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院文学教育及其历史修养
2010-12-31何同彬
山花 2010年15期
1990年代以来的中国大学教育的大幅度扩张,业已摧毁了它在传统中艰难建构起来的精英意识和自由意志。新的功利主义和物质主义的大学经营模式已经把大学教育当作了一项牟利与扼杀“冲动”和“激情”的意识形态工具,它的内在的压抑型机制的管理模式不断在年轻的心灵上复制时代的物欲、焦虑、忿恨、迷惘,而一个健康自然的心灵所应当拥有的对真理、善、正义、美等的天性上的亲近正在被逐渐扭曲和扼杀。大学的“人文缺失”在1990年代以后成为一种共识,而试图使得人文教育重新整合大学坍塌的价值观的诸种形式的努力也最终落入了新的“人文知识”累积的旧有模式之中。人文精神并没有被事实上培养起来,建立起来的只是人文学科的虚假繁荣,人文精神的核心价值观仍然在缺失和流失之中,关于它的各种说教、叙事都无非是一些历史教养与知识教养的重复,它们能够唤起的价值感召只是一瞬间的冲动,最终都会被顽同的现实逻辑消磨殆尽。“如今我们不是缺少什么培养人文人才的物质条件,也不是缺少师资,而是缺少老师头脑中的那种勇气和正气以及思想的操守。柏拉图说过:知识就是道德。面对阻碍学术自由的氛围,你能拍案而起吗?面对扼杀独立之思想的外力,你能慷慨陈词吗?如果连这一点都做不到,我们还侈谈什么民主和自由呢?!还为他人解什么惑呢!?”这里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人文建构失效的本质性障碍,因为根本上缺少为了“自由”和“民主”的价值观而披肝沥胆、单身鏖战的斗士,只有斗室之内靠人文传统和人文知识勉强维系的一点点人文情怀的虚妄情绪,而承担人文价值的主体应当在“行动”上做一个人文主义的表率,与一切“自由”、“创造”的敌人在实践行为上彻底划清界限,才能在他们试图引导的年轻人那里树立起价值建构的典范与勇气。而事实上呢?我们一方面对体制充满了言辞上的不满与批判,另一方面却又做一个“新顺从主义”时代的遵守规则的人,在这种情况下,人文精神怎么会不沦落为空洞的说辞,他们在年轻的心灵里面除了唤醒了些许的人文关怀之外,也许更多的是迷惑。在年轻的心灵与粗鄙的社会之间,大学的人文教育本应担当起一种价值塑型的重要媒介,却最终沦落为知识教养和历史修养的简单灌输者,其中,凌驾于主体之上的体制痼疾是一个最为浅表也最为强大的障碍。就本文要谈的文学教育而言,它的日益边缘化的处境使得体制的力量显现更为直接,而后果也更为显著。
体制内文学操作的症候,常常和各种政策指导下的有名无实、但又必须应对的“形式”实验有关。体制对“形式”的迷恋与智识无关、与意义无关,仅是其逻辑惯性的必然结果。为了检验和强化它拥有的权力效能,体制必须时刻发生作用,迫使它的权力场域内的一切,在“形式”实验上媾和。文学研究还要在体制内求生存,就要不断面对和接受一个个自我扭曲和自我阉割的过程,直到这种过程平静至毫无痛感的顺从。这种非文学的境遇根本上排斥自由、排斥异端、排斥想象和热情,体制内的文学表象愈来愈可憎就不难理解了。各种“仪式”的发生,总是带有强烈的狂欢色彩,它的潜在的冲突、分裂、挣扎、忍受等,本质上瓦解了“仪式”表层的循规蹈矩、和风细雨。但这种文学自身分泌的体察和思考的灵感,仍然无助于摆脱这种困境:“众人皆醉我独醒”与“众人皆醒我独醉”消弥了界限。文学主体必须在某种程度上妥协于不可更改的现实,言说的虚妄与现实的残酷在这里泾渭分明,面对权力和无知的谦卑,既是逢场作戏,也不排除是一种本性的积习,但对此,任何一个所谓的局外人似乎都缺乏批判的激情,除非你勇于指向自身。文学已经习惯于这种否定自身的境遇,诸多学者不断制造苟且和背叛,在逼仄的罅隙里争取意义实现的空间和保存文学孱弱的生命,应该得到尊重和肯定。可是,他们的学术努力真的为我们保留了文学的审美自由和价值感召吗?他们的思想行为和学术活动真的代表了这个时代倔强、勇敢的文学选择吗?对于我们而言,最为直观的表象是,文学教育的学术化正在塑造的往往是一些对知识和理性有充足的迷恋、对生命和生活缺乏真诚认知的人,被剥夺了自由想象和现实冲动的各种历史性经验和理论化知识是大学文学教育的主要内容,这与文学心灵的培育和文学价值认同的塑造愈来愈远。在此种意义上,文学教育并没有与其它任何学科的教育结果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即便不同那也是教育内容上的不同,而结果郝是在为社会生产螺丝钉,那些被偶尔唤起的人文理想也只是铁屋子里的死亡前的挣扎而已。
科顿姆在《教育为何是无用的》一书中总结和清算了“教育”的无用甚至是有害之处,把它们与1990年代之后中国的文学教育的困境两相对照,同样会对我们的思考有所帮助。首先,“教育打破我们的常识”,在我们的文学教育里则体现为我们用文学无用的“常识”打破那些有用的“常识”,前者就是那些毫无生命的历史考古的挖掘和抽象的理论话语的堆积,而后者就是文学赖以维持其活力的“感觉”、“直觉”、“审美自由”、“想象力”等基本的常识。文学教育的后果越来越体现为对一种知识化的历史教养的培育,而不是去恢复文学自由的本能。与知识的这种对“常识”的伤害相呼应,教育让我们“自命不凡,得意得昏了头”,“知识本身带有一点撒旦的阴险,因此人一旦获得知识,就会变得趾高气昂”。我们的文学教育同样如此,它之所以在一条畸形的路途上还能呈现出今天的“繁荣”景象,自然是和文学教育的实施者和接受者对知识的信任有关,他们经常会因为自己是某一文学研究领域的专家而自傲,但他们的成果根本上只是一些虚假的知识堆积,不会对人的文学心灵有任何触动和帮助。因此,也可以说,教育“让我们的心变得麻木”,科顿姆在此不无嘲讽地说:“如果你碰巧喜欢文学,你必须不惜一切代价避开那些大谈‘理论’的教授。你必须将他们的引言部分从你的诗歌本中撕掉!如果你成功地逃离了他们的手掌,在某个地方你才能够加入一个由那些能够体会到伟大的艺术感染力的爱书者组成的地下组织;但是如果你没能逃脱他们的手掌,那么你甚至都无法记得自己失去了什么。”这种嘲讽虽然有些偏激和片面,但却很鲜活地揭示了文学教育的枯燥乏味引起的厌恶,这在1990年代以来的中国的文化语境中并不鲜见,人们对学院文学教育的信任已经到了一个濒临崩塌的极限了,各种嘲弄和揶揄已经危及了大众对文学本身的认知和喜爱。因为知识同时成为人性的一种消解性力量,也即,教育让我们“身体虚弱”、“个性沉闷”,成了沦为知识的奴仆的“教条主义者”、“书呆子”,乃至是骗子:“它使我们不再承认真理和错觉、现实和想像、历史和虚构之间的差别……受过教育的人学会了将他们自身的真实情况隐藏起来,伪装出一副有知识的样子。”我们的文学教育的现状似乎也正是这样一种情况的体现,这致使大众不仅对文学的高等教育,而是对所有象牙塔里的知识幻景都产生了模糊但却直觉的不理解,甚至是无情的挖苦和戏谑。但事实上,接受教育和实施教育的人并没有因此而得到什么过多的物质补偿,相反他们游离于现实生活之外,让自己“陷人现实生活的困境中”、“它让我们陷入贫穷”,而这种尴尬的窘境里就会催生出“怀疑”、“悲观主义者”,直至“意志消沉”、“脱离理想”。在这种情况之下,显然知识已经扭曲了年轻的心灵,教育甚至都无法保证把一颗仁爱、正义、善良之心赋予他们,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不但不可能具备道德和人格堕落上的“免疫”,反而表现出更强烈的世俗欲望。“教育服务于精英阶层,而非真理。当代学生对名利的追求,大学转而成为‘知识工厂’,这一切反而让一直以来帮助思想得到最精妙的提炼的不成熟的野心凸现出来。教育是权力的伪装,权力的机构,也是掌握权力的方式;除此之外,教育无任何意义。”虽然科顿姆针对的是对美国教育现状的批判,但同样适用于1990年代以来的中国,甚至可以说,我们的教育作为一种权力而不是权利的情况更为严重。在这种情况之下,文学教育面临的权力处境则更为严峻,因为文学对自由的内在渴望从本质上是排斥权力的,但文学教育的体制化特征已经使得它不可能脱离权力的控制,或者说文学教育本身就是在生产权力:权力话语、权力欲望和权力主体,这形成了一种同构于意识形态的政治障碍。
虽然1990年代以来,在文学教育的改革上有很多的想法被付诸实施,但效果并不明显。例如有的专家称:“我们这几年注意到上述偏向,调整了一些课程,适当减少概论、文学史的课时,增加专书选读之类课程,即使讲文学史,也强调作家作品阅读。我们希望通过一种文学(文化)的熏陶浸染,来提高学生的文字能力和审美能力,这是文学教育的最重要途径。注重基础训练打好底子,读的多是经典的文本,但学生发现问题、分析问题能力加强了,他们以后再接触诸如文化研究、‘阅读’分析社会文化现象等‘大文本’,也就比较顺理成章。”㈣减少文学史的简单的知识化倾向,转而强调作家作品的解读,本身元疑是一种进步,但文学研究的“关系主义”特征已经把作家作品的解读“历史化”了,被攀附了太多历史的、理论的知识,使得审美本身处于种种话语障碍的过度阐释之中,这种情况一旦进入所谓的文化研究、社会文化现象的“大文本”则更会愈演愈烈。有的人针对大学文学教育中道德教育、政治教育的缺失,提出了自己的观点:“我们已经看到现代大学的一些显而易见的困难,主要见于两个要点:一方面,现代大学不能代替以前的宗法宗教式教育对‘多数人’施行道德政治教育,现代大学中的‘多数人’学的是实利技术性学科,其中并没有多少道德政治教育;另一方面,由于‘大’学的普及化、扩大化趋势,文科这类本来是‘少数人’学的‘专业’也变成了‘多数人’学的专业,为了适应这些‘多数人’的‘趣味’,传统上‘少数人’应当且能够受到的‘对内的’教育也变味,甚至被取消了。然而辨证地看,在这样的‘空缺’处境中,承载人文知识内容的古典诗学教育可能会有自身的作为。”所谓的“古典诗学教育”也无非是人文主义教育的一种内容而已,甚至它的人文作用还不如现代以来的人文主义思想。恢复大学教育的道德政治内容是一种可贵的建议,但寄希望于“知识”的幻想仍然是把现实的“行动”退化为了一种历史的过滤,最终也只能是道德知识和政治知识的普及,而无法促使年轻的心灵建构起适应现代自由价值的道德心灵和政治智慧,最终仍然是外在于知识和历史的“权力”接管了年轻人的价值形塑。所以,对于1990年代以来的文学教育而言,必须首先剥离的是其严重的学术化、知识化和历史化的倾向,必须把文学教育的“知识工厂”的功能变成直接面对审美、面对生活的古典主义的心灵教育功能,恢复文学教育中“自由的”、“创造性的”、漫溢着反抗意志的心灵活动,而不是抽象的KfUu6fnWAMdBtYO0aYz0Vw==、客观的、僵死的知识庸人的蠕动。1990年代以来对于文学教育的未来而言,这个时代的聪明人已经逐渐拒绝接受文学教育,这个时代的活力和智慧开始向其它艺术形式和更具功利潜力的行业倾斜,学院文学教育越来越成为一种丧失创新基础的愚钝的人的游戏,因为知识的累积和理论的抽象缠绕成为了一项最易模仿和重复的“机械”活动。“圈外人艺术让我们重新回到了艺术最初的本质,它让我们摆脱了我们的大学、博物馆、美术馆和学术传统长久以来所体现出来的无知”,这一观点应当深深刺痛学院文学教育的主体们,这是文学教育的耻辱,尽管体制是最终的来源,但主体的怯懦也是最初的障碍。
尼采在批判德国人的文化教养时认为,如果教养只是一种关于教养的知识,而且是一种相当虚假和肤浅的知识,那“现在比一百年前多出一百人知道什么是诗艺、一百年之后又多出一百人学会了什么是艺术”,都在事实上毫无益处,因为人们在“忍受着生活与知识的矛盾”,而文化只能从生活中绽放;如果文化的教养“就像是一朵纸花,或者就像是浇上一层糖衣”,那就只会是“骗人的,不结果的”㈣。尼采进而指出了这对青年教育的影响,“青年教育恰恰就是从这个错误的和不结果的文化概念出发的;它的目标,真正纯粹地和高尚地去想,根本不是自由的有教养的人,而是学者、科学人,确切地说是尽早有用的科学人,这人置身于生活之外,为的是真正清晰地认识生活;它的结果,真正经验性的一般去看,是历史学和美学的知识庸人,是关于国家、教会和艺术的早熟新慧的饶舌者,是千百种感觉的感知能力,是不知道真正的饿和渴为何物的不知足的胃。一种有那种目标和这种结果的教育是一种违背自然的教育,这只有在这种教育中没有学成的人才感觉得到,也只有青年的本能才感觉得到,因为青年还拥有自然的本能,这本能正在被那种教育人为地和粗暴地予以破坏。但谁要再破坏这种教育,他就必须帮助青年说话,他就必须用概念的光明在前面照亮青年的不自觉的反抗,使之成为一种自觉的和高声谈论的意识。”对于1990年代以来中国的文学教育而言,谁是这个引导和促使青年们反抗的“他”呢?当然是文学教育的主体了。对于他们而言,文学的历史化障碍实际上也是一种沉重的政治障碍,因为历史化之后的文学才会滋生权力、欲望和利益的角逐,才会成为不断繁衍意义的主体的隐匿之地,突破这一违背自然和阻碍青年们的自然本能的障碍,才会真正焕发文学本身在教育功能上的自由属性和创造冲动。或者更明确地说,现在是把学院文学教育从学术规范、注释,从图书馆、资料室、核心期刊、CNKI和CSSCI等中解救出来的时候了,解除这些故纸堆的历史重压,年轻人方能有希望为文学创造一个崭新的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