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的蝴
2010-12-31任为新
教学月刊小学版·语文 2010年12期
郭初阳等新锐教师对语文教材的批判,引起社会各方关注已有时日,本来应积极响应的语文界,反而讨论不多,圈内相关专家一时“失语”,一线语文教师则既迷茫又无所适从。最近长三角地区“浙派名师”教学艺术展和杭州市名师班在杭州师范大学展开活动,我们借此机会,邀请了郭初阳本人和来自北京、上海、南京及本地的语文名师、语文专家、一线教师、校长和新闻记者、社科研究员等,围绕“郭初阳现象”展开讨论。我们的主旨不在争孰是孰非,而是从各种视角,摆各样观点,进行智慧的碰撞。无论对郭初阳,还是对赞同他或者批评他的人,我们都是这样的态度:或许我不同意你的看法,但我维护你说话的权利,我们的目的,就是让思想的蝴蝶在语文的绿叶上起舞。
做一个温和的诠释者
主持人:大家都知道,现在很多语文教研活动“言必郭初阳”。郭初阳的不畏权威、敢于质疑和特立独行的思考方式,我一向佩服,也以为他针对的问题是当下语文教育的软肋。有人对他赞誉有加,“郭初阳为语文课堂重新立法”(蔡朝阳语)、“郭初阳注定要写进浙江教育史”(涂国文语),还有“郭初阳在为语文招魂”“革命性的课堂教学”“带领学生颠覆课文”等等不一而足。但也有持批评态度的,说他是“愤青”式教师,趁着热闹在媒体网络上说一些偏激、极端的话,以为这不合适,这不是现代中国语境下知识分子成熟的表达方式。有某专家指责,说郭初阳你反对权威,反对别人以立法者自居,但同时呢,自己又试图建立另一套权威,以另一个立法者自居,这公允吗?一线教师也迷惑:你郭初阳说中小学课本是宣传、是贴金、是教人虚伪(其中一些也可能是文学性的或者说人文的、审美的),你要客观、科学、纯理性地解决教学问题,这可能吗?天下本没有所谓“纯客观”“任何历史都是当代史”“历史都是有选择性的”,没有什么文本是不带主观色彩的。至于一味追求科学,则也早为现代思想家所诟病,用纯理性来分析语文教材是牛头不对马嘴。这些观点我们究竟应该怎么看,今天我在这里摆“龙门阵”,大家亮亮自己的观点,不吝赐教。
戎国彭(杭州日报记者):求真务实是教育的底线,如果这也做不到,教育就该“out”了。孩子知道教材是假的,那么做老师的又该怎么教?以前不知道“以假乱真”,唬过去也就算了,但现在孩子知道这文章是假的,如何再教孩子概括中心思想、段落大意?所以现在的问题是目前我们怎么办,教师应该如何面对。
卢敦基(浙江省社科院研究员):教材的假牵涉到道德教育的问题,而德育的底线就是求真,如果连“真”都没有了,那么德育的基础也就没有了,教材也就没了价值。
郭初阳:其实我的想法很简单,我只是指出这个故事是错误的,那个故事是虚假的,我们不能把这些东西教给孩子,也没有办法通过假的故事来传达思想。
韩军:我提出过“新语文教育”的六大理念,其中之一就是师生在语文课上,不撒谎——不故意撒谎,也不被迫撒谎。现在学生在作文中“编造谎言”,成为一道举世罕见的风景。但这是孩子们的错吗?不是,我们要追究老师的责任。但只是老师们的错?也不是。教材有假的问题,只是编者的错?归根结底也不是,而是我们现在渐渐有了说谎的文化,日渐浓烈,弄得像酱缸一样,谁进去了,出来都面目全非,这才是最可怕的。(说到这些韩军就捋袖拍胸,一如当年的“愤青”)以前语文不提人文不好,现在提了,但对人文又进行人为的歧解,把人文理解成思想教化。教师课堂上要讲真话,学生口头“我口说我心”,笔头“我手写我心”,不虚伪、不矫揉,这是我们现在最为迫切的。教师“精神真实”,才能导引学生“精神真实”;教师“精神丰盈”,才能导引学生“精神丰盈”。言不由衷、鹦鹉学舌、胡编乱造、伪抒怀、假抒情,就是从精神与人格上,奴化下一代。从这个意义上说,我是竭力赞赏郭初阳的。
主持人:韩老师刚才说的我们要回归人性,做真实、自由、个性之人,这话当然是对的。但这也有个底线的问题,我们就把它叫做“人文的边际”吧,毕竟我们面对的还是未成年人。就是说,你在讲台上不能百无禁忌,你对人生、对社会有情绪,但学生不是你倾诉或者说发泄的对象。我熟悉一位老师,人生比较不幸,她的问题是,上课只要逮住机会,就大讲自己的“故事”,常常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把自己弄得跟祥林嫂似的。开始学生觉着听听也就听听,又不用做作业,但后来也烦她了——正经的课不讲,老鸡毛蒜皮、哭哭啼啼的,私底下就给她取了个“晦气女郎”的绰号。所以我的意思是,你可以让孩子感受我们的悲愤,但更多的应该是阳光,不能给孩子带来绝望;美学定义“悲剧美”是把“最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但它是对成人说的,对孩子还是应该让他们多看生活中的亮色,即使你强调语文要人文,但教育里的人文,应该是有边际的。
某老师:我在哪本书上看到过,美国内战时,北方的格兰特将军率领士兵经过苦战,终于打败了南方军。在敌人签订降约的前一夜,格兰特将军累坏了,就靠着爱浦麦特城附近的一棵苹果树,沉沉地睡去,那棵树也成了著名的“格兰特之树”。但问题是,美国爱浦麦特方圆几百里这样的“格兰特之树”有十几棵——每一地的人都以为只有他们那棵是真的,美国也照样用这教材十几年。
郭初阳:我们不能拿别人的问题,为自己的毛病辩护。
戎国彭:老拿伟人说事不好,无论他是美国人还是中国人。目标定得太高,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成伟人毕竟概率很小,这样去教导孩子,结果是连普通人也做不好。我们的教材,为什么就不能树立几个平民的、实实在在的典型呢?
严校长(浙江建德实验二小):对郭老师这样的人,我从三个层面说。作为普通人层面,我佩服郭老师,现在的社会越来越恶俗,能像他那样特立独行、有思想的人凤毛麟角,当你面对他的时候,你有一种清风袭来的感觉。作为语文老师,我也佩服他,文本解读很深刻,表达言辞委婉,但内容犀利,无论说话还是著文,都是绵里藏针型的。但作为校长,我不欣赏,至少我的校园里不需要这样的人。教师是个铁匠,放着现成的铁不打偏去炼铜,你这是干吗来着?我们的职责就是把现有的、法定的教材用好,字词句落实了,主流的思想文化意识让孩子们感受到就行了,即使教材里有问题,你可以处理啊,避重就轻、挑挑拣拣有的是办法,干吗去钻那个牛角尖!否定教材、重写教材,这是专家、出版社的事,和我们一线教师没有关系,我们只管种好自己的“田地”就行了。
某教研员:刚才这位校长的话我不是很赞同。大家仔细想想,教材的事是不是我们语文老师的事?郭初阳关注的是不是我们每一个人的事?我佩服郭初阳不仅是因为他敢于批判教材,我更欣赏他的是作为一个普通人的公民意识、作为教师如何尽职地帮助学生树立公民意识,也就是说,我喜欢他教学的姿态和风格——风格消失的时候,思想就会枯竭。
韩军:我也以为郭初阳关于教材的批判,更多的是基于一种公民意识,就这个意义说,他是超越语文教育的。我从我的家事说起。我现在住的小区,有段时间里每年都要向住户收取150元的“邮箱”费,这个费用显然是经不起推敲的。大部分人觉得150元钱不是大数目,交了也就交了,但我不,我觉得这里面有猫腻,我就和他们闹,一直把电话打到邮政稽查部。结果呢?小区物业就来找我,退我150元钱,说这事咱就不折腾、不到外面说了,行不?我说不行,要免你就把小区所有住户的都免了。他们很吃惊,说你闹不就是为省你那150元吗?我说不是,我闹的是公民意识。
大家知道的,有一阵子校园屠杀孩子的事情发生了,开始是在南方,但我在北京就坐不住了。我搁下手头的活,在手机上写了两百字的消息,发给所有能够发的人,让老师们发动起来,做点力所能及的事,配合政府,纾解社会矛盾,避免我们的孩子再受到伤害。我的短信有人删了,也有人呼应我,一个北大的老师这样回:“你是谁啊?你的事情跟我有啥关系?”这是北大呀,全中国最人文荟萃的地方,你看现在我们的知识分子就这样的精神状态。的确,那是在南方,离我远着呢,也不是我的孩子,但我认为这不是“吃饱了撑的”。当有祸害危及他人、危及公共利益的时候就是危及我,我就要做点力所能及的事,这就是现代公民意识。油瓶倒了不扶,这样的人应该受到鄙视。我区区一个韩军,扶不了多少油瓶,但离我最近的那个我一定要扶,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扶的不是油瓶,而是自己的良知。我们这个社会啊,本来可以更进步的,但因为“只管好自己田地”的人太多了,所以就成了现在的样子。有人说,我人微言轻,哪里整得了什么大事,不是的。你伸出一双手火车不往前走,但伸出一千双、一万双手呢,火车不就动了吗?而且我们是老师,我们伸不伸手,边上就有许多孩子看着,我们会影响很多人。有人说,郭初阳是在培养“脑后有反骨”的孩子,我觉得他是在培养有公民意识的孩子,这两者是有区别的。
丁老师:韩军老师,你说得很对。我本来看郭初阳,觉得他虽然有见地,但太爱计较了,现在看来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郭初阳:我不是计较,我是核查,我只想做一个事实核查员。在美国,当评审普利策奖的时候,他们对文章里采访过什么人都要一一核实。我觉得人之所以为人,他的根基就是信度问题,这是需要非常认真对待的问题。如果这就是你说的“计较”,那么我就是一个计较的人。
韩军:是的。我们人人都应该计较,一个不会计较的社会就是个只会磕头的社会。北京我们那块儿,有个人上厕所,就为交不交五毛钱的事他要打官司,别人说他饭吃傻了,但我支持他。另外,郭初阳那样的,我以为这不是计较,这是守真,是守住三尺讲台的“真”。多一个郭初阳,也没有什么危险,再过三五年,杭州有五百个郭初阳,全国有五千、五万个郭初阳,我以为中国的语文就有救了。你是公民老师,教出来的才是公民学生,他就不会愚昧,会有公民思想。
语文:我有病,天知否?
赵群筠(杭州特级教师):郭初阳我熟。我们老师里面有那样一种人,你刚认识他的时候,会觉得他是个很柔弱的人,相处久了,你才知道,一介文弱书生,内心也可以很强大,也可以有那么大的爆发力。
鲍老师:我听过郭老师的课,也和他聊过天,对虚伪的东西他较真、执著,非穷追猛打不可,但他没有恶言恶语,措辞很得体,表达很儒雅。
主持人:我也有同感,郭初阳这样的老师,听他们说话,有一种舌绽莲花、余香满口的感觉。但现在的年轻人不行,90后什么的,听他们讲话没味。有人说香港的青少年英文好、国文不好,台湾的青少年国文好、英文不好,大陆的青少年英文不好,国文也不好。原因在哪里?根源是不是在语文老师那里?
韩军:这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现在中国的语文病了,我们语文老师感觉很失败,我们把老祖宗的优雅丢了。你看现在社会文化那个粗鄙、那个恶俗,看看报刊的标题就够了:《毛宁TMD(他妈的)》《德国队疯狂大换岗》《封杀毛阿敏》《银泰大血拼》,这样的语言是商业语言,为的是吸引眼球。我们优雅的文化语言正被铜臭话语、假话套话、网络暴力语言、流氓狠话黑话围剿……原因不全在语文老师,有些是大环境,比如文言的数量越来越少了,我们流淌了几千年的文脉断了。结果就是当下的中国没有了凝练典雅的语言,这是一个粗鄙的时代,文明离我们远去,我们的汉语被破坏了。
文言断了,中国的汉语也就断了一半,文化的根也被切断了。我同意主持人说的,中国现在的青少年,英文不行、国文也不行,但是台湾保存得不错,你看琼瑶的小说,故事俗套,但文字很典雅。走进马英九的文字,即使是个礼节性的信函,也是雅韵欲流。但我们的公函,要么是一杯白开水,要么是一股政治味道,让人觉着不诚恳。我们这边的,文化功底太浅了,当初尼克松访问中国,他致辞说:“我认为美国和中国在国际事务中的利益是parellel的。”“parellel”的直译是“平行”,翻译也果真译成“平行”,但“美国和中国利益平行”让人不明白呀,尼克松带来的翻译弗里曼当时就听出问题来了,纠正说这词应该译成“殊途同归”,这意思就对了。周总理很细心,后来就问弗里曼是哪里学的中文,他说是在台湾修的。周恩来不由感叹:“看看台湾,他们传统文化的保持比大陆的好。”而我们的这个翻译,英语上是高材生,但他只有语感素养而没有文化素养,我再说件最近的事。2010年3月14日,温家宝总理在人民大会堂答记者问时说:“今后几年,道路依然不平坦,甚至充满荆棘,但是我们应该记住这样一条古训:行百里者半九十。”温总理的措辞很典雅,但翻译把“行百里者半九十”译成“在百里的旅途中,有一半人会在途中放弃”。这个意思是不对的啊,这句话的意思是行百里路,即使走了九十里,也只是走了一半,比喻做事越接近完成就越艰难、越关键。总理的翻译,这可是钦定的、十三亿人里挑出来的,连他都这样,下面的就别说了。但要追究责任,也不该追究他英语老师的,而是我们这些中小学语文老师。
你看这就是废弃古文的结果,现在基础教育的老师特别是语文老师,就是要奠定孩子的传统文化根基,把住古文化的文脉,不然我们的孩子都数典忘祖了。
合理的偏见
某老师:郭老师,说句不中听的话,我的观点是:你好像有点“钻牛角尖”,你的一些见解很极端,是偏见。
郭初阳: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吧。但我们一定要分清文体的问题,是小说你可以照小说的样子写,但我们把真的人事当故事来讲,就是不可以。这也是“普利策”奖的评审原则。
主持人:上面那位老师的话我有不同看法。郭初阳的话很极端,我们也可以这样理解,有些瑕疵,我们需要放大一下,以便让更多的人看清,引起更多人的注意,这是一种必要的手段,如果四平八稳地端出来,很可能一个水花都激不起。所以如果宽容地看,那是一种带点艺术化的夸张。至于偏见,我以为用“是一种见解”形容比较好。当然从另外一个角度说,你的话也不错——绝对的客观是没有的,法郎士说人永远不肯舍弃自己,总是锁在自己的躯壳和环境里。所以任何人的见解都是偏见,这样的偏见是一种“合理的偏见”。任何人的理解都是偏见,只是偏的程度、偏的质量不一样。偏见不但不可避免,而且是合理的。众多的偏见合起来,就能渐渐趋向圆满和高质量。
卢敦基:但是放大和夸张也要适度,特别是关于文本解读的。我们在阅读的时候要注意“过度诠释”的问题。无根据、无价值地人为拔高,很可恶,有选择性地解释文本,“各取所需”也应视若敝屣。
某特级教师:郭老师的观点值得肯定,教材问题涉及面大,影响深远,自当完美,锱铢必较也不为过。但里面有这样几个问题须辨析明了:
一是要根据语文的特征和属性看。语文既要科学性,也要人文性,吕叔湘先生说过:“语文教学一半是科学,一半是艺术。”宋其蕤在《课堂教学美学论稿》中也说:“语文教学不仅是科学,同时也是一门艺术,需要在美学理论的指导下,研究其艺术化即审美化的途径,通过审美化的途径使其成为一门真正的艺术,在艺术殿堂里占据一席之地。”既然它只有一半是“科学性”的,那么要求其每一个细节绝对真实显示是过了。它还有另外一半是人文的、艺术的、审美的,就这个意义上说,语文教材是不管“对不对”,只管“好不好”的。拿俗话说就是,只要这个鸡蛋的味道佳、营养好,鸡生蛋时态度真不真诚,就未必要太关注。例如有学者提出,英国历史上都没有莎士比亚这个人,他的作品都是“伪托”的,但这不妨碍我们读莎士比亚的戏剧感觉很美——你说出了“真相”,反而有碍我们的审美了。
语文教材和其他学科教材有区别,其他学科教材就是教学内容本身,但语文教材不全是教学内容,许多时候它只是一个话题,一个载体,根据接受美学的观念,文本甚至是一个框,其中的内容是需读者结合自己的知识储备、生活和审美经验自己去填充的。教学中,师生借了这个文本来进行思想的对话、情感的交流,从中有积极的情感体验、知识的互通有无、心智的成长,那便是语文教学的收获。也就是说,教材有两个层面的价值,一是文本的原始价值,二是文本的教学价值,作为普通教师,我们关注的是文本的教学价值。一线教师如果执著在文本的原始价值或者是它的对错上,那就是“耕种别人的庄稼,荒芜了自己的田地”。
语文教学无需教材
李老师:这教材教了那么多年,本来教着挺好的,也没觉得它是“三聚氰胺”什么的,但现在郭老师这样一说,觉得他挺在理的,我回过来看这教材,感觉就很差了。但我们是一线教师,硬着头皮也仍然得教,怎么办?
主持人:纪伯伦说过,如果带着坏情绪烤面包,那么烤出来的面包也会是苦的。这个问题也很尖锐——鲁迅曾经有过困惑,他把当时的旧中国比喻为“铁屋子”,说里面睡着的人就要闷死了,他是让他们在沉睡中无痛苦地死去好呢,还是把他们叫醒,挣扎在这挣不脱的屋子里好?当然我们这个问题没有这样严重,但似乎两者有可比性。看看郭老师是怎么说的。
郭初阳:一场雪崩的到来很可能是由一粒小石子引起的。
某教研员:那么请问各位,我们上课的时候需不需要把郭初阳的研究告诉孩子们,或者说要不要告诉孩子真相?
主持人:这里面有两个问题需说明:第一什么是真相?其实从某种角度说,世界上,特别是历史问题,从来只有看法,而没有真相。郭初阳的研究本来就还处于争论的阶段,远没有到社会公认的程度,而教材一般总要为大部分人认可。另外,就心智阶段来说也不适合给孩子们看,我相信郭初阳发表他的看法,他写作时的“读者意识”里是不包括孩子的,我以为这样处理是对的。前两天和余映潮老师吃饭,说到语文创意的问题。他的“创意”不是针对编教材的说的,而是说语文教师在备课时要研究教材,研究中要结合自己的东西、根据学生的需要进行“创意”,这时候课堂上呈现的教材可能已经有详有略、藏头去尾甚至是面目全非,但却是有老师情感态度价值观在的、适合学生身心发展的教材。
某老师:郭老师,批判和破坏总是容易的,但建议和建树就比较困难。对于语文教材,即使它有问题,我们可以改良,不要革命式的全盘推翻。另外,我想知道,郭老师,你所期望的、理想的教材是怎样的,它们在哪里?
郭初阳:我不知道它们在哪里,但与其用假的教材不如没有教材——语文教学本来就无需教材。
卢敦基:教育工作者更应该有一种求真求实的勇气,这样“假典型”的例子应该毫不犹豫地删除——如果留着倒真不如没有。
主持人:我记得鲁迅大致说过这样的话,说有战士心中纠结,他手里的长矛不好使,他要机关枪。鲁迅的建议是,这个想法当然好,但一定要等到机关枪来了再说,切不可机关枪没等着,手里的长矛先扔了,那只好赤手空拳上阵了。记得民国时候梁实秋负责编写某套教材,一年级第一篇的内容是“来来来我们上学来,去去去我们上学去”,结果被人狂批。梁实秋就把稿费预支给骂得最厉害的那位,结果你猜怎么着?这位作家抓耳挠腮想了几天也想不出更好的,结果就把稿费退回来,再也不吱声了。
郭初阳:无论怎么说,你写故事,写陈毅的改编成这样就不行,你可以改啊,写别人的,“王毅”“李毅”都可以。
语文课,如果爱它就给它自由
丁老师:语文课永远处于一个两难的境地。在许多人看来,语文是最容易教的,不就是拿了本书认认字、读读课文嘛,走上讲台阿狗阿猫都可以教,撞进教室,王五赵六都可以来评课。在学生这边,他语文缺课半个月,来上学照样知识衔接不掉链。在家长方面,他请家教,数学的、英语的都请,很少请语文老师的。但我们教语文的都知道,语文课其实最难上,它要慢工出细活,牵涉的东西又太多。现在的老师,一不小心,就成了媒体、家长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郭老师又说我们用的教材是“三聚氰胺”,真的很迷茫。语文课堂,我们不知道应该拿它怎么办。
郭初阳:很简单,给孩子自由,时间的、心灵的自由。让孩子自己多读书就是了。
主持人:针对这个问题,我就兜远点。上次碰到王崧舟老师,他知道我喜欢收藏电影,就问我有没有什么佳片,我就向他推荐了法国电影《狐狸与孩子》(Le Renard et l'enfant)。听说王老师后来不但自己看,给家人看,还拿到学校当教研材料。这部电影很特别,人物就一个女孩,通篇的故事就是讲她邂逅、追踪、了解狐狸并且和它相处的故事。爱上什么就想占有,这是人性的弱点,小姑娘也是,她喜欢狐狸,就想将它拴起来、圈起来,养宠物一样地养它。但狐狸不干,它也爱你,但它更爱大自然、更爱自由,结果这对朋友就不欢而散。我看完了,给它定的主题就是“无论是物还是人,你如果爱他,就给他自由”。由此引发的是,我们做语文老师不容易,你如果是爱我们的——无论你是语文圈内的人,还是圈外的校长、家长、社会人士,你一定要给我们自由。
戎国彭:不要站在道德高地或者学术高地,告诉我们这是什么、那是什么,这应该怎么办、那应该怎么办。要给老师更多的自由。
王老师:就是。我们在一线摸爬滚打,有丰富的教学实践经验,也有自己的价值判断,我们会根据自己的优势、学科的特点以及孩子的实际情况,进行裁剪、取舍、处理。另外,我们做老师,如果你是爱学生的,就要给学生更多的自由,在掌控底线的前提下,让孩子对教材、对语文有更多不同的看法和理解,即使他思绪不清晰、理解不到位,甚至是错读误读——按照钱钟书的说法,所有的阅读都是误读。当今的孩子远比我们想象的聪明,他们有自己的判断力,我们不要太“一相情愿”,以为我们给什么,孩子就会“照单全收”。
韩军:一个人语文方面的成长从来不是一时一地、一蹴而就的,它是在“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中养成的。除了语文课堂,还有家庭,还有生活和社会,很可能要毕其功于一生,所以我们语文老师不要把自己弄成“救世主”的样子,日常教学中你有多余能力的,可以看看外面人怎么扯谈语文,不然该咋样还咋样,你太在乎谁谁说了什么什么,心神不定的,结果天上的鸟没抓住,手里的鸟也飞了。
语文教育的布道者
某老师:郭老师,我觉得你像个殉道者。
郭初阳:不敢当。
主持人:我听过一个故事:一个牧师要去布道,但不知道讲什么。正煞费苦心呢,他的孩子吵着要和他玩,牧师就把一张世界地图撕碎了给孩子,说:“你把它拼好了,爸就和你玩。”牧师以为这可以耗孩子个把钟点,没想到一会儿孩子就完成了。他奇怪呀,就问是怎么拼的。孩子说,世界地图背后是个人像,我把人像拼对了,世界地图也就拼对了。孩子的话让牧师醍醐灌顶:这不是很好的布道主题吗?“如果你这个人是对的,那么这个世界一定是对的……”
我喜欢这个故事,由此我还想到,教育讲科学性的是合格的老师,讲人文性的是优秀的老师,但还有一种更高境界的,我就叫它“圣界”吧,我觉得应该有一种宗教情怀。
甲老师:主持人这个说法很新鲜,但我们总感觉宗教似乎是负面的,宗教什么的一般不便多说,你说的宗教情怀指的是不是这个?
主持人:你的“不便多说”不等于我们能够撇开它,鲁迅先生说“中国的根柢全在道教上”,你撇得开吗?如果从负面去看,宗教就是《现代汉语辞典》说的“是对客观世界的一种虚幻的、歪曲的反映,把希望寄托于所谓天国或来世,从精神上解除人们的武装”。但这样的认识是片面的,世界上大部分宗教的基本道义都是教人行善、修炼功德。《圣经·罗马书》说:“爱人不可虚假,恶要厌恶,善要亲近。爱兄弟,要彼此亲热;恭敬人,要彼此推让……这和我们的五讲四美不是异曲同工吗?”
我读过一本书,里面说到义和团杀传教士的事情。那些传教士在被杀的时候都长跪于地、向天祈祷,嘴里念着“condone……condone……”提着朴刀的义和团愣住了,边上的“假洋鬼子”懂点洋文,说他在求你饶了他。义和团说这种妖魔怎么能饶,照样一朴刀脑门上劈下去。其实假洋鬼子翻译有误,“condone”是“宽恕”的意思,但实际上这里传教士是在向上帝祈祷,说你不要责怪这些行凶的人,愚昧蒙蔽了他们的灵魂,他们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啊。所以我想和郭初阳等老师说的是,请你们也有点宗教情怀,不要太责怪那些瞎编教材的人,他们的出发点或许十分善良,即使出差错,可能也非他们的本意。
[后记] 吃饭的时候,我们真假参半地说,韩军老师,你揭竿而起,我们在你麾下成立一个讲师团,四处巡回去拯救中国的语文如何?韩军说:“此意甚好,我真有这个心思,我们把这事情整好了,功德无量——你来开车。”我问郭初阳,他说他佩服韩军老师的雄心壮志,但他碰壁多了,已经没有这样的热情了,他现在所想的就是把每天的日子过下去,不让爸爸妈妈担心。我说你让我想起海子的诗,“从明天起,专注于喂马、劈柴,只关心粮食和蔬菜,找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但实际上你宗教情怀的“拯救意识”一直蛰伏着。于是他镜片底下的眼睛闪烁着,带点腼腆地笑了。真的,韩军、郭初阳等老师现在有许多头衔,但我希望他们将来有这样的一个头衔——“中国语文教育的布道者”。
(杭州师范大学继续教育学院 310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