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抱怨文化”?(外三篇)
2010-12-31刘继明
山花 2010年15期
何谓“抱怨文化”?
看了北大张颐武教授的一篇文章《守护“中国梦”的光芒》,颇有感触,忍不住想就文中的观点谈一点浅见。
按照张颐武的洞见,“80后”和“90后”青年中间流行一种“抱怨文化”。他认为,现在一些年轻人“只要求社会为自己创造更好的条件和更好的生活,却忽视和忘记了个体的奋斗的重要性,忽视和忘记了个人对于社会的责任”,“在网络上的不停的抱怨、相互传递消极的情绪,用中国社会确实存在的种种问题来作为个人无能为力、消极等待和抱怨的‘正当性”’。他不无忧虑地指出,“一种以对社会问题的否定达到对于社会的否定,以对幸福感的要求合理化和正当化个人对于社会的不负责任的消极心态的状况,确实在一些年轻人中发展。这种‘抱怨文化’的特点一是将对于幸福感的要求和个人的奋斗对立起来,二是将社会的责任和个人的责任对立起来,用强调前者来消解后者。”
张颐武言之凿凿,似乎充满了对青年对社会的责任感,但我还是觉得他的论说过于武断,缺少足够的信服力。首先,我不赞同他将青年们对社会问题的批评简单地冠以“抱怨”甚至“文化”的命名。所谓“抱怨”,总难免让人想起旧小说中的“怨妇”,是一种自怨自艾、无所作为的弱者形象。这是否是一种普遍现象?显然值得讨论。勿庸讳言,在高度商业化背景下成长起来的“80后”“90后”,不少人的确耽于物质上的满足和享受,心理素质脆弱,对生活的承受力也比较差,但以我的观察,他们身上也具有前代人不具有的一些优点,比如善于接受新知识新观念,我行我素,敢于发表特别是通过网络袒露自己的真实心迹,以及对社会问题的见解,有时甚至会采用一种极端或激烈的方式。给我印象至深的是,2008年奥运会期间,西方某些国家借所谓“拉萨骚乱”频频挑起歪曲和抹黑中国的浪潮之际,正是一批以“80后”为主体的中国青年,掀起了声势浩大的爱国运动,一些城市还发生了抵制家乐福的行动。这批参与抵制行动的“80后”因此被称为“四月青年”。一向以自居“思想前沿”的精英们这次远远落在了青年们后面,或者说站在了与青年乃至民族利益相异的立场上。我记得,当时某些人就曾声色俱厉地指责青年们是狭隘民族主义和“义和团”。当然,他们的指责很快在一片义正辞严的反驳声中隐匿了。新一代中国青年通过自己的热血之举,有力地证明了他们是能够担负起社会责任的,是我们民族的希望和未来之所在。
当然,我并不是将张颐武此次提出所谓“抱怨文化”同那些指责“四月青年”的精英们相提并论。我想表明的是,“抱怨”其实也可以是行使社会批评的一种方式。根据我的观察,即便是“抱怨”,“80后”“90后”中的大多数人也并非如张颐武指责的耶样,放弃或忽略了“个体的奋斗的重要性”,更不是“将社会的责任和个人的责任对立起来,用强调前者来消解后者”,他们中的许多人恰恰是从自身生存现状出发,看到了当今社会存在的种种不公和缺失。抑或即便存在某种“消极”心态,责任也不在青年,而是社会没有为他们的个人发展和奋斗提供更合理的制度保障和基础。一个真正健全民主的社会,对一切哪怕是过激和刺耳的批评,都应该具备足够的容忍和包容力,而不是动辄对之进行轻率乃至不负责任的猜度和斥责。这也是一切文明社会应有的胸襟和风度。张颐武曾经将韩寒当做“中国崛起”的象征以及个人奋斗的典型大加褒扬,姑且不谈这种言沦是否适当,但据我所知,韩寒在取得世人瞩目的个人成就的同时,也经常在其博客上发表各种不乏尖锐激进的社会批判言论,张颐武显然不会把韩寒的“批判”当做“抱怨文化”的例证,这是因为韩寒是当之无愧的强者,找不到任何“发泄私愤”的嫌疑。按照张颐武的逻辑,“抱怨”是弱者的专利,根本没有行使社会批判的资格;如果照此推演,富士康青年员工的“十三跳”以及那些属于“弱势群体”的农民工和被拆迁户以自戕或自杀发出“被侮辱和损害”的抗议,同样不能算正当的社会批判,而只能是他所质疑的“抱怨文化”。在我看来,这跟某些人在“富士康十三跳”发生之后,以统计学为依据说中国工人的自杀率“并不高”所表现出的那种高蹈和冷漠,简直如出一辙,是一种彻头彻尾的强者文化的表现。它伤害的不只是包括青年在内的整个弱势群体和底层民众的感情和尊严,还是对公平正义理念的一种违背。
一向以构建“新新中国论”为己任的张颐武摆出这样高蹈的姿态,显然不是偶然的。他在《守护“中国梦”的光芒》一文中开篇就以美国父母教育子女的经验为例,谆淳告诫中国的父母和青年,千万不要忘记“个人的奋斗和努力”。在张颐武眼里,美国不仅是全世界所有国家效仿的成功典范,美国式的个人奋斗也应该是全世界所有青年学习的榜样,所谓“中国梦”也只是“美国梦”的翻版。在他看来,中国自1840年以降的近、现代史以及1949年开始的新中国“前三十年”历史是不存在的,中国的历史只能从三十年前的“改革开放”才真正开始。这也是张颐武提出“新新中国”和“中国梦”一系列宏论的逻辑起点。换句话说,美式资本主义是世界历史的“终结”,除此都应该排斥到主流文明秩序之外而加以彻底的否定。大概正是基于这种认知,他才理直气壮地将包括“80后”“90后”在内的一切批评现成社会秩序的声音,当作消极的“抱怨文化”加以贬斥,从而否定了人们追求和建设一个更加合理的社会和想象未来的可能性。
我丝毫无意于否认社会学家和心理学家对青年和其他人群中也许存在的某种“消极”心理情绪进行把脉以及合理疏导的必要性,但张颐武先生面对错综复杂、充满歧义的中国历史和现实时,采取的这种闭目塞听和画地为牢的认知方式,让我实在难以苟同。个人也好,社会也好,如果一味地沉浸在“历史终结”的幻觉中,对任何批评乃至怀疑的声音采取近乎本能的拒绝,甚至不惜以冠冕堂皇的名义进行误读和贬损,不仅可能造成新的思想专制,还将对人和社会的不断发展和完善,形成极为有害的钳制。
而这,正是需要引起人们特别警惕的。
人民需要“张悟本”
先讲一个故事: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中期,江南水乡。阿芳嫂的女儿小妹患了急性肺炎,被送到公社卫生院抢救,医生钱济仁对小妹见死不救,妇女队长田春苗见此情景痛切地呼吁:这种状况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正在这时,毛泽东主席发出“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的指示,公社党委同意湖滨大队党支部派田春苗到公社卫生院去学医。但田春苗却遭到公社卫生院院长杜文杰和医生钱济仁的打击和刁难。田春苗不畏卡压,在医务工作者方明等的帮助下,勤奋学习。她目睹了患腰痛病的老贫农水昌伯受到钱济仁的刁难,杜文杰又不准她和方明为水昌伯治病,田春苗愤然回到大队。在党支部和贫下中农的支持下,她办起了卫生室,背着药箱,为群众服务。阿芳嫂的儿子得了急病,公社卫生院拒绝出诊,并卡住田春苗的处方权,不准水昌伯取药,田春苗连夜冒雨采来草药,及时挽救了小龙的生命。在田春苗的影响和带动下,公社许多大队纷纷成立卫生室,培养自己的赤脚医生。这些都遭到杜文杰的反对,他对田春苗施加种种压力,并摘掉了卫生室的牌子,没收了田春苗和公社赤脚医生的药箱。杜文杰以名利为诱饵,办起赤脚医生集训班,田春苗和赤脚医生一起揭穿了杜文杰的阴谋,田春苗与方明等将水昌伯接进卫生院,用老石爷献出的土方进行治疗。水吕伯服药后,原来麻木的双腿突然剧痛起来,杜文杰借此大造舆论,诬蔑田春苗和方明谋害贫农,企图转移人们的视线。田春苗走访了老石爷,证实水昌伯的病是好转的表现,而且需要加大药的剂量。她不顾生命危险,试尝含有毒性的加大剂量的草药。这时钱济仁妄图暗中下毒谋害水昌伯,嫁祸于田春苗;杜文杰以抢救为名,调来救护车要把水吕伯劫走。这些都被田春苗识破后,杜文杰最后又利用职权禁止水吕伯继续服药,无理将药碗砸碎。田春苗和群众更看清了杜文杰的嘴脸,更坚定了把农村卫生事业办好的信心。
这是电影《春苗》的故事梗概。今天三四十岁以上的人大都看过。之所以提起这部文革时代的老电影,并非我有“怀旧癖”,而是因为我发现最近一段被媒体和网络炒得热热闹闹的“神医”张悟本的经历跟电影里女赤脚医生田春苗有几分相似。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由于绝大部分医疗资源和人才都集中存城市里,广大的中国农村跟现在一样,人民群众缺医少药,看不起病,面对这种现状,毛泽东发出了著名的“六二六指示”:“告诉卫生部,卫生部的工作只给全国人口的百分之十五工作,而这百分之十五中主要还是老爷。广大农民得不到医疗。一无医生,二无药。卫生部不是人民的卫生部,改成城市卫生部或城市老爷卫生部好了。现在那套检查治疗方法根本不适合农村,培养医生的方法,也是为了城市,可是中国有五亿多农民。城市里的医院应该留下一些毕业后一年、二年的本事不大的医生,其余的都到农村去。四清到××年扫尾,基本结束了,可是四清结束,农村的医疗、卫生工作没结束啊!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嘛!”所谓“赤脚医生”就是那个时期涌现出的“新生事物”之一。田春苗的出现,引起了杜仁杰、钱济仁一类主业人士和医学权威的极大不快,设法阻扰,阻扰无效时便采取办“学习班”的“绥靖”政策,试图把赤脚医生收编到他们的那个“医疗体系”,拉拢不成,竟然使出栽赃、搞破坏的阴招,最后落了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何谓“赤脚医生”?我搜索了一下百度关于赤脚医生的词条:
“赤脚医生是真正为穷人服务的天使。行医的精神内核是什么?是诚意,是真心!赤脚医生虽然没有洁白的工作服,常常两脚泥巴,一身粗布衣裳,但却有最真最纯最热的为人民服务之心。而朴素实用的治疗模式,满足了当时农村大多数群众的初级医护需要。反观当今的医疗机构,缺少的正是这种平民意识。病房越来越豪华,收费越来越天文,大而无当的医疗体系使得医患矛盾越来越突出,早已淡出历史的‘赤脚医生’又重回人们记忆也就不奇怪了。”
“‘赤脚医生’在21世纪可以理解为国外的保健医师,他为群众提供的是24小时,即时的不需要排队的贴身医疗服务。普通的伤风、咳嗽、常见的外伤的时候,‘赤脚医生’能够几分钟内为你提供医疗服务。和城市的医疗服务相比,等车、排队、缴费、3分钟看病相比,‘赤脚医生’制度值得今天的医改部门认真学习。从中可以看出,赤脚医生的行医办法跟张悟本差不多,用的也是中医草药的土技术。”
张悟本之所以“走红”,并非他主观上践行了这种“赤脚医生”精神,而是一开始就跟某些医疗机构和书商的推波助澜和大力包装有关。他们这样做并非为了群众吃不起高价药,而是自身的利益驱动使然,张悟本只不过是他们慧眼相中的一个赚钱工具而已,可当张悟本被走投无路的缺医少药者当做救命稻草捧成神医后,他们坐不住了。因为如果任由张悟本那套“把吃出来的病吃回去”的异端邪说被广大人民群众接受,许许多多的大医院没准就会出现门可罗雀的景象,那个庞大的利益集团就会受到直接的威胁,好不容易靠医疗产业化建立起来的利益链条也会发生断裂,这无疑是掌握着高科技和先进医疗资源的人和机构所不能容忍的,所以他们才一改最初的沉默不语,又是组建专家团队批驳,又是调用政府权力“封场子”,并借助强势媒体对张悟本发起了绝地反击。一介草根的张悟本自然不是他们的对手,何况他的“食物疗法”像田春苗使用的民间草药那样,原本就缺少现代医学的支持,因此理所当然很快由“神医”变成“巫医”,从神坛上落下马来,成了众矢之的。
在电影《春苗》的结尾,赤脚医生田春苗胜利了;今天的张悟本则像孙猴子那样,翻了个筋头也没翻出如来的掌心,又结结实实地掉到了地上。那个如来不是别人,就是前面所说的利益集团。张悟本的失败是必然的。因为他生活在一个所有社会资源被精英集团掌控的时代,从这个意义上说,张悟本远远没有田春苗那么幸运。因为田春苗不是一个人,她背后站着像她一样心系千家万户的成千上万的赤脚医生,以及真心实意地拥护他们的人民群众。更重要的也许是,那个时代的人民群众是国家的主人翁,人民的利益高于一切;而现在,精英特权集团的利益高于一切,并且没有任何力量对他们构成制约。
当然,张悟本不是田春苗。张悟本没有前者那样“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精神境界,他只是靠“个人奋斗”和偶然的机遇,意外地取得了成功,一个小小的“食品营养师”,无意中变成了特权利益剧团的“共谋者”和“筹码”,这从他把挂号费提高到200元的行为可见一斑。但这不能完全怪他,特定的时代只能造就特定的人,即使田春苗生活在今天,她的表现也许不会比张悟本更好。在一个几乎每个人都在追逐利益最大化的时代,张悟本如何能够独善其身呢?
张悟本事件引发激烈争议,是积郁已久的医疗以及更大范围内的社会公正问题的一次大释放、大暴露,仅仅盯着张悟本开出的“食物疗法”是否科学,甚至从“伪造身份”之类的个人品行对其进行道德指控,都是一种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迂腐之举,或者是特权利益集团为了混淆视听刻意制造的一个陷阱。人们应该睁大眼睛,清醒地认识到这场纷争背后隐藏的实质,从而使那些被少数人垄断的社会资源重新回到广大人民群众的手中。果若如此,被各种利益群体送上舆论祭坛的张悟本,也算是真正为人民做了一份贡献。
还是回到电影《春苗》上来。李秀明扮演的赤脚医生田春苗以她如火如荼的热情和健康美丽的形象,永远定格在了那个毁誉参半的时代。张晤本呢,或许只能像许多红极一时的热点人物那样昙花一现,很快被人们所遗忘。但人民对社会公正的渴求绝不会就此停止。只要杜仁杰、钱济仁们一天不转变维护自己特权的立场,少数人占有和剥夺多数人资源的问题一天得不到解决,就还会出现赵悟本、李悟本这样的人物。
因为,人民需要“张悟本”!
“书生意气”与“盛气凌人”
20多年前在武大读书时选修易中天先生的《中西比较美学》,每次去上课总是要提前赶到教室占座位的;若稍晚一步,不仅找不到座儿,连走道也挤得满满当当,想“见缝插针”都难了。
易先生的课的确讲得好。一门在别的老师那儿也许枯燥乏味的课程,到了他这儿却妙语连珠、趣味横生,容纳好几百人的大教室里不时引起哄堂大笑。易先生当然不是一味地逗乐耍嘴皮子,而是话里藏锋、旁征博引,将极为敏感的现实话题十分巧妙地插入枯涩抽象的学术思辨当中,让人心领神会、会心一笑;易先生不仅口才好,还有表演才能,讲到出彩处,他甚至会像说书那样连比带划地哼唱起来,那种幽默风趣、不拘一格的讲课风格,在当时的武大算得上是一道亮丽的风景吧?
那时候,中文系的不少学生都是易先生的铁杆粉丝。记得毕业离校前夕,我和一位同学特地去易先生的府上拜访他。所谓“府上”,其实只是一套小得不能再小的二居室(也许是一居室?),师生仨在不足五平米的客厅谈了一会儿,就告辞了。尽管这只是一次礼节性的拜访,但我们这些学生对易先生的敬重之情由此可见一斑了。
从武大毕业没多久,我就听说易先生从武大调到厦大了。关于他调离武大的原因,我偶尔从相聚的同学议论中得知,不外乎是受压制、怀才不遇之类。我对此笃信不疑。易先生离开武大时才是个讲师,以他的个性和才情,这样的冷遇也在预料之中。想当初,国学大师程千帆也是受不了冷遇和排挤“愤而出走”的。但易先生到厦大后并没有马上“红”起来,而是继续落寞了一段时间。据早我两年毕业的校友、诗人野夫披露,他做书商期间,还帮易先生出过一本书,印数只有五千册。其实作为学者,这样的“落寞”本是常态,许多公认的学术泰斗如钱钟书、陈寅恪莫不是在一种甘于寂寞的状态中终成大家的。在我心目中,易先生似乎也可以在学术领域成为引人瞩目的“大家”的。
但后来的情形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易先生自从登上央视的“百家讲坛”后,很快变成了文化界的热点人物,他那些侃三国谈水浒的通俗文化读物几乎在一夜之间风靡图书市场,印数动辄上百万,连当初野夫帮他出版后无人问津的那本书也被出版社重新包装后成了畅销书。易先生现在的影响,早已溢出了文化界,跟余秋雨、赵本山等人一道,成为了深受大众追捧的文化偶像和网络红人,他的每一步行踪每一句言论都能引起无数人的关注和热议。近来,易先生更是把兴趣从“百家讲坛”式的神侃和戏说历史,转向现实关怀和公众感兴趣的一些话题,以至有人惊呼,易中天实现了一次“华丽转身”,由“知道分子”变为“公共知识分子”了。
我一反常态地对易先生这种“转向”产生了兴趣。之所以说“一反常态”,是因为在他红遍大江南北的这些年里,我很少去凑热闹,不仅没拜读过易先生的一本著作,甚至从未收看过他在百家讲坛的节目,即使偶尔点到那档节日,也只是停留几分钟便换到了别处。当然,易先生的“说功”和“做功”依然很出色,比当年在武大时可谓更上层楼、炉火纯青了,但就个人趣味来说,我一向对国人经久不衰、乐此不疲的“历史癖”以及百家讲坛推崇的那种戏说神侃历史的轻薄风气不以为然,甚至避之唯恐不及。可这一次不同,易先生从“戏说历史”的神坛上下来,从遥远的古代返回到了尘土飞扬的现实世界,开始针砭时事、臧否人物,成为“公共知识分子”了。
我多么愿意像当年在武大时那样,继续聆听他对我们共同置身的这个时代发表各种真知灼见啊。但现在看了易先生的一些言论之后,我很失望。坦率地说,易先生对现实问题发言时,不仅没有相应的独立立场,而且与大众趣味靠得太近,不少观点跟文化界流行的说辞如出一辙,缺少一个知识分子应有的高度和视野。也就是说,他仍然在用百家讲坛那套把通行的历史常识变换成讨巧机趣的方式,来观照和讨论现实问题。他的许多话过于浅显,即使一个普通的大学生也能说得出来。比如在一篇关于“坚守真实”的答记者问中,他抽象地强调“说真话”,却不知“说真话”只不过是知识分子或个人表达意见的基本前提,就拿他反复提及的“公民”为例,由于每个人所处的社会身份和处境不同,其对同一事物作出的判断也可能迥然相异。尤其在社会剧烈分化、价值已趋多元的时代,立场有时比“说真话”更加重要。无视这一语境,片面强调所谓“坚守真实”,显然是对于另一种“常识”的盲视。
大概正是出于这种“盲视”,易先生在回答记者关于当代中国真正具有“书生傻气”的文人(他推崇的知识分子理想人格),才不假思索地说出了“韩寒”的名字。在他看来,韩寒那些充满青春期狂躁症和表现欲的言论,仅仅因为说出了许多人都能看到、而且并不需要多少勇气就能说出来的“社会真相”,便堪称当代知识分子的典范,却对于韩寒“只反官府,不反资本”背后隐藏的投机主义立场完全视而不见。易先生当然不是没有看到,乃是因为他实质上跟韩寒站在同一立场的缘故。这一点也不奇怪。撇开年龄和知识背景的差异,他们俩都是强大市场培植出来的文化产物。没有资本就没有市场,这一内在逻辑在两个人的成功经历中得到了最有力的验证,所以他们才死死盯住资本和市场的积极效用大唱赞歌,才对资本市场形成的等级分割和特权控制闭目塞听。说到底,同样作为文化资本市场的“既得利益者”(韩寒语),易先生对韩寒的“称许”,实乃一种惺惺相惜的行为。
前两天看到一条被炒得沸沸扬扬的消息,《水煮三国》作者成君忆在央视做节目时,当面对易先生提出批评,称易之所以能火是因为观众好糊弄,并且举例说:“易中天老师曾经讲曹操小时候持刀挟持过一个新娘子,并说曹操的这个行为是调皮。”成君忆因此称易先生没有道德感,他讲了一个故事,认为学者比杀人犯更坏,应该被打进“十九层”地狱,因为他伤害的是别人的灵魂。易先生当即变色,厉声斥责成君忆“不能这么说”。随后不少“易粉”在媒体和网站发帖指责成君忆,反指其是没有道德的“小人”,连成本人也写了一封致易先生的道歉信,而易先生在博客上一面说不需要成道歉,一面又称,“我坚持的是人权和法治的原则”,指成君忆“触犯了人类文明的底线,还建议他“向历代为了思想自由献身的先贤道歉”,俨然真理在握,不容冒犯。后来我看了成君忆记述的事发经过,觉得他的表述虽然有些唐突,不无助长“因言获罪”的嫌疑,但以我的理解,成的本意也许并非如此,更不是指易先生一人,他只是用讲故事的方式,主张知识分子应该为自己的言论承担道德上的责任。这种观点我以为是站得住脚的,尤其是在价值混乱的当下文化界,不失为一种剀切之论。但易先生无视这一点,揪住成的言语莽撞兴师问罪,则明显小题大做了,一点也不像我记忆中那个幽默睿智的易老师。其实,如果当时易先生大度地一笑了之,或者就此对知识分子的“道德责任”发表自己的高见,恐怕不仅不能让人怀疑他的“道德感”,反而会让人们对他从善如流的风度肃然起敬吧?
易先生对成君忆的过度反应,使我想起前些时赵本山在一个研讨会上因某学者对其提出批评时勃然大怒的事件。这两件事情接踵发生不是偶然的,它至少表明,资本市场打造出来的某些文化红人的心态已经严重膨胀扭曲,越来越习惯高踞于大众之上,听不进任何批评和质疑的声音了。
写到这儿,我不禁怀念起二十年前武大时的易先生了。如果说那时的易先生可亲可敬,充满了幽默感,真的称得上他推崇的“书生意气”,现在的易先生则有些盛气凌人了。
当然,作为当今大众文化市场上的风云人物,易先生不必恪守自己二十多年前的言行和风范。时代造就了易先生,易先生也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这个时代。用三国里的一句话来说,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何况,易先生不仅没挨这个时代的“板子”,而且正宠红得发紫呢。
杨友德是“暴民”吗?
前不久看到一则报道,为了反对强制拆迁,武汉东西湖农民杨友德自学“阿凡达”,在自己承包的田地里搭了个“炮楼”,用自制的火炮两次打退了拆迁队的“进攻”。
56岁的杨友德承包了25亩地,2029年到期。在这片田地里,杨友德开展多种经营——养鱼、养牛还种植棉花和瓜果。去年杨友德听说自己的25亩地被征用了,但是由于补偿没有谈妥,他拒绝搬出。后来拆迁方就多次放话出来,说要对他动手。为了保证自身安全,今年年初,杨友德将一辆手推翻斗车的前部铁皮拆掉,在翻斗里面放置了一箱礼花弹,准备对抗拆迁队。今年2月6日,30多人的拆迁队伍来到地头准备强征。杨友德就点燃了礼花弹,拆迁队员因躲在铲车后面,毫发无损,等礼炮放完后,他们冲出来把杨友德打了一顿。为了汲取教训,杨在亲友的帮助下做了一座“炮楼”,并改装了“武器”。5月25日下午,又有一支100多人的拆迁队,戴着钢盔拿着盾牌,在推土机和挖掘机的掩护下,再次来到杨友德的承包地里。杨发现后立即爬上炮楼,朝拆迁队放了几炮,他们便被吓住了,没敢继续向前推进。
杨友德此举引起了媒体和网民的关注,有人认为杨“炮击”拆迁队是一种合法的维权行为,与那些以自焚或自杀抵制强制拆迁的“消极抵抗”相比,属于“积极抵抗”。也有人认为杨自制土炮,武力抗“法”,已经超出了“合法抗议”的范畴,是一种不择不扣的“暴民”行径。两种观点针锋相对,莫衷一是。
以笔者之见,杨友德的“炮击事件”,涉及到两个关键问题:一是拆迁队所倚仗的地方规章制度或日“土政策”是否代表了国家法律?如果“土政策”同国家法律乃至宪法相冲突时,作为公民的个人是否有权反抗“土政策”,从而在捍卫个体权利的同时维护宪法作为“国家根本大法”的权威性?二是如果承认这种反抗的正当性,那么,公民的“抵抗权”是否应该得到法律的保护?
在进入讨论之前,我们不妨了解一下美国电影《哈里之战》。
哈里是一个普通的美国国民。电影的开篇,是哈里折叠弃之墙角的一面国旗。这说明哈里是一个认同美利坚民族的爱国的公民。当税务局不合理地向爱好收藏军品的姑妈征税甚至征讨房子的时候,哈里则站起来反抗这种不合理的制度。从法律角度讲,税务局,作为地方职能机构,它的规章制度,并不具有法律效能。但是,在权力的操纵下,税务部门却将老太太给逼死了。哈里这个时候向税务局表达其抵抗,以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在影片中,哈里开着装甲车(老太太的收藏品)找税务局讨公道,还闯进电视大楼里发表了演讲,随后哈里就被军警围在老太太的仓库里。哈里于是开着装甲车奋起反击。激战数日之后,终于在媒体的介入之下,哈里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这部讲述“一个人对国家的战争”的电影,在中国观众看来也许有些荒诞不经,但它揭示的其实是一个非常重大的主题,即相对于国家权威,公民抵抗权同样具有神圣不可侵犯的性质。它彰显的与其说是美国的“宪政精神”。还不如说是任何一个现代国家的公民都应该拥有的民主权利。在现代国家,或许只有宪法才具有“不证自明”的合法性。其它所有法律法规制度,都必须站在公民权利的目光巾,接受合不合法的审视。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法律并不总是合理的。真正的法治精神,是允许公民对权威说“不”(当然是在维护公民权利的意义上)。如果一个法律不允许人说“不”,而只强调服从服从再服从,那这个法律只能是“恶法”——毕竟,法,也是人制定出来的——为此,美国作家和思想家梭岁写出了他的政治学名篇《论公民的不服从》,来论证公民的“抵抗权”。
梭罗说——
“政府的权威,即使是我愿意服从的权威——因为我乐于服从那些比我渊博、比我能干的人,并且在许多事情上,我甚至乐干服从那些不是那么渊博,也不是那么能干的人——这种权威也还是不纯正的权威:从严格、正义的意义上讲,权威必须获得被治理者的认可或赞成才行。除非我同意,否则它无权对我的身心和财产行使权力。从极权君主制到限权君主制,从限权君主制到民主制的进步是朝着真正尊重个人的方向的进步。民主,如同我们所知道的民主,就是政府进步的尽头了吗?不可能进一步承认和组织人的权利了吗?除非国家承认个人是更高的、独立的权力,而且国家的权力和权威是来自于个人的权力,并且在对待个人方面采取相应的措施;否则就绝对不会有真正自由开明的国家。我乐于想象国家的最终形式,它将公正地对待所有的人,尊重个人就像尊重邻居一样=如果有人履行了邻居和同胞的职责,但却退避三舍,冷眼旁观,不为其所容纳的话,它就寝食不安。如果,一个国家能够结出这样的果实,并且听其尽快果熟蒂落的话,那么它就为建成更加完美、更加辉煌的国家铺平了道路。那是我想象到,却在任何地方都不曾看到的国家。”
梭罗以诗意而充满哲理的文字,阐述了国家权威和个人权利互相依存的关系以及公民“服从”和“不服从”的前提条件。不仅如此,梭罗还身体力行,为了反抗州政府的不合理税赋,跑到远离大城市的瓦尔登湖隐居了五年,以此表明他关于“不服从”的政治主张。当然,跟中国公民杨友德和美国公民哈里相比,梭罗的行为是一种“消极反抗”。这与梭罗遵从的非暴力主义理念有关。所谓“非暴力主义”,源于托尔斯泰的“勿以暴力抗恶”和甘地的“非暴力不合作运动”。但这并不能成为取消“暴力不服从”的生成基础。再以美国为例,在任何国家,国旗都是最重要的民族象征,而美国最高法院裁决燃烧美国国旗不能被宣布为非法:因为它是言论自由的一种形式,是公民表达抵抗权的形式。抵抗权,也不只是简单概念上的反抗和暴力。它有多种抵抗的形式,从服从,到不服从,一直到暴力革命;迁徙、不执行、抵抗,都是抵抗权的表达方式。而暴力革命乃是公民对国家抵抗的最高形式。当一个国家堕落为黑社会的扩大版时,它对社会成员的掠夺与压迫就总有被暴力革命所反抗的那一天。
就此而言,杨友德以自制土炮抵抗强制拆迁案的“不服从”行为,传达出的是国家法律被“土政策”僭越和践踏之后,社会成员试图通过与“暴力拆迁”对等的“武力抵抗”,寻求国家权威和宪法支持的无奈之举。正如杨友德在回答记者提问时所说,“对于强拆,我看到很多人用消极的抵抗办法。比如往自己或家人身上浇汽油,把家人烧死。我不愿这么干。我觉得这是不相信共产党的表现。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不想伤害自己。而且我相信是下层瞎搞,上层是光明的。所以我不会烧死自己。我这种方法,讲起来和国家的治安管理条例不符合。但我没有办法,这是非常时期的非常方法。”杨友德喜欢把维权叫战斗,或者说“打仗”。在他家里,摆着《物权法》和一本厚厚的法律政策全书。很多条款,他都能全文背下来。这无疑表明,杨友德具有一个现代公民应有的知识素养,其行为显然可以看做是他自觉维护公民权利的理智之举。所以,当记者问他怕不怕有人说他是“暴民”时,才理直气壮地回答:“我不同意。一个人在暴力的方面,你要看他产生的环境。我不是强买强卖,国家有法律有政策规定,我不是多要,我不是暴民!”
上世纪六十年代,毛泽东曾就“拆迁”问题有过一段著名的话:“早几年,在河南省一个地方要修飞机场,事先不给农民安排好,没有说清道理,就强迫人家搬家。那个庄的农民说,你拿根长棍子去拨树上雀儿的巢,把它搞下来,雀儿也要叫几声。邓小平你也有一个巢,我把你的巢搞烂了,你要不要叫几声?于是乎那个地方的群众布置了三道防线:第一道是小孩子,第二道是妇女,第三道是男的青壮年。到那里去测量的人都被赶走了,结果农民还是胜利了。”
很显然,毛泽东是赞成农民对不合理的“土政策”采取抵抗行动的。而对于今日之“杨友德事件”,人们与其在他是不是“暴民”这个问题上纠缠不休,倒不如思考一下:现行法律工具为何对那些肆无忌惮地侵犯和剥夺公民权利的“土政策”表现得如此软弱乃至于熟视无睹?当违法以“官权”的面目出现时,很少受到追究,而当个人为了“维权”触动某些“土政策”时,“官权”则可以冠冕堂皇地声讨和采取一切手段去“平息”。这种官权与民权之间的不平等,不仅与现代民主和法理精神相悖,而且是对我国作为社会主义国家的“人民民主”理念的严重侵害。
杨友德曾反复表示,他相信法律,相信国家,“瞎搞”的只是“下面的人”。所谓“下面”,其实就是那些代表某些特殊利益集团的权力部门。用梭罗的话说,就是“政府是人民选择来行使他们意志的形式,在人民还来不及通过它来运作之前,它同样也很容易被滥用或误用”。
面对这种国家权力被“滥用或误用”的现象,明智的办法不是给用土炮“武力维权”的杨友德戴上一顶“暴民”帽子了事,而是应该加快建设政府和民众之间的疏通管道,并通过重建宪法的权威,遏制官权和资本的无休止蔓延,以避免社会矛盾进一步恶化,从而使社会主义的“人民民主”和西方宪政框架下的“公民权利”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兼容共生。只有这样,中国才可能走上一条消除历史积怨,充满和谐与和解精神,真正实现公平正义的光明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