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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书简

2010-12-27赵荔红

天涯 2010年1期
关键词:土豆

赵荔红

七月书简

赵荔红

2008年7月10日

我在我们常去的那家茶馆给你写信。你本来应该坐在我的对面。窗外草地如你走前一般明绿,薄薄地泛着灰白的阳光,想来太阳底下是热辣的。但我无法听见蝉嘶嘶的鸣叫,如我们在东山看到的那种灰褐色的蝉,它们透明的翅膀被雨濡湿了,就飞不起来,趴在草丛,呆头呆脑很可怜的样子。我带来看的两本书,都是你送给我的,上面有你圆圆的字,写着让人微笑的话。一本是但丁的《新的生命》,绿封面看着真是年轻清爽,一本是宝蓝皮贴麻衣的《枕草子》,我们已经有了周作人的版本,因为我欢喜,你在昭明书店就又买了这于雷的译本。那些浅浅的文字,真是让人欢喜且动心的,你说,浅浅的文字,就好像我这个人,没有特别的深度。

你去美国有一周了。张兆和特别喜欢沈从文去外地,因为这样她就可以读到沈从文的书信。我好久没给你写信也没收到你的信了。落在笔下的文字,与日常的交谈会很不同呢。前日一个朋友和我说,收到我用八行笺写的信,感觉很特别。汉字一个字一个字的写在美丽信纸上,也需得一个字一个字仔细来读。汉字的性子是慢的,一目十行读得飞快怕是囫囵吞枣吧?金圣叹说,轻将古人妙文,成片诵过,是犯了天条呢。他说得吓人。总之是需反复咀嚼着去理解信中的意思,连同读信的感觉,都需是缓慢的,匆忙不得。好的意思,优雅的汉字,美丽的信纸,漂亮的字,还有从容美好的心思,都是搭配在一起的,少了一样,就不美善了,就可惜了。但我们现在,只将写信当作交流信息的工具,交代完事情,一切就结束了。电子邮件自然便利,合乎现代极简生活方式,总让我感觉匆匆忙忙,想表达点好的风情,这样形式下也觉得生硬且别扭,连同表达的风情本身都做作了起来。若是在线交谈,词句都简白、符号化,又听不见好听的声音,分辨不清神色间的繁复意味,这样的交流真是单一枯燥啊。

但现在即便是想将这些念头写在八行笺上寄你,我寄到洛杉矶时你恐已到纽约了吧?你收到时,我的心绪及所在的环境也已全然不同了吧?又没有黄耳,也没有青鸟来帮忙,就是将书信藏在鱼腹中,鱼也游不过大洋去给你吧?若是藏在瓶子中,又如何恰巧就飘到你的手上呢?我听说古罗马时,有将信写在奴隶的头皮上的,待奴隶头发长了,才打发上路,这样信就很隐密,收信的人需将奴隶的头发剃掉了才能看呢。还听说在西印度群岛,写好信,要等一种树开出两层的花瓣,将信藏在花瓣夹层里送出去,这样的信,一定是芳香极了吧?这都是真有趣的,物以稀为贵,不过,于我们今日加速度的世界看,也太漫长了吧?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了。

刚在《枕草子》中读到这样的话:“将非常长的菖蒲根,卷在书信里的人们,是很优雅的。”若是收到的信中,不夹些礼物,是让人失望的,随便什么都好,胡枝子,带着朝露的柳枝,一片寡淡的梨花,总要和端正认真写下的信放在一起,收到就别有风情了。日本平安朝的习俗其实是学的中土唐风。《会真记》里写崔莺莺写了伤情动性的书信一封给张生,凄美极了的情词之外,还附着玉环一枚,取其坚洁不渝、始终不绝之意,彩丝、文竹茶碾子各一,喻泪痕在竹、愁绪萦丝之意。书信与物事,都为了传递心意,而其中风情意蕴又何止这些?令人辗转摩想,很有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之味。平安朝的女子给爱人情书,即便是几小时内就可收到,也要附带些什么。因为收信的人,见着东西,体会着心意,想着佳人亲手折的树枝,沉吟半晌,磨了砚台,冬日灯下伸了白素手垂了细脖颈一笔一画仔细写来,这是何等可爱的情景呀。这些风致,又岂是我们现在能体会的呢?

既是不能体会,若是这样去做,倒是东施效颦。所以我现在也不能寄你书信,又不愿意写邮件给你,不过是先悄悄的写下这些字,等你回家来看吧。土豆,或者我不过是找了个理由来写字吧?你看汉字那样可爱,我轻轻一招手,它们就挨挨挤挤过来,端着各各的脸等我来挑选,我也没有蜜蜂帮忙,凭着感觉挑选好看的汉字,按着我的心思、偏好将它们排列,仅此就心满意足了。最近有人在争论,也要我参与,关于什么是好的散文,说要向以往的散文写作挑战。我回说,我并没有什么更好的意见和特别的观点,因为古人都已经说过了,“辞达而已”,“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我是这样理解的:“辞达而已”是说汉字表达的准确性,要准确地将所想的、所听的、所见的表达出来,其实不易,需要很好的观察力和想象力,我在下笔时,常常觉得“辞穷”,或流于泛泛的表达,这是因为我的观察力的匮乏及想象力的贫瘠,还有,就是我并不真正理解我用以表达的汉字。普鲁斯特曾趴在蔷薇花丛中大哭,哀叹自己根本没有写作天分,没有能力将所想的写下来;而伍尔夫说她不敢读普鲁斯特的文字,读了她就不敢下笔了。他们尚且如此,我又有什么好抱怨的呢?“思无邪”呢?这是说文字之间心思的雅正、真挚。常常看到将汉字弄得洋洋洒洒,架子撑得满满当当,且如饭后的阴谋脸上的皱纹一般藏了许多高深术语,(电线杆上缀满了亮闪闪的塑料叶子以为是棵树呢),可是满眼看完,也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高明一点的,的确能告诉人们一个概念,一种想法,但真是他思考的吗?抑或是写给“人家”看的呢?文采的确是漂亮的。我觉得一个人的能力和智慧真的很有限,我要是敢于,或有能力将我理解、观察和体会的这个世界,用我们雅正的汉字,准确而真挚、坦白地表达,而不是“遮蔽”地呈现,或者仅仅是个空架子,就心满意足了。

还是回到“你去美国有一周了”。(呵,我的心思如此泛漫,就像那种从树脚就长了枝枝桠桠的大树,比如被唤作“千枝”的樟树,或满头满脑都是小扇子的银杏树。)美国。美国。这两个字如此抽象,即便你告诉了我你是在南部的伊利诺伊州,我甚至上谷歌如老鹰向兔子俯冲一般查了地球上你的位置,还是觉得你是去了外星球了。这要惹那些洋气的人笑话了。但你想想,伊—利—诺—伊,因为是音译,这几个汉字排在一起,真是毫无道理,模样古怪,让人咬字不清,无从记忆。我们说汉字是属于自然的,譬如草莽英雄,这个“莽”,原是说一只狗在草丛中窜来窜去,很鲁莽的样子吧?“锦官城外柏森森”的“森”,人行走在很多很多树木中,日光为之遮蔽,阴翳潮湿,光线昏暗。水声潺潺的“潺”,不但像水流的样子,也模拟了水的声音吧?太阳升到了树梢上,照耀四野,万物就明亮起来,灿烂无可比拟,这就是“杲”字,上日下木,明亮的意思;到了傍晚,太阳下山,落在树木底下了,天就昏黑了,万物陷落在遥渺幽冥之中,这就是“杳”,上木下日,昏暗的意思。而拉丁文字呢?是属于城邦,属于广场,适宜在公众面前演说的,是要面对一大群人,高声大气地滚滚吐出来的。听马丁·路德金的演说,那种排山倒海的气势,那种变化万千的音节感、繁复的旋律感,如此激动人心,富有煽动力,一旦翻译成汉字,这种音节感、气势就减弱许多。至于音译为汉字的外国地名、人名,更加古怪,因为它们脱离了汉字组合创造的自然之境了。何况,当我们在读一个中国地名时,总有许多联想:福建称作“闽”,因为有条闽江;江西有赣江才呼作“赣”;龙泉出产龙泉宝剑,杭州让人想到东坡肉、苏小小墓,蔓延无边一一举着的荷花(正当时!);扬州是“二十四桥明月夜”、乾隆下江南的幢幢画舫;苏州,当然是唐伯虎点秋香的虎丘,且说且唱又扮角色又作旁白满口俚语如今都成了古雅东西的评弹;无锡呢,东林党人书声雨声家事国事也挡不住血雨腥风王朝覆灭……土豆,你说你所在的城市叫Compaign,译作“香槟”,是这个城市的香槟特别好喝的缘故吗?

但我并不缺少对美国的知识。这里那里到处都见着麦当劳、可口可乐、花旗银行、福特汽车;南北战争、我有一个梦想、水门拉链门按摩门,谈论这些就像谈论天气一般稀松平常。还有文学艺术:卓别林,因为他我爱上了电影;纳博科夫(虽然他是俄国人),我讨厌他的刻薄,却赞赏他的机智和见识;海明威,巴黎公子哥儿莫里斯说因为海明威的小说才发现“原来美国也有文学嘛”;田纳西·威廉斯,是他引我进入现代戏剧之门;当然不能忘记菲茨杰拉德的小说,村上春树说他读了二十多遍,不知道是否夸张,但是今天再读《了不起的盖茨比》,他制造年轻的美国梦的强烈冲动,以及梦幻破灭的绝望和虚无感依旧深切刺激着我。啊,亲爱的土豆,我罗列知识,仅仅为了好奇地问你:为什么我拥有了这些知识,还是无助于培养我对一个外国地名的亲切感?我想,先是我缺乏亲身的体验、感性的认识,缺乏将知识落实下来的历史感,但我还是觉得,对一个异域文化的了解,只是让我隔靴搔痒地徘徊于他们文明的门庭,了解得再多,也不能登堂入室,也无法将他们的精神化为自己的骨血。因为,我已经拥有了自己的一种骨血,而造血的细胞便是这些汉字。我的心田已经播下了一颗种子,另一颗种子,哪怕只有芥菜子那么小,也是无法发芽的。

不过以后再读到芝加哥、波士顿、华盛顿这些地名,想着你曾经走过那里,想着我因此啰嗦地用汉字写下这封信,这些名字就对我生发了意义,也就变得亲切而生动起来了。

2008年7月14日

亲爱的土豆,中午我在厨房,一面洗红嘴的菠菜,一面听蝉大声叫唤。就在靠近厨房窗外的那棵樱花树,三月底开的满树很薄很轻透明的樱花,一阵风就刮下许多片,五天后花啊叶子啊杂错得很难看,终于一片花瓣也不留存的那棵樱花树,如今被蝉儿霸占。真是夏日有力气的蝉,想来是褪了几层皮,很年轻很新鲜的那种,叫声齐整响亮,就像今天的阳光一般鲜明、热烈,那份汹涌的狂热劲头全然不会想到秋风起时“不如归去”的凄凉。土豆,其实我是想说几年前,我们一起在大慈岩,看蝉才褪了皮,嫩嫩地趴在树身上,薄薄的褐色蝉壳在风中颤抖着,着实让人担心会掉下来,你就一颗一颗捡起来,装进口袋里。你说小时候在上海,拿支顶头是铁丝叉子的竹杠到处跑,叉上粘蒙着蜘蛛网,毒太阳在头顶也不管,一味眯着眼去网那些旁若无人声嘶力竭的蝉。捉了蝉用绳子扎住翅膀,一路拖着跑,它们一会撞到树身上,一会撞在地面,硬硬地壳壳地响。实在想不出,三十年前的上海竟还是有很多田野很多树的。

真想知道你小时候的样子。即便看了照片,还是想象不出那个尖下巴单眼皮大眼睛的小男孩就是你。也实在想象不了当时你做的事、说的话,会不会如现在一般笑起来嘴角有很羞涩的小括弧,包括你那时候怎么挑食以至长成一棵细细弱弱的芦苇,全不是现在这般沉厚结实。十八岁以前的你是什么样子啊?居然有那么长的时间,你我都在这个世间,我却对你一无所知,这是多么骇人呢?可见两个人也并不能够完完全全相互拥有,就是父母、兄妹,也总有间隔了不见的时间。非得等到那么一天,等待日月星辰一起汇齐了,刚刚好的,你走到那棵树下,我也到了那里,然后一起扭头看见了,一齐说:呀,你就在这里吗?

我童年的夏天,夏天的蝉,听蝉叫唤的十岁的我和我的爷爷,我的爷爷将竹床沿街排放,提来井水泼地,待得闷闷的潮气散尽,爷爷歪在竹靠椅上,我坐在竹床边边,听爷爷讲倭寇、妈祖娘娘、许仙白蛇的故事。当时我刚过门的婶婶,满头卷着卷发器,穿件小翻领碎花连衣裙,弯着绿腰一下一下从井里提蓝色冰凉的水。黑色钢丝电扇嗡嗡嗡慢慢转动脑袋,将影子投在烟灰水泥墙上。台风来的时节,松木半门被吹得咿呀咿呀乱叫,散了身架一般晃荡着,我就跑过去,拿把木凳子顶住它。这些事情,我都在《爷爷和花和故事》里写着的。你是知道的,爷爷去世时,我开始写这篇文字,一边写一边哭,你就摸着我的脑袋,看着我的眼睛。可是土豆,即便你是读了我的文字,也是难以想象我的童年吧?我文字里所构造的,仅仅是其间的一个一个画面,似乎很难连缀成一串完整的时间。就是我自己,读文字时,也似乎在读别人的故事呢。我们是回不去了。那些个我想要的如诗的黄昏,那些故事里忽闪忽闪的精灵,那些穿梭在戏台上的才子佳人,都如蝉儿一般褪去了一层层赭色的壳,蝉儿的声音年年响亮着,年年也会慢慢喑哑下去。只剩得如蝉衣一般的文字,在风中颤抖着,我如你,将他们一颗一颗捡起,收在时间的袋袋里。

我们独自度过的夏天,始于那个名叫凉城的朴素小区吧?穿过排排坐着剥绿毛豆的婆婆,她们的灰白脑袋如摇头风扇一般跟踪我们,善意地窃窃私语探询着这对新来的年轻人。在穿睡衣遛狗儿阿姨的威严审视下,我们一趟趟驮着书爬上七层楼。打开南北大窗,潮润的风,将摊得满地的书页子弄得哗哗响。竹席子铺在地上,你坐着整理那些书,有时候你按照作者的生卒年来排,有时你又按出版年份排,过几天又按照国别排。古人晒书得好大地盘,那时候,在我们小小的房间,你大概也只能颠来倒去排排那些书罢?在你津津有味埋头苦干的时候,我蹲在厨房水泥地上,电炒锅架在两块红砖上,烧得发红滚烫,青菜倒进去,“嚓”的一声乱叫,油烟和香气就顺风漂溢到整个房间。我挥汗如雨,通红了脸蛋,高声地隔着过道和你说话。这些瞬间,离现在也有十年了。一切都那么简单而历历在目。夜深了,我们将沙发搬到阳台,面对面坐着,将脚架在你的腿上,我看的是《聊斋》,那些女狐狸出没的时间,也多在夏夜吧?夏夜的狐狸必是美丽妩媚,能喝酒,会说笑。

但是十年后的同样时光,你却在美国。时间的错乱让我怀疑空间的真实性。我睡梦之时,你在安静宽大的校园看书;如今我这里正是蝉声喧哗的白日,你却已呼呼睡觉了。真是神奇啊。不能同步感觉着你,便觉得你如此遥远。我试着想象你的每一天,你也全都告诉我了,还是难以确认。就如我难以想象你十八岁以前的时光一般。亲爱的土豆,如今你能想到吗?我正蜷腿缩在客厅白沙发上,在日记本上写下这些话。妈妈在厨房,汗流浃背地炒米粉给我们吃,她说米粉一定要配上黑的香菇、绿的芹菜才好看,加以蛏干、肉丝才入味,水不能太多,太多了糊,太少了又太硬,她说等你回来时也炒给你吃。餐桌上散滚着新买的麻脸赭红荔枝,我的丝白裙姐姐在桌边剥了壳将莹白柔软的果肉塞进嘴里,听爸爸用莆田方言念《撒谎歌》,那是小时候大暑天里我一边吃荔枝,一边听爷爷念的:

大年三十月光光

一个小偷偷荔枝

被个瞎子看见了

瞎子叫来个哑巴

哑巴喊了声

被个聋子听到了

聋子找来个瘸子

瘸子拿把无舌扁担去追

追呀追 追到大桥边

扑通一声

小偷跳了河

瘸子用无舌扁担去勾

勾住了头发拉上来

原来是个和尚

上衣湿了 裤子是干的

……

昨天夜半梦醒,一身是汗。似乎你和我在一个封闭山中,纷繁复杂,前世今生,都经历过了。伏枕细细回想具体景象,却又不能够。索性开灯来看阿连德,看阿连德说夏天里赤裸着身子在厨房做漂亮的菜吃,符合感官世界,自己笑起来,也想这么干。再次醒来,已经九点半了。吃过早饭,告诉爸妈说要去公园拍荷花,冒了大太阳跑去,一枝也无,去年我们坐着看的水塘中的荷花不知何时全被拔光了。懊恼。就坐在水边看黑天鹅,它们一点不理人,一对一对,自顾自相互叫唤,亲嘴,理毛,戏水,游来游去。坐到十点半,蔫蔫回家,路两边各样摊点已然排出,就蹲在一个瓶瓶罐罐摊头,挑拣得草莓花样碗碟三个,也不知何时会用;对面的西瓜摊,西瓜圆圆的堆得小山般高,中间埋着个圆脑袋男子,赤裸着上半身,好一个圆肚子。进小区时,蝉在树上吵闹地叫嚷,一只条纹黄猫,擦身奔过,跳到护墙头,躬一下身子,回头狡黠地看了我一眼。

2008年7月20日

今天我在夏朵咖啡馆。这个夏朵,总让我不小心就错过了。它陷落在一堆灰蒙蒙的楼房中。你留心过吗?它左边是个不锈钢卷帘门五金店,右边的人家将堆旧捣败的彩旗般难看的衣服叮叮当当挂在竹竿上随随便便伸了出去。进夏朵的门,总要低头弯腰如虫子一般很费力钻进去呢。钻进去,就被裹进一个舒适的蚕茧中。“欢迎光临”的齐整唱喏、有声无气若有若无的音乐是围裹出这样一个小小蚕茧的柔绵的丝。我还是坐在靠窗的10号桌,依样是紫色四方桌布、外罩一条菱形宝蓝棉布,桌上一个细长玻璃瓶内插一朵大红康乃馨(好歹是鲜花吧),一个木架罩灯悬吊在桌子上部。落地玻璃窗下部从内里蒙上薄薄的米白窗纱,这很好,让我看不见窗外凹凸发黑的地面。我正对面的砖墙很刻意地涂成灰绿,倒挂着一排干花:粉红的勿忘我暗红的玫瑰——时间夺去了它们的鲜嫩容颜,周身散发着干枯萎靡的美丽,它们日复一日地悬挂在墙上,该是怎样心神恍惚、思绪苍白地回想着曾经光艳的时光呢?

夏朵的主人大概是看中它的位置吧?政民路以北是财经大学,南面是复旦,靠西还有城建学院。这样的枢纽地带,稍稍留心,生意总会好吧?亲爱的土豆,你记得吧,这条柏油政民路,也是近年才冒出来的。我们在复旦读书时,那本是条铁路。我们在第四教学楼上课,四教后面是一道土围墙,土墙有缺口,几块活动木板挡着。下了课,我俩就从缺口溜出墙外。当时沪上还没有如今寸土寸金的念头吧,偌大的地方,荒废着,没膝杂草,一丛丛开着不齐整的紫红美女樱,细颈的炸浆果花,弯着腰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自以为得意摇头晃脑的狗尾巴花,以及从地上很唐突冒出来,却有非凡诱惑力让人去采下、吹出一朵朵小降落伞的蒲公英。我是经常这样将蒲公英吹得你满头满身的。你将我背起来,避开那些小小的扎人腿的褐色麻刺,高大的黄连木下,细细的黄白花才刚刚垂挂下来。我们一起仰脸,看不见的圆圆太阳将它的恩赐金雨一般倾泻在我们脸上。

越过一丛带刺的难看灌木,两块木板拼成的一座桥,下面是河,河两边被杂草深深淹没,几乎看不见水色,也听不见水流声,就是跳下去恐也发不出声响也了无踪影吧?两边荒地沿着河漫漫延伸,没完没了。当时,我们牵着手,对什么也不害怕,只觉得春日的午后阳光下,到处有草香,有飞虫咬了我的手。这样过了桥沿河走,会看见几乎淹没在草丛中的一个木房子,矮矮的门虚掩着,也不害怕,推进去,原来是个暖房,泥地上堆放着盆盆坛坛,三面木板墙还搭起好些木架子,堆着陶陶罐罐,好些蒙着黑色油布。大概是生物系哪个老师的实验基地吧?我蹲在地上,打开两个油布包的坛子,黑糊糊一堆泥,什么也看不清,我原是一直担心会看见蛇啊虫啊什么的。或者其中孕育着奇妙的苗芽呢,因为我的破坏,那个春天,它们是再长不出来了。当时,我们对这些并不感兴趣,没心没肺地连油布也不包,就撇开去。我们只是忙于越过木房子,一味沿着河走,只是沉湎于我们自己的欢乐、谈论。这荒芜的地方,好似人间天堂呢。在你的背上,我望见围墙外有条铁路,说,怎么不见火车经过呢?你说,这里的火车都是夜间开的呢。你大概是哄我的吧。

土豆,是什么时候这河流就填掉了,铁路也铺平了,杂草也铲除了,高大的黄连木都拔掉了,当然还有那木桥和木屋子,随我们的年少时光一起不见了。我这样从夏朵望出去,政民路北面,原先河水流经的地方,造起了十几座灰色楼房。原先的铁轨就是这条水泥政民路。它的两边,排列着住家和商店。肮脏难看的卡车大呼小叫地碾过地面,一点不收敛,红色蓝色黄色出租车,三两个心事重重的学生子,夹黑皮包神色匆忙的男人,全都像这燥热的尘土一般无精打采又心神不安。路对面堆积着中想网吧、傣妹火锅店、优行相摄影,大大的圆形红色字体的游艺城、依恋婚纱摄影(几幅新娘照,蒙尘的玻璃窗),贴近商铺,矗立着几幢高楼,土黄、浅白、鹅黄三色外墙砖,再后面就是一大群灰鸟般的光秃秃楼房。

外面的杂乱灰尘满面,的确让人心烦意乱。不知夏朵的主人是否是一样的感觉,所以凭空在一片杂乱之间营造了这夏朵,让人钻进来了就不想出来。只是这个感觉,未免也如那些干花一般,美丽的魂灵还游荡在过去呢。究竟不真实。我的前面是一个短发女孩子,她一手夹着烟,狠狠地吸一口,一边狠命地敲着键盘,只是偶然抬头,眼神从方形镜框逃出,在我脸上逗留了两秒钟。土豆,我其实很难知道,这是否就是曾经的我,她是否在十年后又想象曾经的她,而十年后这夏朵又是否存在呀?或者这里,又将变成河,又有火车在夜间穿过?我的面前摊着的书,上面印了这样几句话:

“年岁过去,身体虽然衰老,

但看着花开,

便没有什么忧思了。”

我既然看着这些残败的干花,又怎能不忧思呢?只是我身体还不曾衰老,这忧思,又从何而来,所忧的究竟又是什么呢?土豆,我真想给你打电话,想着你在美国,便如在遥远的云天,心下怅怅。斜对面有个外国女郎,可是美国人?她很出神地用长而细的手指头翻动菜单,仔细研究,她的额头高而阔,将一头金发梳到后面,一小绺垂在耳边,这让她显得美丽而忧郁起来,我不知道土豆在美国,是否也有金发女子仔细地端详喝咖啡的你呢?空间和时间一般,都是遥不可想的。

就譬如刚刚外面天空还堆着铅灰色的云,杂乱的车乱开,扬起很多灰尘,这样将夏朵的优雅安静衬托得很不真实。行走的人的脸色都匆忙而燥热。沉闷的空气不用说我也能透着窗户感觉到。可是突然,有一道阳光,穿过密密匝匝几乎无法突破的灰云,很偶然一般落在对面那些杂乱招牌上,金黄的阳光,神启一般,照亮灰黑的一切,一切就鲜活起来,流动起来。这抹阳光,着实让人心动啊,如同我们灰色生活中很多愉快的瞬间。那铅灰的云层,也扯开一块透明的蓝色,让世界的灰有了通透的瞬间。

很快的,那些云层又遮蔽了蓝天,阳光倏忽一下就不见了,一切又恢复了平淡无奇、死气沉沉的日常状态。但是,因为这样偶然的阳光,我的记忆里便有了惊喜的地方。亲爱的土豆,你会有和我一样的感觉吗?其实我今天是在等待我的一个作者,一份稿子需要修改,他已经迟到,也没有打电话来,我这样百无聊赖地等着,既不生气,也不喜悦。这时候我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是G君,土豆,你想起来吗?他曾和我最要好的女友T恋爱,双双去了美国,再无音讯。他突然出现在夏朵,人胖了许多,胡子拉杂,我还是一下子就认出了他,也因此想起我们一起读书的时光了。

2008年7月26日

下雨天原是很诱人,这你是知道的。虽然连日暴雨,出门必得带伞,且又不得洗衣晒被。妈妈坐在矮矮的木凳上,剥着毛豆,隔了纱窗,看大颗的雨漏过屋檐直往砖地砸去。这也没什么懊恼,那些晒得低了头的花树全都湿漉漉地心神舒畅着,风里带着雨气,不复有夏日的闷热。夜里更觉得凉了,空调自是不开,南北窗全都敞着,很是舒爽。爸妈已经睡下了。留一盏台灯,坐在窗边的藤椅上。雨应是收了,只楼上竹竿挂着的剩水东一下西一下没头没脑、毫无道理地打着雨棚,零零落落,倒不知什么时候终了呢。

将夜来香搬到窗下,雨水湿了裙边。夜来香细细的花茎,举着青绿色小花,白天全都合上,夜晚却将小小的五个花瓣向后仰着,花蕊向外尽力凸出来,那副执拗的样子,看着很可笑呢。凑近了嗅闻花香,过于浓烈,且带着青涩,味道很土;一阵风来,夹着雨气,中间恍惚飘着一丝香气,才是极清极雅的。墙外的车踩着湿滑的地面,不时哗声过去。是清晨?是正午?亲爱的土豆,你正在去纽约的车上吧?你所见的人和风景,都越过了我的经验,你的时间,也令我困惑。但我在你熟悉的花园,伴着这夜来香,它们在你回来的时候,也会依样盛开。这个时节,蔷薇花叶子落得差不多了,书带草伸出紫色花苞,又是白兰花、茉莉花、栀子花开放的时节。夏天原是香气浓郁的。只是这么多香气混杂着抢夺主人的欢喜,总有点小小的野蛮吧。

也是下雨的黑夜,窗帘密闭上,听舒伯特。你叹息道,每次听舒伯特,都要泪出,他有如此单纯的仁爱。我问:莫扎特不单纯吗?你说:莫扎特也单纯,但那是没心没肺的,你会觉得他美,却不为所动;他如神,高高在上于天,无爱无嗔,非善非恶,空灵的,甚至调皮的;而舒伯特他就在你身边,他是竹子,极清极仁的,和你靠得很近。对,是竹子,不是梅花,梅花总有一种傲气,一分拒绝,和你存着距离。我笑:那么说莫扎特是冰凌花,或者雪莲了。那肖邦是什么花?你沉吟一会,看见墙边的兰花,说:或者可说是兰花吧。他是那种很静的,有点落寞的,美到无力的花。我问:你不是说肖邦也有很强有力的曲子么?你说:是的,他就是无力极了表现的一种力度。任何一个作曲家,都很难用一个词语来概括,尤其像巴赫、贝多芬这样,他们的面向很复杂。贝多芬是热情的、闲散的、暴烈的,等等,身上还有一种黑暗意识,这个黑暗意识,在瓦格纳那里发展到极致。我又问:那么勃拉姆斯是什么花?你说:勃拉姆斯的人性和舒伯特比,更贴近于大地,他应该是一种花瓣很厚很柔绵的花。我说:是玫瑰么?你说:玫瑰的花瓣近似,但香味过甜一点。我说:牡丹花?你说:牡丹过于外向了,太张扬了,他是内敛的。我左右还是找不到合适的花。

将音乐比作花,我很听得进去。对音乐,我一向是“莫知莫觉”。每当我不过大脑地将奏鸣曲说成协奏曲,D大调答以降E小调时,你总是哀叹“不可教也”。能怪我吗?那些模样古怪的乐符随便一组合就变成不同的旋律在空中流来流去,不同时候不同心情听起来感受也不同(在这点上,和香水很像),我如何捕捉得住?我所能接受的是那些稍稍形象的,听上去可触摸的曲子,比如杜普雷的大提琴呀,喑哑柔和,最接近人声,我听得懂它在呢喃诉说些什么;比如卡拉斯的歌剧呀,说我喜欢卡拉斯的歌声,毋宁说我喜欢的是她歌唱中的故事。上大学时,你放老柴的《悲怆》给我听,因老柴的旋律是极美的,一般人都欢喜,也容易进入。我就努力来想象“悲怆”的感觉,甚至想象出乌云翻滚的画面,试图用语言或文字描述出来。你告诉我,音乐不是这样听的,它直接地进入到人的心灵,不可言说地打动内心,对音乐的阐释是无时无刻不在变化中、流动中的。我后来告诉你,当我听到亨德尔《弥赛亚》时,不知何故,热泪盈眶,很难分清是悲伤是感动或者什么,你就笑说:这样,就是听了音乐了。

无论如何,我对影像还是更为敏感。浮云一闪一闪划过水中呀,穿红棉袄的妇人在水边捣衣呀,水边的芦苇在风中倾斜了身子呀。这些,可感、踏实。所以,你将作曲家的风格比作花,我是欢喜听的。但即便是我对音乐的体验如此笨拙,我还是习惯了有音乐的时间了。音乐如同阳光。阳光一点一点移动,落在线条繁复的藤椅上、有点呆的地板、淡白的墙壁上,所到之处就闪闪发光,充满灵性了;没有阳光的地方,是阴暗的、晦涩的,是寂寞、索然无味的。光就是灵,就是生命。音乐也是,当音乐流动,这枯寂的房间就充满了灵氛,我的生命漫溢着光线,一切就透明、闪闪发光。啊,土豆,你就是我的阳光,我的音乐,只有你在的时间和空间,我的生命才会闪闪发光。

花园里第一批白兰花全都开足了,开始孕育下一茬;茉莉正开呢,每天爸爸都能收下十来朵,不知这样洁白、简单的茉莉是否也开在美国的校园?亲爱的土豆,往常这个时间,你一定在书房,只要我探头进去,就会见到你圆圆的脑袋,从一堆书中举起来。有时候你也歪在蓝沙发上听音乐。你的蓝沙发,你的弧形藤椅,你黑色的台灯,一如既往,安静地呆在那里,被灯光雕出阴影。你说:美是有时间的、顿挫的,最难的不是如何写明亮,而是如何处理阴影;不是如何写实,而是如何去留白。你听舒伯特的音乐时,就是这么坐在藤椅上说:舒伯特的音乐富有阴影之美。

去美国的前一晚,我进书房时,你正在听马勒的第四交响曲。你说:马勒的音乐非常奇怪,不喜欢他的人,认为他是个二流作曲家,音乐平庸、神经质,宣泄情感,不克制;喜欢他的人,将他比作精神导师、基督,而不仅仅是一个作曲家。像欧洲这样传统深远的地方,倒比较宽容,可能喜欢像马勒、勋伯格、斯特拉文斯基这些晚期浪漫主义的作品;而在一些年轻的国家,比如美国,反倒对马勒不以为然,美国一个音乐评论家写的音乐家传记里,根本没将马勒列进伟大的音乐家之内,他们可能更喜欢巴赫、莫扎特等,因这是更为稳妥的审美。如今你在美国,是否依然持有这样的理解呢?

等你回来时候,我要放哪支曲子迎接你呢?记得一次你从广州回来,我放大卫·奥依丝特拉赫拉的小提琴曲,整盘曲子都拉尽了,你还没到,只得从头来放,第一曲才结束,门铃就响了。

赵荔红,作家,现居上海。主要著作有《孔子:公元前551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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