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宋代文人出版图书的原因及意义
2011-01-01徐艳刘大明
编辑之友 2011年3期
一 引言
有宋一代,文化事业蓬勃发展,造就了文人的崭露峥嵘(本文特指参与出版行列的文士、官员及儒商等)。这一时期,宋人种种文化事业,其所取得成就与社会发展是分不开的。宋代文化在中国文化史上独领风骚。关于这一点,王国维与陈寅恪二位先生都曾一咏三叹,屡加阐发。王氏言:“天水一朝人智之活动与文化之多方面,前之汉唐,后之元明,皆所不逮也。”陈氏称:“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及于赵宋之世。”而邓广铭先生更将其视为:“宋代文化的发展,在中国封建社会历史时期之内,截至明清之际的西学东渐的时期为止,可以说已经达到登峰造极的高度。”的确,这种局面的形成,既是几千年中华文明积淀的结果,同时又是社会转型和思想解放的产物。
那么,宋代文化又如何让文人展现魅力呢?从社会文化发展来看,城市的繁荣与商品经济的活跃、市民阶层的兴起及市民对文化诉求的加强;儒、佛、道三家思想从冲突到融合,宋学的兴盛;文、词的繁荣,诗歌、书法和绘画的创新等等,以上诸方面的变化道出了宋文人积极入世的社会原因。
从政治发展看,隋唐时所创立的三省六部、科举、翰林及枢密等制度,宋代又在此基础上完善了行政体制,皇帝与大臣之间,朝廷与地方之间得以相互制衡。由于选拔官员的机制更加完善,身居社会中下层的士人得以顺利地进入朝廷参与决策和管理,士人群体逐渐成长起来,形成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且往往以国家栋梁自居,意气风发地发表政见,“开口揽时事,议论争煌煌”,以积极心态参与社会活动,这都为文化事业增添了新的亮点。同样,宋代文人群体积极地参与图书出版事业,也适应时代的要求和需要。因此,探析宋代文人出版图书,须从出版的群体、原因及意义作一初探。
二 文人出版的群体
有宋一代是图书出版业的黄金时期,“君臣上下,未尝顷刻不以文学为务,大而朝廷,微而朝野,其所制作、讲说、记述、赋咏,动成卷帙,象而数之,有非前代之所及也”。文人充当这一时期的主力军,从中央到地方,他们靠广博学识、严谨态度,将图书出版推向高峰。总起来看,无论朝廷还是民间均呈现出一个庞大的文人出版群体,以下择其要者言之。
其一,图书出版主体是朝廷文人士大夫。宋廷经常组织一批文人士大夫从事古籍整理和校勘,加以刻印出版,主要供皇帝及士大夫披览,以资治道,维护政权的长治久安。文人的图书出版由此在政局变革中成长起来。
太祖建隆四年(963年),工部尚书、判大理寺窦仪上言:“《周刑统》科条繁浩,或有未明,请加详定。”于是命窦仪与权大理寺卿法直官陈光义、冯叔向等共同编修。同时窦仪等又将格令宣敕集为《编敕》,一并进上,乃“诏刊板模印颁天下”。这是宋初第一部刻印的官方法典。从编纂人员来看,窦仪“十五能属文,晋天福中举进士”,“学问优博,风度峻整”,而陈光义、冯叔向也均为一时饱学之士。他们参与法典编敕整理和刻印,当然与宋初稳定政局有关。
自宋初以来,以组织文人编纂大型图书为中心的国家出版体系,也逐渐地建立起来。在中央刻书机构中,以国子监为最,其不仅是教育机构,更是国家出版机构。所刻印图书,除上供朝廷,还向各地售卖,初步具备国家出版社性质。景德二年(1005)五月,宋真宗幸国子监,问及祭酒刑昺书版数量。刑爵回答:“国初印版止及四千,仅至卜万,经史义疏悉备。曩时儒生中能具书疏者,百无一二,纵得本而力不能缮写。今士庶家藏典籍多矣,乃儒生逢时之幸矣。”
由此而知,国子监不仅承担教学任务,且组织文人从事图书出版,反映了宋廷对朝廷文人出版的教化功能的重视。
其二。从地方机构图书出版来看,在某种程度上,部分官员也构成了文人出版体系的一脉。当中也不乏有远见卓识的图书出版倡导者,如蔡襄(1012—1067年),字君谟,福建仙游人,著有《端明集》等。蔡襄于嘉祐四年(1059年)撰《荔枝谱》一卷,介绍了荔枝的种植历史、品种及产地,较全面地总结了前人对荔枝种植的经验和认识,至今还有参考价值。
宋人陈振孙言:“《荔枝谱》一卷,端明殿学士莆田蔡襄君谟撰,且书而刻之,与《牡丹记》并行。”由此可知,《荔枝谱》与《牡丹记》均由蔡襄手书上版,同时自己出资刊行。的确,蔡襄是以自己的身份和地位从事刻书,对福建的刻书业起了倡导作用。蔡襄先后出任泉州、福州官员,他任职的这些地力,以后都成为刻书业发达之地,这和他的倡导是分不开的。
此外,不乏地方官员组织刻书来改善财政收入。淳熙三年(1176),舒州公使库刻印的《大易粹言》一书,书后镌有舒州公使库雕造所的牒文:
舒州公使库雕造所本所依奉台旨,校正到《大易粹言》雕造了毕。右具如前。淳熙三年正月日。池州青阳县学谕李祜之校勘;迪功郎舒州怀宁县尉许邦弼校勘;迪功郎新无为军无为县主簿方颐校勘;迪功郎舒州太湖县主簿张橐校勘;迪功郎舒州望江主簿程九万校勘;从政郎舒州录事参军莫扦校勘;儒林郎安庆军节度掌书记赵善登校勘;从事郎舒州州学教授方闻一校勘;奉议郎权通判舒州军州兼管内劝农营田事陆同;朝请大夫知舒州军州兼管内劝家营田屯田事曾种。
今具《大易粹言》一部,计贰拾册:合用纸数印造工墨钱下项:
纸副耗共壹千叁百张;装背饶青纸叁拾张;背青白纸叁拾张;棕墨糊药印背匠工食等钱共壹贯伍百文足;赁板钱壹贰百文足;本库印造见成出卖每部价捌贯文足;右具如前。淳熙三年正月日雕造所贴司胡至和具。杭州路儒学教授李洧孙校勘无差。
这部书牒文提供了地方官员刻书的重要信息:一是地方官员出版均有明确分工,质量也有所保证;二是出版书籍利润颇高,成为地方财政的重要收入之一;三是此书乃宋代第一部辑录众家说《易》的、具有丛书性质的《易》学著作,反映地方官员组织文人出版是选择适合统治需要的。尤其人南宋后,地方机构从事图书出版的活动也越来越多。
从宋存版书看,两浙东路茶盐司记得较多,有绍兴年间刻印《周礼注疏》《尚书正义》《资治通鉴》等,淮南路转运司刻印《史记集解》150卷。从图书种类来看,地方官员的图书出版业发展较为充分,主要以时人经史、文集为主,从侧面看,他们亦颇注重其经济性与实效性。
当然,部分地方机构召集文人出版图书,虽然带有获取利润的目的,但从整个传统社会中看,官方出版无论内容还是数量,主要为了加强思想统治,财政目的居于次要地位。
其三,方兴未艾的民间文人出版。宋代有条件的文人不仅注意藏书,且从事刻印,所以民问文人的图书出版业甚盛。清人叶德辉《宋私宅家塾刻书》载,有岳氏之相台家塾、廖莹中之世彩堂、蜀广都费氏进修堂,临安进士孟琪,吉州周少傅府、祝太傅宅,建宁府麻沙镇虞叔异宅、秀岩山堂、建安刘叔刚宅,眉山程舍人宅,姑苏郑定,钱唐王叔边家等40多家。
从刻印之家看,当时的儒臣文士虽然自己刻书不多,但重要的是他们以自己的身份和声望进行倡导,开创了家刻的风气。他们出书不以获利为目的,主要是以书传家,推动家族后人学而仕进之风。如吉州周少傅府,即周必大,字子充,自号平园老叟,庐陵(今江西吉安)人,出生名门望族,系南宋宰相。他一生功绩显赫,名誉远播,是一位极富才干的政治家。致仕后,募工刊刻了《欧阳文忠公集》,自此以后有定本,且得以保留至今。故“周必大刻本”被历代名家奉为私家刻书的典范。
此外,怀有济世情怀的民间文人也致力于图书出版事业。宋代临安府陈氏书籍铺驰名遐迩,经营者为陈起父子,均为读书人。陈起,字宗之,人称陈道人,又称武林陈学士,在学术上有造诣。由于他擅长书画,好刻唐人诗集,有“字画堪追晋,诗刊欲遍唐”之誉。他的作品有《芸居乙稿》和《芸居遗诗》传世。其子续芸,深受其影响,喜爱读书,曾应乡试发解,人称陈解元。陈氏父子以儒商的理念经营书铺,是一个文化风味十分浓厚的肆坊。兼刻印、卖租及其茶室等。由于这样的经营理念,为其赢得了“文士独知音”、“江湖指作定南针”的称号。
总体上看,宋代民间的文人出版,以儒家文化理念为主,不以利益为目标,而以文化艺术为人生标引。
三 文人群体出版的原因
任何文化出版的发展必然有一个存在的社会条件,宋文人群体的图书出版发展也不例外。植根于这样历史素地的宋代文人,无论在政治情怀、道德理想、价值观念、礼俗风尚乃至生活情趣等方面,宋代社会都为其提供了一个发展的空间。
首先,宋廷重文政策营造了一个相对宽松的政治氛围,给文人提供了广阔的出版舞台。宋廷鉴于唐末五代的历史经验教训而作出的崇文抑武选择,无疑开启了一代偃武兴文之机,故“自古创业垂统之君,即其一时之好尚,而一代之规模,可以预知矣。艺祖(太祖)革命,首用文吏夺武臣之权,宋之尚文,端本乎此。……自时厥后,子孙相承,上之为人君者,无不典学;下之为人臣者,无不擢科,海内文士彬彬辈出焉”。事实亦如此,太祖制定和实行了一系列保护文人的措施,其中一条便是“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且告诫后代“子孙有逾此誓者,天必殛之”。此后,宋统治者也致力于兴文教,扩大开科取士,有意无意地向“平民化”倾斜,士人进身仕途稍宽,读书的人多了,做学问的人也多起来,最终形成了“皇帝与士大夫共天下”的局面。诚如柳诒徵先生所言:“盖宋之政治,士大夫之政治也。政治之纯出于士大夫之手者,唯宋为然。”宋廷营造的宽松环境,为文人在图书出版舞台上发挥独立精神和创造性思维提供了支持,促进了文化事业的繁荣。
其次,活字印刷技术发展与造纸技术改进,使文人群体出版成为可能。活字印刷术在宋仁宗庆历年间出现,比传统抄本及雕版印刷更为方便。造纸业在继承唐代先进技术的基础上也有了新的突破,无论在质量还是产量上均能满足出版业需求。这些均为文人群体出版提供了技术支持。宋人苏轼也感受到这一深刻变化:“余犹及见老儒先生自言其少时,欲求《史记》、《汉书》而不可得;幸而得之,皆手自书,日夜诵读,唯恐不及。近岁士人转相自摹刻,诸子百家之书日传万纸,学者之于书,多且易致如此,其文词学术当位从于昔人。”从中可以窥见宋代活字印刷术的发明和造纸技术的蓬勃发展,对书籍的传播、收藏、翻印带来的极大便利。的确,活字印刷术也给文人群体出版提供了较大的方便,如周必大曾用胶活字印过《玉棠杂记》,他在给程元成的信中说:“近用沈存中法,以胶池铜版移换摹印,今日偶成《玉棠杂记》二十八事,首恩台览。缀续纳,窃计过目念旧,未免太息岁月之云云也。”可见,活字印刷术对传统出版业带来的是颠覆性的革命,它改变了人们传播的单一途径。
最后,繁华的商品经济带动了图书出版市场的兴起。宋代图书出版的可观利润,促使民间和官方以各种形式侧身于图书市场,从而进一步推动了图书贸易的繁荣。事实如此,不仅书商从事书籍交易活动,许多普通百姓也因挡不住的诱惑,“皆转相模银,以取衣食”;甚至许多文人、官员也纷纷染指其中,借以牟利。
据宋人载,不乏文人募工刻书从事图书交易的情况。穆修,字伯长,“在本朝初为好学古文者,始得韩、柳善本;欲二家集行于世,乃自镂版,鬻于相国寺。”宋人魏泰也称:“穆修……晚年得《柳宗元集》,募工镂版,印数百部,携人京相国寺,设肆鬻之。”从中可看出,一是像穆修这样的文人从事出版业,除出于自身爱好外,主要在追逐图书之利;二是北宋拥有全国性的大型图书市场,如开封相国寺“殿后资圣门前昏书籍玩好图画”,“每月五次开放,百姓交易”。
此外,许多精明的官员也逐利于图书出版。如台州知府唐仲友在其婺州家中开设有书坊。“仲友以官钱开苟、杨、文中子、韩于四书”,“刊板既成,搬运归本家书坊货卖”。可见,宋代文化市场的繁荣,给图书贸易提供了一个大舞台,推动文人群体追逐出版业的利润。
四 文人出版图书的意义
宋代有如此多的文人从事出版行业,爱好是一个重要原因,但更大原因恐怕还在于文人那种创新意识、整合意识及济世情怀的发扬,而图书出版的便捷为这种展现提供了最大载体和最佳舞台,对于今天的图书出版也很有意义,择其要者有以下几点:
首先,文人以济世情怀注重图书出版的质量。宋文人大多悉心校勘,于底本精加挑选,态度之严谨,堪为后世之典范,其目的就是为了给后人留下经得住历史考验的精校本,如朱熹便说:“向在彼刊得《四经》《四子》,当时校刊自谓甚仔细,今观其间,乃犹有误字。”针对部分图书不事校雠的现象,诗人陆游提出了严肃批评:“近世士大夫所至,喜刻书版,而略不校雠,错本书散满天下,更误学者,不如不刻之愈也。”
其次,文人对图书内容的精确性颇为重视。他们具有执著精神,为求得一精本,常要广罗异本,进行辑佚。故宋人李纲说:武阳黄长睿,博雅好古,工文词,尤其爱好杜甫的诗,“与名士大夫游,裒集诸家所藏,是正论舛,又得逸诗数十篇,参于卷中及在秘阁得御府定本,校雠益号精密,非行世者之比”。从事出版的宋代文人不仅知识精深,视野宽广博大,精明干练,且具有一种执著精神。
再次,文人提出了编辑图书的思想。在图书编辑过程中,宋文人逐渐认识到需要一种思想来指导。宋人郑樵提出一种图书编辑的“会通法”:“天下之理,不可以不会;古今之道,不可以不通,会通之义大矣哉!仲尼之为书也,凡《典》、《谟》、《训》、《诰》、《誓》、《命》之书,散在天下,仲尼会其书而为一,举而推之,上通于尧舜,帝通于秦鲁,使天下无逸书,世代无绝绪,然后为成书。”也就是说图书编辑要不拘泥于一时一地的书,主张将天下所有的书当做一书来编修,会天下之理,通古今之道,其实这要求编辑人员具备渊博知识,敏锐的视野。故宋文人于一书之外的资料也颇重视,如周必大整理欧阳修文集,所据版本有庐陵本、京师旧本、绵州本、宣和吉本、苏州本、闽本等。从宋存版本看,文人的出版也体现了这一编辑思想。
复次,文人不畏政治控制,保护了优秀图书出版。宋文人主要从事文集、古籍等图书的出版,不同于一般书商的那种角逐利益模式,他们有着高度的社会责任心,履行着自由出版义务。即便在残酷党争的面前,文人群体也执著地将优秀的图书付梓出版。从北宋中后期一直延续南宋灭亡,与党争、政争相牵连的所谓“讥议时政”、“伪学”等专门立案,严加追查和惩处图书出版。熙宁年间,苏轼在杭州通判任上因不满“新法”,带着满腹牢骚作诗,有逐利的书商将一起唱诗的文人作品,集成《钱塘集》出版,传布甚广。后文集流入到政敌手里,成为他“讥讽时政”的罪证。此后,苏轼文集虽屡遭禁版,但仍有一些具有远见的出版人将其完整保存下来。再如,王安石变法屡遭人诟病,而南宋两浙西路转运司还是出版了《临川先生文集》,这是值得庆幸的。可见,无论官方还是民间的文人群体,均有着高度的社会责任感,保护了一批优秀图书的出版,延续了宋文化的发展。
最后,文人创新、整合的出版精神,推动了学术文化的繁荣。自宋初出现了儒、佛、道三家由碰撞到融合的历史趋势,许多文人往往是既讲儒学,又出入佛道,形成一种新儒学,其旨在于采取“六经注我”的主观臆解,讲求心性、义理之说,在于学术主体个性、才情、学养、识见与思想的自由发挥与提炼。当然,这也是一个文人充满个性张扬、思想自由、意志独立、品性坚定、文气弥漫、心通宇宙的时代。
在学者众多、学派林立的宋代,出版图书的作用可想而知。客观而言,繁荣的学术文化必然需要大量的图书出版,特别是这个以新学、蜀学、洛学、浙东事功学派等为代表的时代,学者需要重构思想,传播学术文化,故而文人整合过的图书也促进了学术文化的繁荣。
综上所述,宋代发达的出版业开创了注重学识的社会风尚,也为文人出版经验的积累提供了足够的物质基础,从而为图书出版之风的盛行提供了阅读经验积累的物质条件。同时,文人可借助出版之力,引导和提倡一种从实际需要出发的标准,全面而又具体地对图书进行综合考察,既有对传统的继承,又有所发展和创新,并使之能在社会上普及开来。正是这种求真、求实、求美的出版精神,为文人出版图书提供了理念上的支撑。可见,宋代文人对图书出版的执著精神同样值得后人学习。
(作者单位:华中科技大学人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