跨文化之桥:中国现代著名国人自办英文杂志《中国评论》周报与《天下》月刊
2011-01-01黄芳
编辑之友 2011年3期
在20世纪30年代杂志出版的繁盛期,大量由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创办的英文杂志未得到学界应有的关注与研究,尤其是以《中国评论》周报(The China Critic,1928-1940,1945-1946))和《天下》月刊(T-LenHsia Monthly,1935-1941)为代表在上海出版的众多英文杂志。这些英文杂志阵群,构建起了中西文化交流的跨文化之桥。依借英文传媒,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对中西文化进行广泛译介;在吸纳引入西方文化的同时,还将中国文化传播到了海外,并在中西文化比较的视域下寻求中国现代文化的发展路向,体现出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开阔的文化视野与强烈的文化主体意识。本文以《中国评论》周报(以下简称《中国评论》)和《天下》月刊(以下简称《天下》)为比较研究对象,通过分析两刊在创刊背景、刊物性质内容以及编辑作者群体等方面的不同点与相似性,力图还原两刊的历史面貌,揭开其神秘面纱;并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揭示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在创办两刊的跨语际实践过程中,为推动中西文化交流所作出的努力与贡献。
一 《中国评论》《天下》概貌
《中国评论》于1928年5月在上海创办,1940停刊,抗战胜利后的1945年8月复刊,至1946年6月终刊。《中国评论》一定程度上属于同人刊物性质,在十几年的存续期间,刊物的编辑作者成员有较大变动,但清华毕业生、欧美留学生、沪上学者成为其中编辑与作者的主体,他们在《中国评论》上发表过大量的时事评论、文学与文化评论。该刊首任主编是美国哈佛大学毕业生张歆海,此后刘大钧、桂中枢也相继担任过主编。参与编辑的有钱锺书、林语堂、吴经熊、潘光旦、全增嘏等知名学者。《中国评论》在其发展的不同阶段,栏目设置各有侧重,“Editorial Paragraphs(时评)”“Editorials(社论)”“Special Articles(专著)”“The Little Critic(小评论)”“BookReview(新书介绍)”等,是贯穿前后相对稳定的栏目。在早期还设有“ChiefEvents Of The Week(一周大事记)”“Press Comments(中外论评)”以及“Public Forum(读者论坛)”等栏目。抗战爆发后,《中国评论》的栏目进行了调整,加入“日本侵略”“上海抗战”“在伤员中”等新闻专栏,以反映抗战时局。1945年8月23日,《中国评论》复刊,最初几期栏目较少,直至第33卷6期开始,逐步恢复到战前的栏目如“时评、社论、专著、小评论”等。作为现代著名的国人自办的英文时政周刊,《中国评论》真实反映了20世纪上半期中国社会各领域的历史进展,打破了西方传媒对中国的歪曲报道。此外,《中国评论》还刊载了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英文论著。钱锺书在上海光华大学任教期间,曾兼任《中国评论》周报的编辑,发表了多篇文化专论;林语堂、全增嘏、邝耀坤等先后担任“小评论”栏目编辑,在刊物上发表的大量英文小品文;温源宁主持“知交剪影”专栏,发表过风格独特的英文人物小品,并为该刊写过多篇书评介绍欧美文学;潘光旦长期主持“新书介绍”栏目,介绍国外最新学术成果,尤其是海外学者研究中国问题的作品受到关注。随着中西文化交流的不断深化,《中国评论》为以回国留学生为主体的民国知识界与国际文化界展开对话交流开辟了重要通道。
《天下》于1935年8月在上海创刊,1941年9月因太平洋战事而停刊。前期为月刊,1940年受战事影响改为双月刊,总共12卷56期,由南京中山文化教育馆资助创办,吴经熊任总编,温源宁为主编,前期林语堂、全增嘏任编辑,后期姚莘农(即姚克)、叶秋原也参与过编辑工作。《天下》由位于上海南京路上的别发洋行在国内及美、英等西方国家发行销售。该刊栏目设置前后保持了高度的连贯性,主要栏目有“Editorial Commentary(编辑评论)、Articles(专著)、Translations(翻译)、Chronicle(时评)及Book Reviews(书评)”等。“专著”栏目刊载了大量的有关中西文化述评的论文,“翻译”专栏发表了大量中国文学作品的英译文,为中国文学尤其是现代文学向外传播开拓了先河。作为一份全英文期刊,《天下》倡导中西文化交流的理念,着力将中国文化译介传播到国外,在现代中西文化交流史上发挥了重要作用。
《中国评论》和《天下》作为现代历史上重要的两个英文期刊,其创刊时间有先后,内容各有侧重;但两刊聚集了当时学贯中西的学者名流,拥有一部分共同的编辑与作者,《天下》的编辑作者如吴经熊、林语堂、姚克等人曾任《中国评论》周报的编辑作者;同时两刊的刊物宗旨相近,即在时局动荡的年代呼唤和平的到来,倡导文化交流促进中外交往,着力将中国文化传播到西方。作为英文期刊,它们是现代中国作家发表英文文学作品、译文与文化评论的园地。两刊刊载了钱锺书的文化评论、林语堂的英文小品文、温源宁的英文人物小品、吴经熊的英文日记随笔以及许地山、金岳霖、凌叔华、姚莘农、全增嘏等人的英文著译等等。此外,两刊还是中国文学及文化向外自主传播的有力载体,发表了大量中国文学作品的英译文,如古代文学作品《错斩崔宁》《牡丹亭》《春香闹学》《儒林外史》等以及现代文学作品如鲁迅的《怀旧》《伤逝》《孤独者》、冰心的《第一次家庭聚会》、巴金的《星》、萧红的《手》、沈从文的《边城》《萧萧》、凌叔华的《无聊》《疯了的诗人》《写一封信》、曹禺的《雷雨》等。两刊的“专著”以及《天下》的“时评”栏目刊载有大量的中国文学及文化评论文章,如林语堂论报刊文学、姚莘农论戏剧、邵洵美论诗歌等。《中国评论》是民国时期创刊时间最长的国人自办英文杂志,被视为在国外最具影响力的周刊;《天下》曾被誉为民国时期最具学术品位的英文杂志,在学界以及读者中产生了广泛而深刻的文化影响。作为现代英文传媒“共同体”,《中国评论》与《天下》成为以林语堂、吴经熊、钱锺书等为代表的中国现代知识分子跨语际实践的有效媒介,承载了他们贯穿古今、融会中西的文化观念与思想,在中国现代中西文化交流史上都占据了重要位置。
二 创刊及运作
《中国评论》与《天下》的创刊背景与当时的时局发展密切相关,两刊创办者希望在动荡时局中,通过创办英文期刊来促进文化交流,呼唤和平时代的到来。《中国评论》创办者之一陈石孚曾撰文指出创刊初衷,当时聚集在上海的清华师生为了表达对“济南惨案”后中国时局的意见,而发起创办一种英文刊物定名为“中国评论”。这一思想在该刊1928年的创刊词中得以更为形象化的阐释,发起者希望创办《中国评论》周报能够带来“一个愉快时代的开始”。《天下》的创办者吴经熊在《超越东西方》一书中阐明了该刊的创办经过,“我在《中国评论》的一次宴会上遇到了温源宁,他曾是北京大学的英国文学教授”,“我们谈起了办一个中英文的文化和文学期刊以向西方解释中国文化的可能性”。吴经熊的想法得到孙科的支持,《天下》由中山文化教育馆资助创办,孙科撰写了发刊词,他认为在战争谣言不断产生的年代里,人们对于和平的向往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他坚信文化的沟通与交流是实现这一理想最为有效的途径。由此可见,在中华民族危机不断加剧的历史时局中,中国现代知识分子企图通过创办英文期刊,倡导中西文化交流;在自主传播中国文化的过程中,力图通过民族文化认同提升中国文化的影响力,化解民族危机。
目前有关两刊的资金来源记载的资料极为少见,但通过相关档案及书信可以仍考察其经费来源状况。《中国评论》和《天下》因其创办者不同,资金来源各不相同。《中国评论》创办之初属同人刊物,编辑作者大多是聚集在上海的知识分子,包括毕业于美国密苏里新闻学系、曾任汉口英文《前锋报》主笔的陈钦仁,笔锋犀利兼任律师的桂中枢,曾任清华教师的刘大钧以及广告学家陆梅僧等人,“我们把这个刊物定名为《中国评论》周报(TheChina Critic),公推桂中枢为总主笔。我们每人每期写一两篇文章,包括短评、社论、专文或书评,由各人知己选择,完全是义务性质,没有稿酬”。尽管《中国评论》周报的编辑力图坚持独立的创刊理念,但由于时局动荡以及经费的紧张,《中国评论》曾一度“难以持久”,为此蔡元培在1931年2月19日致函李书华、陈布雷、孙科等人,请求给予《中国评论》周报经费资助:“《中国评论》周报前荷贵部给予津贴、广告费,嗣因中央财政困难,暂停给发,该报宗旨尚正,且用英文出版,使外人明了中国政情,于国际甚有关系。惟因经费支绌,深恐难以持久。现值战事敉平,中央财政渐舒,该报拟请贵部恢复津贴、广告费,俾资发展”。此信成为解读《中国评论》资金来源的重要依据。1945年8月《中国评论》复刊后,在陆梅僧填写的《上海社会局报纸、杂志、通讯社申请登记表》之“资金来源”一栏内容显示为“全赖销售及广告收入,经济状况尚可”。由此可见,后期,的《中国评论》是由桂中枢、陆梅僧等发起复刊,资金已由销售及广告收入充当。综观《中国评论》的整体发展过程,其性质属知识分子自办刊物,在接受一定政府津贴的基础上,依靠自身销售及广告收入维系着刊物的生存。
《天下》作为文化团体的机关刊物,得到了中山文化教育馆的资助。该馆的经VZxzvBj2v3DnPVDTgBCuyxumX2MDYYR09S1XC9ZkyBE=费由发起人的捐款、基本金、补助各款及出版物收入等各项组成(有关资金筹集来源及方法《中山文化教育馆章程》第35、39条有详细规定:“本馆经费之筹集”源自“创办捐款、基本金、补助各款、经常捐款、特募捐款、出版收入、其他收入”等六项),用以开展学术讲座、实地调查、刊物图书出版等各项工作。由于得到了一定的资助,《天下》的出版有稳定的资金来源,能够在抗日战争爆发后得以延续存在,1938年《天下》的编辑群体曾转移至香港,但仍坚持刊物的编辑工作。1940年8-9月,由于欧洲战事和国内连续三年多的战争带来时局的动荡,纸张价格与印刷费用不断上涨,《天下》由月刊改为双月刊。为了不增加读者的负担,《天下》通过延长出版周期来降低刊物成本,保证读者能够购买该刊。在艰难的时局中,尽管杂志的出版周期改变了,但其编辑理念和文化品质没有更改,仍是沟通中西文化交流的一个重要通道。此外,《天下》创刊后,在短时间内获得好评,与其发行单位即别发洋行遍布各地,具备完善的发行网络有关。别发洋行又称“别发印书馆”,是1870年由英商在上海创办的印刷出版公司。《天下》通过别发印书馆遍及海内外的发行网络,在国内的各大城市与南洋甚至海外获得了广泛的读者群,每年的订阅量都有提升,促进了其销售额的提高。由此看来,《天下》是受中山文化教育馆资助的机关刊物,办刊过程中享有一定自由性,奉行独立的办刊理念,倡导中西文化交流,推动中国文化向外传播。
《中国评论》与《天下》在办刊过程中非常注重广告的作用与价值,在刊物封内、封底及各专栏都登载广告,同时也在其他出版物上刊登大量宣传广告。因刊物资金来源不同,两刊的广告策略也呈现出不同特征。《天下》受中山文化教育馆资助,办刊经费充裕,因而刊物自身所刊登的商业广告相较于《中国评沦》更少。这些商业广告内容主要是药品、服装、社会生活消费品推介以及银行、学校招生等,大都刊载在封内及封底。该刊正文未插入任何广告,确保读者阅读不受影响,也保证了刊物纯正的文化品质。但《天下》更为注重对外宣传,先后在《大公报·文艺副刊》《人间世》《宇宙风》《中国评论》周报及《亚细亚》周刊等刊物上,以目录介绍、内容述评等形式刊登广告,积极扩大该刊的影响。《中国评论》在每期刊物上都刊载有大量商业广告,获得较高的广告收入维持刊物运行。如“小评论”作为英文名牌专栏,是《中国评论》周报刊登广告的重要板块。除去刊登外来广告之外,《中国评论》还在刊物自身版面上做宣传,如1928年12月27日《中国评论》周报封底登载“给你的朋友所想要的圣诞及新年礼物”的广告,文中介绍了刊物的主要内容及性质,并以列表的方式展示出该刊的读者群体分布、发行地域,力图促动更多读者订阅该刊。报刊广告是现代社会商品信息传播的重要渠道,也是报刊自身的营销方式。广告既是报刊文本内容的组成部分,又是其刊物营销的策略,这种双重的价值属性,使得现代期刊编辑十分重视广告的作用。《中国评论》与《天下》在运作过程中,也十分重视广告的作用,体现了其作为现代传媒的普遍性特点。
三 编辑作者群体
尽管《中国评论》与《天下》在创刊时间及资金来源上各不相同,刊物内容也各有侧重,但两刊具有一定的共同性,具有一部分共同的编辑作者。《天下》的主要编辑作者都来自于《中国评论》,林语堂、全增嘏自1930年起便以担任《中国评论》周报“小评论”专栏的编辑,温源宁在1934年任“知交剪影”专栏编辑,此外吴经熊于1935年也曾任该刊编辑,其他如钱锺书、姚克、项美丽等人都为该刊重要作者。1935年《天下》创刊之后,吴经熊、温源宁、林语堂及姚克等相继成为《天下》的主要编辑。聚集在两刊周围的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属于“后五四”一代知识分子(许纪霖将20世纪知识分子分为六代:晚清一代、五四一代、“后五四”一代和十七年一代、“文革”一代和“后文革’一代),他们大多出生于1895-1910年,在求学期间受到新文化思想的影响,都有过欧美留学经历:桂中枢、林语堂、吴经熊、刘大均等都曾在哈佛、耶鲁、哥伦比亚等世界著名大学游学,温源宁、钱锺书则留学于英国名校。优良的学术训练,造就了这一代知识分子在各自不同领域的专业素养,其中的一些人士在编辑《中国评论》《天下》之前,已是相关文化领域的名家。桂中枢曾是《密勒氏评论周报》及《大陆报》文笔犀利的英文编辑,刘大钧是著名经济学家,吴经熊是享有盛誉的大法官,温源宁是大名鼎鼎的英国文学教授,林语堂是大作家和杂志编辑家。与晚清与五四一代知识分子所具有的独特政治变革意识与文化批判思想不同,“后五四”一代知识分子更多的是在文学与学术上贡献突出,由此构筑起了现代学术社会。《中国评论》《天下》上刊发的大量学术含量较高的专论文章,体现了来自不同领域的知识分子,对现代社会各个方面的学术建设实绩。他们以中西文化比较的视角,审视两种文化的优势与弊端。在引进西方文明的同时,着重将中国文化传播到海外,探寻中国文化的发展路径与方向,表现出开阔而多样的文化视野与观念。
《中国评论》与《天下》的作者中还有大量外国在华知识精英。他们分别是加拿大裔美国“中国文物、艺术”研究专家John Calvin Ferguson(福开森)、英裔意大利学者Harold Acton(哈罗德·艾克顿)、美国女作家Emily Hahn(项美丽)等。他们大多来自欧美各国,其中以英美两国为主。其中既有传教士,也有教授,大部分是新闻记者和自由撰稿人。从他们所涉及的专业领域来看,涵盖文学、历史、经济、政治及哲学诸方面。这些外籍知识分子在两刊上发表的文章,大部分是以中国问题为研究对象,体现出西方知识界对中国文化的研究热度。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学习和传播中国文化一时蔚为战后西方知识界的风尚”,“在大量翻译出版中国经典著作和文艺作品的同时,西方各国的汉学家为满足社会学习中国文化的需要,还撰写出版了大量研究和介绍中国历史和文化的著作”。
以《中国评论》与《天下》为媒介载体,中外知识分子展开深入的文化交流。哈罗德·艾克顿在北京大学任教期间,与陈世骧、卞之琳等中国学生关系融洽。在陈世骧的协助下,他们合作翻译了中国现代新诗,部分译文刊载在《天下》上。此外,英国作家朱利安·贝尔不仅在《天下》上发表英语诗歌,还与凌叔华合作翻译了凌的小说。项美丽在与邵洵美的密切交往中,不断融入中国的文化界,他们为《天下》合作翻译沈从文的小说《边城》。项美丽还为《中国评论》与《天下》撰写了大量专论文章及书评。在《中国评论》第16卷第9期上,项美丽与温源宁、姚克围绕婚姻问题展开讨论,中外知识分子的婚姻家庭思想得到了最直接的呈现与展示,促进了彼此间的文化交流。《中国评论》与《天下》并非只是中国知识分子的“独角戏”,在华外国知识分子的加入,使得两刊的文化空间有了极大拓展。外国知识分子在两刊发表文章,一方面向中国读者介绍西方文化及思想,另一方面注重对中国文化的阐发与研究,促进了中国文化外传播。
近年来,在大量有关上海知识分子文化交往的研究中,学界更多关注的是鲁迅、蔡元培、黄炎培等几位身处文化中心地位的知识分子的交往活动,而对吴经熊、邵洵美、林语堂等边缘知识分子群体的文化活动缺乏考察。聚集在《中国评论》与《天下》周围的中国知识分子群体,可算得上20世纪30年代上海文化尤其是中西文化交往活动中的重要族群。他们倚借相近的学缘,如大多都是清华师生,且有留学欧美的经历,拥有相近的文化思想观念,积极倡导践行英文写作,并力主向外传播中国文学及文化。此外,这一族群还与外国在华知识分子关系密切,通过多种方式展开中西文化交流,构筑与西方学界的文化交流平台。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在创办英文期刊《中国评论》与《天下》的跨语际实践过程中,为推动中西文化交流作出了重大贡献,理应得到学界的重视与肯定。
(作者单位:江苏南通大学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