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记忆与英雄祖先崇拜*
——以云南马关县壮族 “侬智高”崇拜为例
2010-12-26罗彩娟
罗彩娟
历史记忆与英雄祖先崇拜*
——以云南马关县壮族 “侬智高”崇拜为例
罗彩娟
壮族重要的历史人物侬智高,在壮族民众的祖先记忆中占有非同一般的位置。云南省马关县马洒村的田姓家族与王姓家族以祖传实物和历史记忆的方式向人们呈现了他们的祖先与侬智高之间的族源关系,这是当地壮族人民英雄史观的体现。同时,这一英雄史观又影响到人们对历史记忆的选择。在此,历史记忆与英雄祖先崇拜互为主体的关系得以彰显。
历史记忆;英雄祖先;侬智高
如今学术界关于历史记忆的一个共同的研究重点是:一个社会群体如何选择、组织、重述“过去”,以创造一个群体的共同传统,来诠释该群体的本质及维系群体的凝聚。同样,一个家族如何追溯自己的族源,如何向子孙后代传授祖先的历史也是重要的研究议题。本文通过对马关县马洒村两个壮族大姓田姓和王姓的祖先记忆和实践经验进行考察,试图阐明他们在追溯祖先历史的时候,是如何把祖先记忆与侬智高英雄崇拜联系在一起的,以及历史记忆与英雄祖先之间具有何种关系。
一、英雄史观与祖先崇拜
本文的田野点马洒村隶属马关县马白镇,地处马白镇北部,距离县城七公里。马洒是一个壮族聚居的大寨子,马洒自然村共有 287户,1276人。其中壮族 1255人,均属于侬人族群,约占总人口的 98%。该村一共有四大姓氏,李姓最先来到该村定居,始祖为李老米;其次是高姓,始祖高斗鹏,从马关县南滚搬来;再后来是王家,始祖王庆升,从广西桂林搬来;最后是田家,始祖是田连粉,从广南遮头寨搬来。这四大姓氏共同开发他们的居住之地,和睦相处生活了很长时间。解放初期还有卢姓和龙姓等其他小姓搬来。
林美容主张把家族村落类型分为一姓村、主姓村、多姓村、杂姓村四项。然而王铭铭则通过威海地区的村落和家族情况提出不同的看法,他把威海地区的家族与村落组合的类型依据姓氏人口的不同纯度分为六种:纯姓村、强单主姓村、单主姓村、双主姓村、复主姓村、杂姓村。其中,复主姓村是指村落中有两个以上家族姓氏在村落居民人口中处于突出地位,其余处于次要地位,即50%人口由两个以上的大家族占据。[1]笔者比较赞同王铭铭的这个区分法。根据他提出的复主姓村的含义和条件,马洒村四大家族的人口超过 50%,因此笔者认为马洒村也属于复主姓村。在这个复姓村里,高、王、田三大家族的势力就很强大,这是不容置疑的。这些大家族在追溯家族祖先历史时表现出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努力阐明本家族祖先与某个民族英雄之间的密切关系。
关于家族祖先的历史,王明珂发现羌族同时存在“弟兄祖先故事”与“英雄祖先历史”两种历史心性。虽然王明珂在《羌在汉藏之间》一书中想表达的是对“历史实体论”与“近代建构论”这两种观点的缺陷的批判,并指出两种不同的历史,一种是所谓真实的历史事实,一种是他加以引号的“历史”,他认为加上引号的“历史”是为了与历史作区分:历史是指过去真正发生的一些自然与人类活动过程,而“历史”则指人们经由口述、文字与图象来表达的对过去之选择与建构。[2]基于此,他得出结论说,对“历史”采广义的理解,可以有助于我们了解“历史”如何在一个社会特有的“历史心性”下被建构。以及,历史与社会现实如何强化或改变人们的历史心性与历史记忆。[3]但是,从这些表述中,隐约可见一种前后矛盾的关系在里面,他一方面强调两种不同的历史区分;另一方面用“故事”与 “历史”分别修饰“弟兄祖先”和“英雄祖先”两种历史心性,其意似乎是要表明关于“弟兄祖先”的表述只是一种故事,而“英雄祖先”的事迹则是一种历史。无疑中又回到他所批判的历史实体论之中,也就是他潜意识中也在遵循何为历史真实的价值判断。
笔者在此想要指出的是在“英雄祖先历史”这种历史意识下建构的祖先事迹不一定就是真实的历史,而是后人为了适应当前的社会环境而构建出来的一种“历史”。
马洒村四大家族都存在祖先崇拜的现象,特别是高、王、田三大家族全体成员定期在每年的农历二月初三到各自始祖的坟墓前扫墓祭拜,届时将由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主持仪式。除此之外,田氏家族还有每两年一次的六月初二祭祖仪式。在追溯自己族源的时候,他们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三大姓氏都把自己的祖先追溯到和某个重要的历史人物有关 (侬智高或者李自成),他们的祖先追溯也就到这里为止而没有再往上溯源,或许他们认为追溯到和某个重要的历史人物有关的祖先就已经足够了,即使这些历史人物都不是他们的血缘祖先,但是却和他们的祖先有某种关系。例如田家、王家的祖先是侬智高部队的士兵,高家的祖先参加了李自成的部队,更进一步的关系是高家的祖先还是李自成的岳父,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高家和李自成还有亲戚关系呢,相对于田家和王家的来源不清,证据不全,高家还从公安厅档案室找到了相关资料,也为他们的祖先来历增加了说服力。祠堂也曾经是马洒四大家族的象征性建筑,祠堂遭到破坏后,对祖先的记忆转移到一年一度的家族墓祭上。下文主要以田姓和王姓两大家族对祖先的记忆方式来描述其与民族英雄侬智高的关系。
二、记忆中的田姓始祖与侬智高
马洒的大姓田姓家族是全村人口最多的一个家族。说到他们的家族历史,他们都很自豪地跟笔者提起祖先和一把大刀、一个瓦罐的故事,并说那是他们祖先逃难到马洒村的历史见证。2007年 6月 14日田春龙在接受笔者的采访时,具体讲述了田家祖先逃难的过程以及与侬智高的关系:
我们的先祖原来是侬智高部队的人,所以留下了那把刀。他原来是在广西,从广西桂林一带,跟侬智高,跟狄青打败仗后,流落在广南一带。[4]在广南一带,还保存那把刀。遗留下来后,到多少代就不清楚了。来到这里后,因为办丧事,万山泉 (一种纸祭品)在途中落到土司的土地里,人家就想办法来报复,人家有势力,人多,我们势力不大,没有办法就逃跑了,就把那把刀带来了。途中遇到芭蕉树就砍芭蕉树,有哪样就砍哪样。芭蕉树砍后不久,它的尖尖就冒出来了,人家来追就以为他们跑远了,芭蕉树都冒出来,不知道他们跑到哪里了。后来就来到开化了,开化是府,原来是府治,又怕了,不敢再在那里住,就一直下来,就到克昔那里。住下后,土地比较少,住不了,后来先祖就领他的儿子去找新地方,就来到这里北门那边,遇到李家,就跟李家说,我们是从哪里来的,想在你们这里落叶,李家就说你们就去茅草山那边,也就是现在的村委会那边。以前来都是大箐,村委会隔壁那家就是郭占亭家,厨房盖在树桩上面,树桩象桌子一样大。树桩还埋在底下。始祖来后,就跟儿子说,这把战刀你们永远要保管好,不能弄丢,是先祖跟侬智高遗留下来的,要当做生命一样来保护。后来就一代传一代,口头传,没有文字。
同是田家人的田仲涛老支书也讲述了类似的祖先逃难史:
始祖的老人去世,办丧事,抬到途中,遇到大风,大风吹,万山泉吹落到土司的土地里,万山泉就是摇钱树之类的东西。被土司知道后,就认为掉到他的土地里不吉利了,具体什么说法不知道。就去追查,按现在的说法就是要罚款,你不给,就拉你的牛马,让你的人受罪,或者杀你的人。你破坏他的土地就不好。看来这个情况不好,在人家管的土地上,不能待下去了,所以就逃难了。
从田春龙和田仲涛两位田姓后人的描述中,我们得知田姓后人逃难到马洒的整个过程。如他们所说,他们的始祖是侬智高部队的士兵。侬智高部队与狄青战败,经过几代以后,田姓另一位先祖流落在广南一带,后因得罪广南土司,遭到土司追杀,这位先祖带着大刀逃难。在逃难的过程中,这位祖先随身携带着更早的先祖在侬智高部队参战时留下的大刀,并以之作为沿途砍掉荆棘、开辟道路的工具。但芭蕉树被砍后立即长出新芽保护先祖安全逃到开化。祖先历尽千辛万苦,最后才落脚马洒。虽然逃了出来,但是要在这个官府附近的地方落脚,田家担心被人发现和追问从哪里来而暴露身份,所以逃难来到马洒的田姓后代不敢沿用过去的“盧”姓,而是把这个姓去头去尾改为现在的“田”姓。另外,如果在神龛上同时写上田和盧两个姓氏,则害怕引起误会,以为这户人家是从田家来盧家上门,或者是从盧家来田家上门,所以在神龛上只写田姓。但是田家人都很清楚他们姓氏的来历。田姓族人口耳相传这个先祖逃难的故事,他们甚至记得祖先顺利逃出的时间是六月初二,田仲涛老支书说:
六月初二先祖逃出来,在树林里烧火煮饭,祭祀的时候还要绑茅草,还有东瓜树,草是用来煮饭,东瓜树是当时找不到柴火,用东瓜树来烧火。他是六月初二逃出来的,哪年逃出来的就不知道了。我们祖先来到下寨克西村那里,后来才搬来这里。祖先就叫田连粉,在那边就没有他的后代了,最后我们去那里上坟。
此外,族人为了怀念祖先来到马洒的艰辛,代代相传祖先逃难的故事并保存好大刀以及祖先带来的瓦罐等物品。他们还在每隔一年的农历六月初二这天举行祭祀祖先的集体活动来强化族人的集体记忆。田春龙老人说:
我们隔一年 (若去年整,今年就不整,明年整)就拿那把刀来纪念,还有帽子,还有妇女的手镯、链子,摆放在一起,还有猪、鸡,拿来祭献。外人不能来参与,亲戚可以来吃,祭献我们的始祖。就说是要给代代子孙清楚这把刀是先祖以前跟侬智高部队留下来的,又是始祖从广南带出来的。所有的田家人都来参加,就在田支书家 (也就是保存大刀的田仲涛家)祭祀。
每隔一年的农历六月初二这天,田姓族人聚集在保管遗物的田仲涛家举行隆重的祭祀仪式。这一天,主人把遗物拿出来接受族人的祭拜,把刀挂在祭台前的墙壁上,同时在祭台上摆放两顶帽子和一个手镯,[5]给平时空无一物的瓦罐装上白酒。[6]摆放好这些遗物和米饭、酒、肉类等祭品后,全体男姓族人都在德高望重的田姓老人的主持下行三拜九叩礼。然后,这位长老向田姓族人传达这把刀和瓦罐的来历,让田姓人世代怀念祖先的逃难史,以激起族人对家族的自豪感和凝聚力。田家人也认为,有了祖先流传下来的这把大刀和这个瓦罐,他们才清楚自己祖先来到马洒的历史经过,而不象其他家族那样由于没有任何祖先的遗物而不了解祖先的历史。
田姓族人非常重视这个祭祀活动,他们曾经于 2006年的祭祀仪式上,请马关县的专业人士来摄像,现在几乎每家都有一盒展现当时情境的 VCD。田仲涛老支书说,2008年农历六月初二同样举行祭祀活动,而且更因为 2008年在北京举办奥运会,所以田家的祭祀祖先活动也要大办特办。那么为何相隔一年才祭祀一次?他们解释说可能祖先刚来到这个地方时,前几代生活比较困难,没有多余的钱到马关县城购买祭品,然而要是不举行祭祀活动的话,又恐怕后代忘记,才形成每隔一年举办一次的祭祀祖先活动的惯例。虽然现在生活比较宽裕,但是过去几代人都是每隔一年才祭一次,所以现在继续保持这样的传统而不改变。对于大刀和瓦罐的保存也很有讲究,田家从几十户人家中挑选一位辈分最大的男子来保管,同时要求这位男子的家庭必须是夫妻双全而又和睦的家庭,而且保管人自身在为人处世上也要求讲究文明、道德,对村民有贡献,这样的家庭才能存放祖先的遗物──大刀和瓦罐。直到这对夫妻中的一方去世了,才把大刀和瓦罐转到下一个符合条件的家庭保管。平时不能把刀和瓦罐拿出来,要妥善保存,还要不时擦拭灰尘,以显示对祖先的尊重与怀念。一般用布包起大刀并放在高处,即房子的天楼,也就是最高的那层妥善保存,不能放在低矮的地方,更重要的是不能让任何人脚踏或跨过遗物,等到祭祀的时候或者是有领导、学者来考察时才拿出来,之后仍然放回原处。田仲涛老支书的父母去世后,他如今又接受了保存祖先遗物的重任。因为,大家讨论认为他是属于长辈的仲字辈,夫妻双全,更重要的是他在社会公德和文明礼貌方面起了表率作用,这主要体现在他曾担任了近二十年的村委会干部,对马洒的发展做出重要的贡献,所以田家人放心地让他保管。据说这把刀还有祖先的灵力,不能随意外借。田仲涛老支书提到有一次族人把刀借给一个布摩就发生了如下事情:
我听讲,我们这里有个摩公借这把刀去做法事,后来每个晚上一睡下就做梦听见有人说“拿我的刀来,还我的刀来。”有个白发苍苍的老官每个晚上都来跟他要刀。最后他就不敢要了,他拿回来还就不做梦了。他和我们是亲戚,他是布摩,用这个做法器,我们就借给他了。这把刀还是不能给别人。要哪家保管必须要是双全,又是长辈,假如说你年纪大,但你的辈分小也不能保管。传到我这里有十多年了。
这里有个有趣的现象是,第一个来到马洒的田家祖先,就是拿着大刀逃难而来的那个祖先,而不是跟随侬智高部队打仗尔后失败落脚广南的那个祖先。因此每两年一次的六月初二祭祀活动的对象也是第一个落脚马洒的祖先。他们纪念的就是祖先不畏艰难地一路披荆斩棘的来到马洒开基立业,从此奠定了田家人在马洒的历史地位这一奋斗历程。然而,如果说到那把刀的来历,他们都会提到侬智高,但是在和侬智高有关的那个祖先之后过了多少代才到来马洒的始祖,田家人却是说不清楚的,因为祖先的历史没有文字记载也不允许被记载,正如他们所说,祭祀活动的参与者也仅限于男子的范畴:
祖坟的碑文没有写过这件事。以前为了保密不能乱说,也不能写出来,一般在搞祭祀的时候,嫁进来的女子也不能来参加。是本家族的媳妇才能来,女儿没出嫁前也不能参加,嫁出去后也不能回来参加。现在开放了就可以参加了。解放前搞祭祀都不给大房来参加。原因是什么也不知道。后来改革开放后开始邀请他们参加。他们是老大的那一房,他们也知道祖坟,祖坟是一起祭拜。二房已经死了,我们是三房,刀就传给小的那房。我们两个房的人数差不多一样。
于是,在这样保密的氛围中,女子不能参加的情况下举行的祭祀活动当然使田家的历史仅仅流传于田家男性后代。因此侬智高与田姓祖先的关联世代保存在田家男性后人的心中。
三、记忆中的王姓始祖与侬智高
2005年马洒村王姓全体族人来到埋葬祖先的地方,重新修葺始祖坟墓并给祖坟树立了一块意义非凡的石碑。坟墓坐落在村后一座土山的半山腰上,笔者前往察看,果然发现在始祖坟墓旁边,马洒王氏家族新立的一块石碑,碑文《马洒王族重建始祖碑序》讲述了王氏祖先来到马洒的历史经过:
水有源、树有根,王氏本一家,据史书记载,祖先源于山西太原郡秦王朝五十年间,执行中央集权制郡县管辖进行三大改革。提出重农抑商和移民政策将大量人口输入江南先祖流入广东广西柳州太平府。宋朝一○五三年间随侬智高立杆起义后散居广南西畴。庆升始祖在岩厂娶妻卢氏生二子敕公庸公。康熙一七一五年天下大乱始祖挑二子及重病妻室逃生至途中,始祖母不幸病逝,遂择地而殡葬,访姑母而迁居马洒。迄今有三百余年。喜螽斯之蛰蛰,羡瓜瓞之绵绵,宗派源流相传十三代子孙繁衍分居计一百九十余户。吾族祖先历来遵循耕读之铭训,故开化较早。虽居边远山隅清代中叶就有贡生王秉福,增生王德修,附生王恩洪,清末有讲武学堂王世荣、王世珍,解放后参加行政企事业文教卫生工作二十余人,可谓边远山隅之旺族。
从上述碑文内容,我们了解到马洒王姓族人的历史迁徙过程是从山西太原郡迁移到广东、广西柳州太平府,后又从广西柳州太平府迁徙到广南、西畴一带,最后祖先投靠姑母来到马洒定居至今。为了凸显王氏家族历史的源远流长,王姓后人竭力把祖先的历史往前追溯,并在一个家族的历史与国家的大历史之间找到契合之处,以证明王家自古以来就是国家中的一员,比如中央集权制的确立与重农抑商及移民政策等对王姓家族的影响。这些只是为王姓家族迁移提供历史背景。依然保留在人们的脑海里的始祖的身份却被想象成是“宋朝年间随侬智高立杆起义后散居广南西畴”的一个“英雄”人物。
由王姓族人王世生 (68岁,壮族,初中,初中退休老师)整理的《马洒王氏宗族史略》更加详细地描述了祖先的来历。
水有源,树有根,树高千尺忘不了根。据史书记载,天下王氏本一家,我们祖先源于山西太原郡(现在的太原市),在太原封为王侯后又在南京建邦王家府。王氏占天时地利人和,王氏发展已控制半个中原地区。至今王氏是中国第一大姓。秦王朝五十年间,执行中央集权立制郡县管辖。进行货币、度量和文字改革。国相提出:“重农抑商”和“移民”政策。将大量人口输入江南开垦。先祖流入广东、广西柳州太平府,根据《云南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资料汇编》第二十三页记载,宋朝皇祐五年 (一○五三)年间先祖随侬智高立杆起义反宋。被宋朝大将杨六郎率三军镇压,追至广南杨柳井附近围困。起义首领下令杀牲不生火,用生血、肉拌糯米饭吃,后人为了纪念侬智高母子英勇无谓的精神而举办祭祀活动,每年“六·一”节就是这样而来。先祖起义失败后散居广南、西畴。庆升始祖在岩厂娶妻卢氏生二子敕公、庸公。康熙一七一五年间,天下大乱,战争四起,瘟疫盛行,民族歧视,始祖为了避难挑着两个儿子和身带有重病的妻室逃生,行至途中古道名大坪牛脚迹始祖母不幸身亡。处于这样的情况下,始祖悲痛含泪把她抱到一棵大树下乘凉安息告别。挑着儿子继续赶路到马洒投靠李氏姑母,数年后两个儿子长大成人,始祖怀着对妻子旧情思念带着儿子从原路寻找,找到后尸骨已被蚂蚁抬土埋成一座坟。请地理先生去看,先生说:“这个地点好,占在龙头上,坐东向西,对面山形如同乌龟抱蛋,是后代发如林的好吉兆。”所以始祖母的坟一直安葬在大坪。发展到秉、德、恩子孙才去立的碑。王族为了纪念始祖无论哪个谢世都横停在堂屋中央,也形成了我们的风俗习惯。二百多年后的今天王氏门宗已发展到第十三代子孙,桃李满园,人丁兴旺。
王姓族人后裔王世生对家族的来历增添了不少情节和故事。一是祖先在太原郡被封为王侯,其次是在南京建邦王家府,强调王家的势力扩大到半个中原地区。而王姓是中国第一大姓,更是他们感到自豪的地方。最后是始祖母的坟墓风水尤佳,能庇护后代子孙更加兴旺发达。不管增加这些情节是否具有真实性,但马洒王姓后人对于自己家族美好愿望的寄托就隐含在里面。当然对于王姓族人来说,这些历史都是真实的过去,是他们值得骄傲的历史资源。为了寻找到真实的证据,曾在县城工作的王世生老师说他亲自跑到很多地方对王氏来源进行了走访,还到图书馆查阅了不少历史资料:
我们王家的历史我们基本上查清楚。因为原来云南省少数民族历史资料里都有一部分,再加上我们走访老人,根据历史资料推算的嘛。当时我们姓王属于山西太原市的,中国历史上都有记载,当时百家姓中,王家居山西太原市,还有就是南龙郡,郡相当于现在的州府一样的嘛,王家在山西封为王侯后,又到南京。在太原封为王侯,在太原建邦。秦始皇五十年间,实行中央集权制,县管辖了。货币、度量和文字改革后,他的国相,相当于现在的总理嘛,提出重农抑商,就是要进行改革,重视农业的嘛,然后就搞移民政策,当时秦始皇就把那些王家不经商不纳税的、那些战争抓到的俘虏流放到江南一带,当时的国相发现江南一带土地比较肥沃,人口稀少,就把人流放到江南一带,我们流放到广东,后来到广西柳州太平府,到了北宋以后,侬智高立杆起义,我们老祖就跟侬智高立杆起义。起义来到现在的广南和富宁的交界处失败后,就流散到广南。
但是当问起是哪一代祖先,也就是具体的哪个王姓先祖跟随侬智高参加起义时,他表示不知道,没有查到:
认不得了,没有查到。因为王家人比较多,流散到马关的,到开化府的,还到广州、湖南的都有,浙江也有。只记得我们的老祖 (马洒的老祖),前边的多少代认不得了,北宋到现在已经很多年了,有上千年了。当时是宋朝,是 1053年的呢,到现在差不多是一千年了呢。
关于始祖母的坟墓有“乌龟抱蛋”的故事,其他王姓族人也提到,这个故事成了他们的共同的记忆,王禹龙老人说:
各族摆放棺材的方向不一样,我们王家为什么要横着摆棺材呢?历史说我们从广西来的那个先祖,他死了后就拿去玉龙那边埋,埋呢,一挖开就有个乌龟朝山向,地理先生说这个才喊地理,乌龟是横着的,埋也是埋横的啊,就按乌龟的方向埋了,意思是好的预兆,才照它的方向埋。所以我们子孙无论哪个死,要横放在神堂。在棺材底下打个小洞,拿水放,又拿乌龟来放下面。后来就不认得乌龟跑去哪里了。只是说按祖先的整法,棺材横放在神龛前。在山上怎么埋就怎么埋了。
“乌龟抱蛋”的故事给王姓族人的祖先埋葬方式增添了神话色彩,人们深信正是“乌龟”给王家人带来了好的福气和预兆。同时,在关于王氏祖先为何人的想象中,他们对祖先是“跟随侬智高立杆起义”的士兵深信不疑。所以“(我们的祖先)就是和侬智高有关,才跑来马关来谋生,是侬智高的兵”。可见,王氏后代认为自己的祖先也是和侬智高有关,祖先是侬智高抗交反宋起义中的一个士兵。因此,英雄祖先的历史记忆在王氏家族得以代代相传。
其实,不仅仅是马关县马洒村的田姓和王姓家族存在这样的英雄祖先崇拜,在其他壮族地区也有不少姓氏把祖先历史追溯到侬智高身上。如人们认为云南省广南县侬土司是侬智高后裔,广南县侬氏后人皆自称为侬智高后裔。广西横县、那坡县、德保县、靖西县等地的侬氏族谱都记载了他们的祖先为侬智高。如横县校椅镇绵埔村侬智高支系的《族谱》说:“我祖侬智高兵雄将勇,士气莫敌,更下决心,不打昏君,誓不为人。”[7]广西靖西县大甲乡侬氏家族族谱中记载:“我侬氏家族,世居边徼。太祖侬佈团,生于清朝顺治元年。他据祖传,以口头方式遗嘱后人:我们是侬智高后代,因侬智高反宋失败,为避灭族之灾,改侬姓为农氏。据此,后人切记……为缅怀先人,不忘祖德,重新启用侬姓,故称侬氏佈团家族。”[8]侬智高反宋失败后,大部分侬氏被迫改为农姓或赵姓,少部分保留侬姓。侬智高后裔散居桂西、滇南、越北、老挝、泰国、缅甸等地。
侬智高、侬军和逃难者在云南的后裔目前已弄清楚的有:“一是文山壮族苗族自治州的广南县侬氏土司。二是被称为‘世外桃源’的广南县坝美村有侬智高及侬军后裔。三是元江那氏土司是侬智高后代,逃难到红河县的后裔有 700余户。”[9]这些都是声称和侬智高有血缘关系的侬智高后裔。英雄祖先的记忆在侬智高出生地以及侬智高活动过的壮族地区广为流传,也正因此,侬智高得以凭祖先身份受到壮族人民的顶礼膜拜。
四、余论:历史记忆与英雄祖先崇拜
英雄祖先崇拜的现象受到历史记忆的影响,而历史记忆是有选择性的。人们对社会记忆的内容具有选择性,也就是说人们有意识地选择了要记忆什么,遗忘什么。记忆与遗忘同样重要。麦克尔·赫兹菲尔德认为记忆在社会学研究中的地位非常重要,也承认哈布瓦赫对记忆的研究 “尤为独到,很多观点也很合理”。但是他认为 “与记忆相关的忘却同样值得关注。比如,对世袭的分析研究中,就应该特别注意一个名义上的单系社会采取了哪些选择的手段来维系权力以及如何将一个共同的祖先作为共有的社会资本来加以利用的。”[10]社会记忆为什么会如此保存和传播?什么原因促使有些记忆被保留而有些记忆被删除?在社会记忆的理论研究上,许多学者已经对社会记忆的一些问题达成共识。其中一点就是社会记忆的形成过程并非是一个恢复或完全再现的过程,而是一个社会建构的过程。在建构过程中,有一些因素决定着社会记忆的建构过程,决定着哪些东西被删除、保留或修订。
人类学家埃文斯 -普里查德在其名著《努尔人》中提到,在东非的努尔族中,忘记一些祖先或特别记得一些祖先,是它们家族发展与分化的原则。但“结构性失忆”这一名词,主要是由英国人类学家古立佛 (P.H.Gulliver)的研究,而广为社会人类学界所知。他在研究非洲 Jie族的亲属结构时,观察到他们家族的发展 (融合或分裂),多由特别记得一些祖先及忘记另一些祖先来达成;他称此为“结构性失忆”。[11]后来许多民族志显示,以忘记或虚构祖先以重新整合族群范围,在人类社会中是相当普遍的现象。如祖先在非洲宗教以及活着的后代中保持权力性地位,而非洲人对祖先也是有选择记忆的,他们认为只有那些在家族谱系中占有特殊位置的死者才被视为适当的祖先。[12]
对于祖先的侬智高身份想象是田家和王家共同具有的历史意识。其他姓氏虽然没有把祖先和侬智高联系在一起,但是他们也要极力把祖先和另外的“英雄人物”联系起来。如高家始祖是汉族身份,若硬是要与侬智高沾边,恐怕有牵强附会之嫌,但是他们找到了另外的人选,那就是李自成的女婿被认为是他们的始祖。
我们从壮族的人生礼仪中也能看到祖先认同意识的表现。在壮族侬人社会中,丧葬仪式里有个很重要的细节,那就是点主仪式。通过点主仪式向世人表明死者和生者亲疏远近的亲属关系。点主仪式来自汉族,传说古时候有人在犁地时看到乌鸦喂儿,深受感动,想到自己的父母也是这么把自己抚养大的,所以要孝敬父母,才出现了点主的仪式来表示孝敬父母。笔者参加了马洒邻村的一次点主仪式,仪式在村前的一块空地上举行,一位穿着长袍马褂的老人坐在台前主持,被称为“点主官”,其他几个老人也穿着长衫在旁边协助,旁边是马洒洞经乐队在演奏洞经音乐,空地的另一头树起一根长幡,是请点主官来点主的“请柬”。点主仪式开始,死者的所有直系血亲后代 (非直系后代不用参加)跪在点主官前面,一边听着一位司仪念诵赞扬死者功德的诗词,一边行三拜九叩礼。之后,开始戳血点主,只见死者的直系后代依然跪在地上,同时把两只手反扣在背部。这时,三个人来给他们抽血,其中一人手捧一只内盛一些红色的银朱砂的碗,这是为稍后盛放抽出的血所用。另一个人拿一块木牌 (死者的灵牌)按在孝子的手背上,第三个人拿着一根针在孝子的右手中指背部扎出一滴血,滴到准备好的碗内。这样依次取好所有孝男孝女的血并统一放在盛有朱砂的碗里后,才往碗里倒入一些酒,随后这些血很快溶化在一起,证明他们 (被点主的人)是同一个祖先的直系血亲后代。这时,点主官就用毛笔在这些溶在一起的血水里蘸墨汁,点在这家所有没超度过的灵牌 (包括刚去世这个老人的灵牌)上,把灵牌封好。平时不能随便把灵牌打开 (灵牌由两块一长一短的木板合在一起组成,里外写的字一样),老人说象法院的封条一样。他们还说这样的场合不能安静沉默,所以乐队要在整个过程演奏洞经。结束后,点主官要唱一首诗来预祝这一家子孙兴旺、五谷丰登、六畜平安。同时,点主官用红布把所有灵牌栓在一起,大孝子就把这些灵牌扛在背上跑回家里放在神龛上。[13]人们正是通过点主仪式来证明自己与祖先的血缘关系,同时表达对祖先的无限怀念。从中,我们也看到当地壮族人强烈的祖先意识,想象的祖先与血缘的祖先同样受到后人顶礼膜拜,两者不可或缺。
如同定宜庄和邵丹在黑龙江省三家子满族村所进行的调查发现,这里的孟姓满族人把自己的祖先附会为孟子。然而经过调查孟姓满族人的族谱,他们发现这些满族人实际上并不是孟子的后裔,而是新满洲墨尔哲勒氏的后代。这些现象说明现代人对过去的记忆并非全然就是所谓的 “史实”,而是后人对过去 (包括对自己的祖先)的想象和理解。因此,他们得出结论说,“历史学家研究的是文献,是以文字固定下来的不会改变的资料,考据辨伪是史家之所长。而民族学家在田野工作中着眼的则是族群认同的建构,他们从受访者身上寻找的并不是历史的‘事实’,而是现代人对过去的理解,是今天的他们对自己过去的记忆,和对自己是谁的解释。”[14]
可见,祖先身份正是人们在世代传承祖先历史记忆的过程中进行的选择与权衡,此时,祖先与家族有无血缘关系并不是首要的因素,祖先在历史上有过什么样的辉煌事迹,是否历史名人,是否与英雄人物挂钩才是至关重要的,这就是本文所说的“英雄祖先”史观。基于这种英雄祖先崇拜,马洒人把壮族的民族英雄侬智高纳入到他们的家族谱系中,给予侬智高“合法”的身份地位。即把侬智高和家族祖先联系起来,把记忆中最早的祖先想象成是侬智高部队里的士兵,还有遗物作为证据 (如田家遗留下来的一把大刀和一个瓦罐),这样的想象也为他们的家族历史增添了份量。从壮族的族群类型来说,自称和他称为“侬人”的壮族族群在历史文献和地方志书中都被认为是侬智高“遗种”,是侬智高的后代,也正因此获得 “侬人”的称呼。所以,他们在这套 “公认的”祖先身份的共识下,追溯一个家族的祖先为侬智高部队的士兵也不失其合理性。这或许就是他们眼中的真实的“历史事实”。其次,对于马洒村这个侬人大寨子来说,除了与侬智高有密切关联的两个大姓家族外,还有高姓这个来自于汉族的大姓家族[15]和其他小姓家族,也有少部分的汉族。他们虽然没有把侬智高放到与自己祖先相关的位置,但是他们一样接受六月节祭祀侬智高的仪式实践。
因此,选择什么样的历史记忆,秉持什么样的历史观,就会影响到人们以什么态度和方式来应对祖先和族源历史。马洒村的田野材料向我们表明了作为壮族重要的历史人物,被壮族人民视为民族英雄的侬智高,在当地的祖先记忆中有何等举足轻重的位置,这正是当地壮族人民英雄祖先崇拜这一历史心性的体现。
[1]王铭铭 .走在乡土上──历史人类学札记[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55.
[2]王明珂 .羌在汉藏之间──一个华夏边缘的历史人类学研究[M].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03.
[3]王明珂 .羌在汉藏之间──一个华夏边缘的历史人类学研究[M].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03.296.
[4]下划线系笔者所加,以下同。
[5]帽子和手镯是后人添置的,代表始祖和始祖母使用过的遗物。
[6]每个族人在祭祀结束后都要喝点白酒,意味着如今田姓族人过上了甜甜蜜蜜的生活。
[7]侬贤生搜集 .广西横县、那坡县等地的〈侬氏族谱〉摘录[J].见范宏贵.侬智高研究资料集[M].南宁:广西民族出版社,2005.129.
[8]侬芸青整理 .广西靖西县大甲乡侬氏家族族谱[J].见范宏贵 .侬智高研究资料集[M].南宁:广西民族出版社,2005.135.
[9]侬鼎升 .侬智高出桂入滇采访纪要[J].见范宏贵:侬智高研究资料集[M].南宁:广西民族出版社,2005.162~166.
[10]麦克尔·赫兹菲尔德著,刘珩、石毅、李昌银译 .什么是人类常识[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5.88.
[11]转引自王明珂 .华夏边缘──历史记忆与族群认同[M].台北:允晨文化实业股份有限公司,1997.41.
[12]詹姆斯·L·布雷恩著,金泽、宋立道、徐大建等译 .祖先作为长者在非洲──深入思考[J].见史宗主编 .20世纪西方宗教人类学文选(下卷)[C],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5.851~868.
[13]过去有祠堂,把灵牌放到祠堂里,现在没有祠堂了,所有的灵牌都放到家里的神龛上 .
[14]定宜庄、邵丹 .历史“事实”与多重性叙述——齐齐哈尔市富裕县三家子村调查报告[R].广西民族学院学报,2002(2).
[15]不过现在高姓后裔全部都是壮族,他们来到马洒后才被同化为壮族 .
HistoricalM emory and theW orship of Heroic Ancestor——Take the“Nong Zhigao”W orship of Zhuangs in Maguan County as an Example
Luo Ca ijuan
As an important historical figure,Nong Zhigao also occupies an unusual position in the memory of the Zhuang people about ancestors’.InMasa village,Maguan county of Yunnan province,the Tian’s family and theWang’s family presents to people the origin relationship be tween their ancestor and Nong Zhigao in what way of object and historical memory.This is exemplification of the local Zhuang people’s historicity about hero.Meanwhile,this historicity about hero affects people’s choice about historicalmemory.Here,intersubjective relationship between historical memory and the worship of hero ancestors has been demonstrated.
historicalmemory;heroic ancestor;Nong Zhigao
【作 者】罗彩娟,广西师范学院政法学院副教授,人类学博士。南宁,530001
C952
A
1004-454X(2010)04-0109-008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壮族的族群认同与国家认同研究”(批准号:10XMZ038)。
〔责任编辑:黄润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