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无
2010-12-31光音
山花 2010年15期
为了实地了解百年不遇的干旱,我分别于2010年4月9日和6月3日奔赴黔西南和黔南。4月9日走进黔西南,我立即感到所有的东西都在发烫,发烫的石头、发烫的土地、发烫的道路,发烫的草木,发烫的人心,快三百天了,中间只下过一次1.6毫米的雨,这与其说是下雨,还不如说是一场让人无可奈何的戏弄或欺骗。每一棵树都在等水,每一棵草都在等水,每个乡村孩子也在等水。那些细小的、长在石缝里的树和草从2009年8月起没有享受到一滴雨露,它们的叶子已经发红或者发黄,红是绛红,黄是枯黄,这两种颜色看上去很美,像北方的深秋,但在南方,在春天的南方,这是死亡的颜色,是走向死亡的通知。死神披着迷人的大氅,意欲何为?踢在任何一块泥土上,都能腾起一股白烟,摘下枯焦的叶片轻轻一捻就成粉,干得发白的淤泥像钢板一样硬,深达半米的裂口吞噬着空气中最后的湿润,找不到鱼虾的踪影,大概是凝固在干土里了,连同它们等水的梦一起凝固了。
如果不身临其境,是无法想象干旱也会如此的可怕。庄稼几乎绝收,菜园里看不到绿色,果树惊惶地卷曲着叶片。据村里人说,他们看见鸟儿飞到空中,突然一下掉在乱石丛中,死了。不管是死于干渴还是饥饿,鸟儿以这种决绝的方式告别了天空,是何等惨烈?整个村子,看不见一朵小花,也就没见到蝴蝶,没见到蜜蜂,甚至没见到一只蚂蚁。唯一见到的是苍蝇,它们在路边小店丢出的垃圾堆上起舞。苍蝇就苍蝇吧,苍蝇作为生物之一种,苍蝇也必须活着,我关心的是,如果没有这个小店,它们能否飞越广袤的旱区?水窑里只剩下浑浊的黄汤了,小姑娘只能用它洗衣服。我说,这哪里洗得干净?她说,洗总比不洗好。洗过的水还要倒进水窑,以便澄清后再用。水窑壁上,一圈一圈黑黄色的印迹,是每天被蒸发掉的水分的标志,也是水越来越脏的标志。
面对干旱,树放弃了、草放弃了、蝴蝶放弃了、蜜蜂放弃了,但人没有放弃。6月9日,在一间陈设简单的小会议室,贵州省地矿局局长李在文详细介绍了地矿局找水抗旱的全过程。这位沉静干练的局长语速不急不徐,严谨与沉稳的眼神中透露出地质工作者内敛与低调的特色。但随着李局长的叙述,我脑子里出现了一幅幅激动人心的画面。
春节过后,旱情在延续,中央和省气象台同时发布了干旱气象预警预报,李在文已和分管地下和勘查与施工的副局长杨在锋酝酿如何找水抗旱。其实早在春节前,省地矿局就已作好全省地下水勘查开发设计,交给国土厅审批。李在文和班子成员深感旱情严峻,在这种情况下必须打破常规,紧急启动抗旱找水工作,不能再按步就班等待上级审批。3月1日,元宵节第二天,李在文便主持了抗旱找水会议,上午开会,下午向省政府紧急请示,决定和国土厅共同组建专家组,与黔西南、黔东南、毕节、遵义等当地政府联系,启动地下水找水抗旱工作。3月2日,111和114地质队经过一天的准备,连夜派}l|专业技术人员和钻井队赶赴兴义、湄潭,3月8日,一南一北遥相呼应,两口井同时出水。4月中旬,地矿局找水队伍已有11家,63台钻机,工作人员400余人,工作地区达48个县。到6月上旬,成井200余口,直接解决了70余万人的饮水问题。间接为50至60万人提供了长距离送水的水源地。这种解决不是一时的,而是把这70万人祖祖辈辈发愁的问题解决了,即使再发生干旱,他们也不再为水发愁了。李在文说,旱情问题是民生问题,地矿局主动、迅速、应急是一种态度,一种责任,一种能力。他在黔西南检查工作时,严肃地告诉钻探施工人员:“黔西南州是全省严重干旱缺水的地区之一,我们要以最快的速度、最优的方法、最强的力量有序地组织施工,克服困难,加班加点开展工作,早日为老百姓打出抗旱水。”
大旱百余天,十余个县城饮用水告急。最严重的要数独山、兴仁。在独山采访时,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摇着头用婉转的声音唱给我听:好个独山州啊,水往四处流;三年两头旱,十年九不收。他说这首民谣已唱了上千年。据史料记载,“元置独山州蛮夷军民长官司……明洪武十六年(公元1383年)置九名九姓独山州长官,弘治七年(公元1494年)五月置独山州,1913年废州置独山县。”早在元朝就设置的独山州,在20世纪初却不得不废州设县,原因不是别的,正是因为城区缺水,不得不把州府迁往都匀。独山号称百井之城,城中有一百多口天然水井,在工业不发达,人口不密集的时代,百井不仅是一种自豪,同时也是一种文化。水井的存在,既反映了人与自然的关系,又是人类创造历史的见证。但现代工业文明刚刚进入这里,这种文化就显示出它的尴尬和无奈。井还是那些井,水却不再是那些水。天然水井距地表太近,水质每况愈下,由不敢直接饮用到不能饮用。春节以来,独山县城区的自来水限时供应间距越来越长,由最初的一天供两小时到四天才能供两小时。县城的朋友开玩笑说,你要是那段时间来,酒有你喝的,澡是不能让你洗的,因为酒嘛,半斤八两就够你喝了,洗个澡得好几十斤水呀。这种日子到五月中旬才宣告结束。
6月3日,114地质队韩忠友把我带到一个叫五里桥的地方。五里桥所在的村叫五里村。有这地名时,村里一座小小的石桥距独山县城五里。现在距县城已不到一公里,兰海高速公路穿村而过。从2009年8月到2010年5月下旬,黔南地区降雨量总计才133毫米。五里村的水井干枯了,村民只能用摩托和马匹去驮水。4月下旬,114地质队在这里打了一口井,这是一口涌水量达1200吨的自流井。从安装机器到清泉涌出,仅用了五天时间。我在井边看到了洗衣服的三个妇女,她们说话像唱歌一样好听,我一句也听不懂。但她们脸上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其中一个妇女的衣服是用挑草的大篮子挑来的,村支书说,旱了那么久,没有水洗,有了水又要打田,没时间洗,现在全都挑来了。坝子里,有人在插秧,有人在浇地。而自流井的旁边,四根粗壮的管子正把水往山坡上输送。17个村民组3000多人从此旱涝无忧。但这口井的意义远不止于此。这口井还是独山县城的应急水源,是独山县城的后备水源地。
说到城镇后备水源地,李局长特别强调,在城镇周围、尤其是大中城市,打水一定要慎重,只能作为应急用水,平时用水还是只能用地表水。因为大中城市大量开采地下水对地质环境的影响尚不明确。在农村,由于开采深度浅,而且开采的主要是地下径流,是地底下流动的水,对地质环境影响极小。
5月下旬,黔南已经下过几场雨了。在黔桂交界的麻尾镇,我看到稻田里有水,洼地里也有水,但114地质队的钻机仍在作业,并且是搬到这里施工的第一口井。遇到镇里的干部,我提出自己的疑问,这不是到处都有水吗?为什么还要打井。这位于部像受了天大的冤枉似的,他大声说:麻尾是最缺水的呀,雨下三天就涝,天晴三天就旱。你看到的是昨天晚上下的雨,只要晴上两天,它们就无影无踪了。缺水到底缺到什么程度?镇干部说,一盆浑水三次用,洗脸洗脚到喂牛,你说缺不缺水?稻田在正常年份也只有三分之一能够丰收,你说缺不缺水?与广西交界的村庄,为了争水,打架流血的事件发生过多少次已经无人能说清,直到2003年,两边的村民还为争水打得头破血流,都是因为缺水!不过,这次百年不遇的大旱反倒没有打架,原因很简单,因为无水可争!
麻尾是黔南经济第一镇,因交通便利,高速铁路和公路都从这里经过,有好几家大型铁合金企业在这里落户。从市镇的规模就可看出,这是一个热闹的地方。但因为缺水,严重制约了企业的发展。114地质队进来之前,就已经有广西和都匀的私人钻井队在这里打井,但由于技术和设备落后,打了几十口井,只有4口可用。而且这4口井的深度只有五六十米,水量有限,只能供少数几户人家使用。专业地质队打的井却在一百五六十米左右,水量可以覆盖几百户甚至上千户人家。镇长感叹,麻尾这地方,地表水贵如油,地下水日夜流。本来地下水资源是很丰富的,但没有技术,看也看不到,弄也弄不起来,干着急,只有靠你们地质队啦。
私人钻井成功率低的原因是瞎猫碰死耗子,全凭运气。地质队不同,不仅在技术和装备上远远高于私人钻井队,更主要的是前期已经作过大量工作。据地矿局党委副书记况忠辉介绍,早在2007年,地矿局就在全省开展了地下水地质勘查工作。2007年,省长林树森带领副省长禄智明、辛维光等到地矿局调研,把地下水勘查开发列为省长工程,至2009年底,全省已施工300多口井,投入1.2亿元。2010年,在大旱肆虐的土地上,地矿局用三个月打了两百多口井(3月至6月初),成井率达85%。创造了在我国西南地区岩溶成井率的新记录。而114地质队,成井率更是高达91.4%,而相同地质条件的云南、广西都不到60%。况书记说,没有2007年以来所作的地下水勘查工作,我们的成井率也很难达到这个水平。
更加让人欣慰的是,大旱结束了,但贵州省地下水工程没有结束。按照省政府的要求,全省地下水勘查开发工作将持续到2012年。届时,全省农村人畜饮水问题可得到全面解决。这对解决复杂而迫切的“三农”问题,无疑具有划时代的意义,这是构建和谐社会最现实最长久最有力的物质基础。功莫大焉,善莫大焉!
在独山县交沫村、尧拉村,笔者见到了正在为这项工程辛勤工作的人:机长和他的队员们。
在交沫村打井的机长名叫易增贵,胖胖的,有几分腼腆。他3月24号就出来了,至今没有回过一次家。在麻尾镇尧拉村打井的机长麻伟出门比他更早,3月3号就出来了,也是一次也没回去过。他们都已人到中年,都是父亲,都有父母。因为长期从事野外工作,结婚比较晚,孩子都才十岁。说到孩子,易增贵流露出些许无奈,妻子是列车乘务员,和他一样没法管孩子。他越来越担心孩子对电脑游戏的痴迷。他只能每天收工后给孩子打个电话回去,“敲敲警钟”。麻伟说,他宁愿天天干活,一天也不想休息,倒不是想早点干完了回去,而是因为一停下来,就会巴着心尖子想妻子、孩子。“我最怕胡思乱想了。”麻伟自嘲地笑道。打水的地方都缺水,但麻伟随身带了根鱼竿,机器停下检修时,就到“沟沟凼凼钓一下”。很多沟沟凼凼里都没有水,麻伟只能扛着鱼竿在村子里闲逛。来到尧拉村,大概连老天也感到麻伟太寂寞了,居然就在机台旁边,有一个不足五平米的天然水坑,麻伟的鱼竿终于尝到了鱼腥味,钓到了几条三寸长的小鱼。爱好不同,排解寂寞的方式也不同。另外一位钻工用安全帽栽了一株兰花。他说,不管是在老家还是在打井的乡村,和他同龄的女孩子没考上学校的都打工去了,考上学校的更是“趾高气扬,哪里会理我”,“在这里没什么好看的,只有看兰花。”我在心里想,哈,他可以当诗人,他却叹了口气:有时候看烦了,好想把它丢球,又怕丢了想看的时候没有看的。“你多大了?”“今年22岁。”他的内心也在闹干旱,却找不到滋润心田的源泉。我问麻伟,你就不能中途回去一次吗?他干脆地回答,肯定不能。“为什么?”“催嘛,催得紧嘛,老百姓干得‘遭球不住了’催政府,政府催我们。”“那你们‘遭球得住’吗?”“遭球不住也要遭,哈哈哈哈。看到老百姓有水了,我们也很高兴。”
麻尾镇的镇长说,他们打出水来了,老百姓是懂得感恩的。
易增贵的机组在交余村打出水来后,能歌善舞的布衣族妇女把打水的故事编成歌,一遍一遍地唱着这些歌给他们敬酒。他们第二天一早要搬迁,不能喝酒,她们便买来“营养快线”,把饮料当酒一碗一碗地敬他们。一位钻工说,可惜没把当时的场面录下来,要是录下来,老了再看,是多么欣慰啊。搬到新的地方,眼巴巴盼着他们到来的村民买来筛子那么大一盘鞭炮,在钻机旁边放了半个小时。
说到感人的故事,当然还有很多。114地质队在湄潭打出水后,村民杀了一头猪招待他们。可严重的旱情不容许他们停留,他们必须连夜奔赴长顺县,连饭也来不及吃。既心疼又感激的村民只好把杀好的肥猪装到搬运钻机的卡车上。
省地矿局自3月1日以来的地下水勘查工作,是贵州省历史上规模最大的钻井取水行动。
人类对水的认识和重视并非始于今日,但任何时代都远没有今日的认识深刻。近年来,全球性干旱呈现日益频繁和严重之势,给世界上一些干旱、半干旱国家和地区带来了令人恐慌的缺水危机。我国在缺水国家中位居第13位,水资源总量不足世界平均数的1/4,排名第121位。水是生命之源,水是农业的命脉,水是工业的血液。人类可以利用的淡水只占全球水总量的0.325%。这些话语见诸大刊小报,可见水资源的严峻与残酷。那么,李在文局长那略带忧郁的神情就不仅仅是性格了,而是他深知,水有多么重要,地下水勘查有多么重要,“这既是民生问题,也是服务经济大局的问题!”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