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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誓

2010-12-27丛聪

天涯 2010年1期
关键词:新训中队长新兵

丛聪

守生从新兵连就跟着覃标了。第一次见面,覃标觉得好有亲切感,守生长得和三叔家的傻堂弟太像了。刚入伍时,接兵干部把守生特意分到七班,嘱咐要好好带,覃标以为他是关系兵呢,后来才知道,这里面还有个小故事。

那年,北方的雪下得特别大,接兵干部是南方长大的,哪见过这阵势,深一脚,浅一脚地逐户家访,幸好北方家家户户都有火炕,屋里还很暖和。接兵干部冻得已忘记了什么叫军人形象,两只手袖在一起,脚底下一个劲地跺。

每去一户村长都跟着,使劲地夸这家孩子怎么怎么好,怎么怎么懂事,言外之意就怕不接。轮到守生,村长建议让他到村部来,接兵干部没同意,还是执意去了守生家。到那震住了,这是个家吗?进屋时,接兵干部脑袋差点撞到门梁上,门上的窗户还是拿纸板钉的。屋里有点暗,墙早已被烟火熏得全部变黑了,还有一股呛鼻的刺激性气味,接兵干部紧皱了下眉头,顿时胃里的东西开始蠕动着直冲向喉咙,还好没有吐出来,但那一阵冲得脑袋生疼。家里没有值钱的东西,一台14英寸的黑白电视机摆在那张老式的八仙桌上。门口,和守生站在一块的两个老人,想说话又不说的样子,接兵干部以为是守生的爷爷奶奶,村长介绍才知道是守生的父母。接兵干部从村长那了解到,守生是第四胎,前面三个都没养活,于是起了名字叫守生,意思就是把命给保住。屋里,一家三口都呆呆地看着接兵干部,场面很尴尬,还是村长拿袖子使劲抹了一下炕,让接兵干部坐上去。回来时,村长一个劲说好话,让接兵干部把守生接走,话里面带着乞求,更多的是怜悯,接兵干部心软,就把守生接到了部队。

守生很快成了新兵连的“名人”,都新训一个月了,他连齐步都不会走。覃标有些急,但急是没用的,守生与别的新兵是不一样的,只要有人发火,他便全身发抖,遇到高兴事,便咧着大嘴笑,很不自然的笑,一看就是个老实疙瘩。

差不多每个人都喜欢逗他,就连新兵也趁班长不注意时,恶作剧一番。那天会操结束后,新训连长有些恼怒地叫道:“覃标,你还全支队的优秀班长呢,这么个兵带不好吗?”覃标摇摇头,很无奈的样子。新训连长转身丢了一句:“我就不信那个邪,从明天开始我带。”几天后,守生又回到了班里。据说那几天,新训连长是连哄带吓也没整出个一二三来,索性教守生扎起了马步,手上瞎比划一番说是南派的硬气功,并悄悄地告诉他要多加练习,然后笑着让他回班训练,覃标当然知道新训连长拿他也是没招了。休息时,班里的新兵就起哄:“守生,表演一下气功吧。”守生就有模有样扎起马步,嘴里还有“哈嘿”的喊声,顿时,所有的新兵抱着肚子笑翻了,守生跟着笑,覃标也笑,有点苦的味道。

新兵下连的最后一个晚上,守生在覃标面前哭着说,班长去哪我就去哪。往年带新兵也有这种情况,覃标都会安慰新同志,革命战士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这次不同了,守生是一根筋,哭得都不成形了。覃标的心软了,向新训大队长要守生,当时大队长刚端起茶杯喝水,一口水就喷了出来,差点没噎着。

汽车在泥泞的土路上辛苦地爬着,周围都是山,一层叠着一层,到处都是树,密密麻麻的一片绿,绿得发黑。几十个叽叽喳喳的新兵都沉默了,新兵连里就听班长讲,二中队是全总队最艰苦的中队,于是几乎所有的新兵都在想,一定分到县(市)中队去。前面路过一个小县城,不知是谁喊了句,这里不挺好吗?一个新训班长帽子压得低低的,头都没抬一下,有气无力地说:“还有五十里呢。”这些年轻的心一下子透凉透凉的。守生坐在覃标的对面,覃标故意皱了下眉头,守生像做错了事一样,有些紧张,木木地看着覃标,覃标又冲他笑笑,他愣了一下,也咧着嘴笑。汽车一路颠簸,到中队时,屁股都快开花了。

守生自然分到了覃标所在的班,中队长笑骂道,你可真是越老越糊涂,我们在中队都听说这家伙的大名了,你还真把他带来了。覃标回应,队长你就理解一下吧,这兵不容易,家里穷得很,你放心,我会把他带好的,要是你怕考核影响合格率,大不了我多背几条枪。中队长走开时,丢下一句话,我倒看你怎么能把这个家伙带好。队长认为覃标将来肯定会提干的,况且这个典型在支队已经树两年了,他怕守生耽误他的前途。

中队比想象的还要苦,旁边有个热带农场,营房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建的,以前是一个步兵团,还空着好多营房,一排一排的都是平房,除了武警中队住,还有监狱的警察和农场的员工。

守生下到老连队,感觉很温暖,老兵帮他提包,帮他铺床,还有一个主要原因,他被分到了覃标所在的班,还睡在班长旁边,他觉得自己好幸福。没几天,除了班里面的新兵继续保持沉默外,其他老兵好像找到了乐子一样,天天拿守生寻开心,可又不敢当着覃标的面。覃标在整个中队是很有威信的。新兵刚下连,他就找班里的老兵通告了守生的情况,责令不准拿守生开心,如果被他看到了,班里便进行整顿。他不喜欢别人逗守生,可是老兵还是喜欢逗,训练间歇见覃标不在就喊:“守生,唱首歌吧。”守生就咧着嘴开始唱,调都跑到山上去了,逗得他们夸张地笑,夸张地鼓掌,夸张地叫好。覃标出现了,几个老兵直吐舌头,拿眼睛示意守生停下来。守生还在唱,挺投入,几个老兵不敢看覃标,心里说,完了,完了。守生唱完,呆呆地看着覃标,覃标说:“唱得好,鼓掌!”大家拼命地鼓掌,拍得两手生疼。“好,下面有请老同志给新同志唱首歌,大家欢迎。”覃标说着,示意老兵起立。几个老兵不好意思地“哼哼哈哈”的站在那唱《学习雷锋好榜样》,显得特别滑稽,几个新兵想笑,但又不敢,不时看班长什么表情。

守生训练跟不上,让他去喂猪了,是覃标向队里推荐的。一次和守生聊天时,守生告诉覃标,每年他家里都会养头猪,什么时候喂食,什么时候生崽竟讲得头头是道。覃标说守生,看不出来你还是个行家哩。覃标又激他,要是他能把中队的猪养好,年底就给他家寄张大大的奖状,让村里敲锣打鼓送过去。队长同意了,条件是让守生继续住在覃标那个班。覃标自己也觉得踏实,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守生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了,应该有责任去照顾他。覃标没想到守生喂猪真是把好手,猪喂得肥肥的,猪圈每天也清洗得干干净净,没事的时候守生就对着猪自言自语。覃标问他干什么,他就不好意思,好像有什么天大的秘密似的。一次母猪要生崽,守生竟一夜没合眼蹲在猪圈旁,中队长在军人的大会上好一顿表扬。覃标就这样一直鼓励着他,时不时夸守生两句,守生还是那样,咧着嘴笑,一口大黄牙。在覃标看来,那是一种纯朴的笑,可爱的笑,真实的笑。

中队旁边有个很大的芒果园,是一茬茬官兵种的。没事时,覃标喜欢在黄昏时候去那个地方发会儿呆,他当兵已经七年了,在这大山里待七年是个什么概念,此情此景,那种感受是无法用任何词语来形容的。中队官兵流传一句话“光着屁股跑上五公里,始终都是你自己”,那种白天兵对兵、晚上数星星的日子真是熬出来的,如果不是部队一直留他,说不定小孩都可以打酱油了。覃标有时也拉守生到果园来,他问守生在家有没有女朋友,守生就摇头傻笑。问想不想娶媳妇,还是傻笑。守生问覃标,嫂子在哪里?覃标想,守生心里还是挺明白的。

果树要施肥时,守生总是一个人用车把猪粪推到果园里,有时一个小土包没过去还溅一身。平时没人照顾果园,总是杂草丛生,自从守生接手,便是另一番景象。覃标鼓励守生说,这就是你的战场,你要坚持战斗。守生就天天守护着,开春,芒果树开了好多花。为此,中队长没少在点名时表扬守生,守生站在队列前还是那副呆呆的样子,谁也不知道他心里面在想什么,覃标知道,只要点名后,覃标再把中队长的话重复一遍,守生就会把那口大黄牙露出来。中队长没事找覃标“斗地主”或闲聊时都会讲守生,还说,那养猪是看人的,跟谁对眼了才会长得肥肥的,没见过把猪养这么好的,有时也在其他班长面前讲,人家守生现在自己都能管个果园了,什么兵还带不好?

那个草长莺飞的季节,中队又迎来一批新兵。守生还是那个守生,没有多大变化,只是嘴周围钻出几根胡子,肩膀上又多了一拐。他还跟着覃标,他自己都讲,班长去哪我就去哪,覃标在他心目中的地位那可不是一般人能比的。覃标也真认这个弟弟,只是平时有点小错误,说他的语气故意稍稍加重些。守生继续承包自卫哨,新兵刚下连都是从自卫哨开始站起的,自然和守生站在一起。守生给这些新兵就讲站哨要注意什么,这些都是覃标教的,不知教了多久才把那么多个注意事项给记住。刚开始还行,后来每天讲,把新兵讲烦了,调皮一点的看出来守生和别的老兵不一样,便试着逗他,急得守生说,你怎么不听话呢?新兵瞅了他一眼,故不作声。私下聊天时,老兵告诉新兵,逗守生要注意时机和场合,他的后台可大着呢。

今年的新兵比往年多了十好几个,部队的训练器材还迟迟配发不下来。训练分析会上,覃标建议从山上砍些木头做一些简易的训练器材。中队领导说,这个方法可以,就把任务交给了覃标。

早上,别人训练,覃标带着守生身着迷彩服,脚上穿着水靴上山了。穿水靴是因为山上的蚂蟥多,而且非常大,钻进去不能生拔,只能用手拍,否则就会断进去。好几次几个战士都是费好大劲把肉拍紫了才给拍出来。山上的风景不错,草刚从地下钻出来,芽嫩得很,一只白色的鸟一声长叫便直冲天空,松鼠快乐地不时从这棵树蹦到另一棵树上,发出的声音有点像部队的哨音。那声音确实像,据说有次晚上中队所有官兵紧急集合跑到操场上,都不知道是谁吹的哨,中队长问了好久,把领班员和哨兵训懵了,后来才发现是只小松鼠在树上欢快地叫,便又笑又气地说,原来是你这个小家伙。

走进树林里,覃标有种莫名的孤独感,还好有个守生。覃标告诉守生,动作要快点,中午一定要返回中队吃饭,挑了好久也没有中意的,便又向山里走了好远。覃标反复嘱咐,让守生一定要跟紧,俩人可要在一起,守生跟在覃标后面生怕走丢了。老远看到陡坡上几棵树,覃标手指着对守生说,就这几棵了。俩人爬上去便操刀砍起来。覃标边砍边讲解砍树的动作要领,他告诉守生,在山上砍树,靠近坡的位置一定砍深点,树就会向山上倒去,这样安全,还不会把下坡的小树压断。也不知守生能不能听懂,两人嘴里就一边用劲,一边砍树。

山里的树质地好,覃标砍了许久才把树砍了一个大大的月牙,他起身抹了一把汗,轻轻弯下腰,用手猛捶了几下,看到守生围着树砍,便笑着说:“你这样砍要砍到猴年马月。”守生起身愣愣地看着覃标,不知该怎么办。山里突然刮起风来,覃标看看天,没有一丝云彩,这风不知是从哪儿吹来的,当他还在笑着告诉守生怎样砍树时,意外的事发生了。刚刚砍过的树借着风力正向他慢慢倒来,守生看到树倒了下来,便大喊:“班长!”可已经晚了。

醒来时,覃标躺在自己的床上,周围有好多双眼睛,想动却动不了,胳膊上绑着几块厚木板,守生在一旁站着不停地哭。见队长在旁边,覃标有点费力地说道:“队长,我怎么了?”队长转过头对周围的人说:“终于醒了,还好脑袋没事,清醒着呢。”守生见覃标醒来,破涕而笑。事后,覃标才知道,那天不知道从哪里刮来的风一下子把覃标砍的树刮倒了,树顺风倒下朝着覃标扑了过去,覃标当时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整个人滚到了山坡底下。守生急了,冲下山坡,也不知从哪来的力量,背起覃标就往山下跑,到了中队后,整个人哭得差点虚脱了。大家都说,没见过守生跑那么快,而且背上还背着个人,这要是参加长跑比赛一准拿奖。

总队农场来招人,队长把守生推荐了,理由很简单,以往军事训练搞不了的,中队都是这样做的。覃标有点难受,但又不得不听中队领导的指示。找守生说这事时,不知该从哪开口,绕着弯地讲了半天,守生听明白了便开始哭,覃标怎么劝都没用,后来发狠地说,如果再哭,从此再也不认他了,守生才拼命地点了几下头。守生走的头一晚上,覃标不知道为什么失眠了。

隔了几天,农场的干部打电话来,说要把守生送回来,那个干部和中队长是军校同学,队长一个劲在电话里说好话。但那边说,你们那个守生连做梦都哭着喊班长,我们可不敢带了。队长说,这样吧,我给你写个保证书,让守生回来几天,做通思想工作后再送回去,那个干部勉强同意了。

守生显得有点憔悴,回来后见到覃标就哭。队长拉覃标在一旁说:“交给你了,赶紧做工作,那边等消息呢。”覃标看着守生故意生气地说:“真是没出息,难道你一辈子要跟着我吗,我要是死了怎么办?”守生不说话,继续抽咽着。覃标心软了,他让守生不要哭,问他为什么要回来。守生说他离不开班长。覃标于是说道:“我要离开这里一段日子,你总不能跟着我吧。”看着守生惊讶的样子,笑说:“守生长大了,再说了,咱现在都是军人了,我走哪你跟哪,部队是不允许的,要不我和你做个保证吧,只要你呆在农场里,而且能听你的好消息,班长就会时常看你,如果还是不听话,那么你以后就再也见不到班长了。”说完,把一个用子弹壳做的油笔塞到守生手里说:“想班长就看看这个,只要它在,班长就在。”

守生又回农场了,覃标觉得心里空空的,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部队的日子,还是那样不断地重复着。那日,队长告诉覃标,你带的那个守生真不赖,农场的干部说,他一个人可以顶几个人用,听说他喂了几十头猪,还把那个多年的水塘也用上了,养了好多鱼,给部队赚了好几万,还跟总队的首长握过手呢,农场干部说,年底还准备给他报请三等功哩,说不准在那边还可以转个士官,真是傻人有傻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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