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太宗立李治为太子是“懵懂一时”吗
2010-12-26胡长明
■胡长明
唐太宗立李治为太子是“懵懂一时”吗
■胡长明
毛泽东对唐太宗李世民的政治、军事才能有过很高的评价,如指出“自古能军无出李世民之右者”。但他惟独对李世民立李治为太子一事大不以为然。在读《新唐书·李恪传》时,毛泽东批道:“李恪英物,李治朽物,知子莫若父。然卒听长孙无忌之言,可谓聪明一世,懵懂一时。”(《毛泽东读文史古籍批语集》,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版)我以为,虽然毛泽东的读史批语中有许多真知灼见,但也未见得每一条都是确评。比如上述有关唐太宗立太子一事的批语,便属于一家之言,可以进一步讨论和反思。
贞观十七年(643年),生性顽劣而又跛足的太子李承乾因谋反罪被废为庶人。唐太宗只得在剩下的两位嫡子李泰和李治中确定新的皇太子。魏王(后来称濮王)李泰多艺能,唐太宗一度很欣赏其才干,李泰也曾想利用这一优势取李承乾而代之。事实证明,正是李泰的结党营私、不甘其位引发了李承乾的铤而走险。等到李承乾被废,唐太宗舍弃才能出众而野心勃勃的李泰,最终将性格相对懦弱仁孝的晋王李治立为太子,这便是后来的唐高宗。
众所周知,唐太宗自己是通过“玄武门之变”而登上帝位的,兄弟相残的悲剧给他留下了终生挥之不去的阴影。令他倍感痛心的是,仿佛是冥冥之中的报应,政变具有传染性,往日的悲剧险些又在李承乾、李泰兄弟身上重演。所以当李承乾被废后,唐太宗在选择接班人问题上,便把如何避免兄弟相残的悲剧重演放在突出的位置来考虑。长子李承乾、四子李泰和九子李治均为长孙皇后所生,也就是正统观念所讲的三位嫡子。在为什么要立李治为太子的问题上,唐太宗曾对大臣们说:“我若立泰,便是储君之位可经求而得耳。泰立,承乾、晋王皆不存;晋王立,泰共承乾可无恙也。”又表示:“自今太子不道,藩王窥嗣者,两弃之。传之子孙,以为永制。”(《旧唐书》列传第二十六《太宗诸子·濮王泰》,岳麓出版社1997年版)李世民正是看中了李治的宽仁孝友,才决定将他立为太子。因为争当太子失败,李泰被徙居均州郧乡县。后唐太宗曾拿着李泰所上表对近臣说:“泰文辞美丽,岂非才士。我中心念泰,卿等共知。但社稷之计,断割恩宠,责其居外者,亦是两相全也。”
然而,局面并未就止尘埃落定。经过一段时间的考察,唐太宗发现李治不仅性格相对懦弱,而且过于循规蹈矩,很难培养成为一个精明强干的帝王。皇帝们立储时的基本心态是“生子如狼,犹恐如羊”,况且李治生性缺乏狼性,这让唐太宗始终放不下心来。他开始犹豫了,并将目光投向第三子即吴王李恪。李恪的母亲是隋炀帝的女儿,加之李恪“善骑射,有文武才”,因此“名望素高,甚为物情所向”,唐太宗非常喜爱他,确信此儿“英果类我”,有意将其立为太子以取代李治。过去毛泽东和其他许多人都认为,唐太宗再换太子的计划之所以最终搁浅,主要是因为李治舅舅长孙无忌的坚决反对。然而,事实的真相并非完全如此。因为在立太子这样关键的问题上,凭唐太宗的性格,他会听取大臣们的意见,但绝对不会被大臣们所左右。如果大臣和他的所思所想差别很大,他断难降心相从。唐太宗的深层顾虑是,如果真的立李恪为太子,那么长孙皇后所生的三个儿子可能都不得善终。再者,过去那些拥立李治的大臣如长孙无忌、褚遂良、李勣等面对李恪又将何以自处?所以,唐太宗最终放弃废立之举,恐怕仍是担心兄弟相残的悲剧再度上演。
唐太宗在立李治为太子的过程中可谓煞费苦心。为了李治安全地坐稳皇位,唐太宗还为李治精心搭建了未来的辅政班子,长孙无忌、褚遂良、李勣等代表不同的势力集团,三方互相牵制,免使一方坐大,其平衡术可谓老谋深算。更有趣的是,为使李勣将来对李治忠心耿耿,唐太宗还故意将李勣贬谪出宫,再嘱咐李治即位后将其招回。其帝王术于此也可见一斑。
以上是从唐太宗的心态所做出的一点分析。接下来我们再重新认识一下李治的素质和表现。李治的性格虽然比较懦弱,但秉性仁孝宽厚的他却适合做守成之主,延承平之世。从中国封建社会的历史来看,性格大刀阔斧的皇帝如秦始皇、汉武帝等虽长于建树,但也往往流于折腾。汉武帝刘彻是一代雄主,但在其治下却是“海内虚耗,户口减半”,晚年不得不下罪己诏。底层社会的老百姓大多并不喜欢这样的皇帝,反倒是乐于生活在像“文景之治”那样的守成时代。
李治统治时期,国家基本上没有太大的动荡,这难道不是当时的老百姓之福?而且,李治也绝非一般人所想象的那样缺乏政治才能和帝王谋略。据《旧唐书·太宗本纪》记载,唐太宗在世时每视朝,常令太子李治在侧“观决庶政,或令参议,太宗数称其善”。可见李治是具备做帝王的基本条件的。李治当政初期基本延续太宗路线,他礼敬大臣,勤于政事,坚持一日或两日上朝。全国经济繁荣,户口数量在永徽年间增至380万户。他规范了科举考试制度,以孔颖达《五经正义》作为明经科的考试范本,还亲自策试举人,选拔人才。永徽至龙朔年间,大臣宗室赞翊教化,著书蔚为风气。如永徽七年(656年)《五代史志》(梁、陈、北周、北齐、隋)编成;龙朔三年(663年),太子李弘撰成《瑶山玉彩》500卷。彬彬文治,粲然可观。文治之外,李治在武功方面也有可圈可点之处,他任用薛仁贵征伐高丽,派遣苏定方进讨贺鲁、百济,皆大获全胜,威震殊俗。这不仅促进了边疆的进一步稳定,而且延续并增强了大唐作为天朝上国的庄严气象。自古帝王与宰相之间的关系微妙而复杂。为防止宰相专权,李治在其统治时期增加了宰相人数,分割和削弱了宰相之权,如元徽、显庆年间,李治任命的宰相便有李勣、于志宁、张行成、高季辅、韩瑷、来济、许敬宗、李义府、杜正伦等。这也反映了李治仁孝背后精明的一面。
李治最受人诟病的举措是立武则天为皇后,以至于后来女主擅权,还一度使大唐江山改变了颜色。其实,在中国封建社会中,废立皇后的帝王多得很,如西汉武帝刘彻、东汉光武帝刘秀、宋仁宗赵祯、明宪宗朱见深等,为何后人专责李治一人呢?再者,武则天也算是一位有作为的女皇帝,至少比她的两个儿子唐中宗和唐睿宗要强得多。她在许多方面发展了贞观之治,又为后来的开元盛世奠定了基础。毛泽东对武则天的评价并不低,曾说武则天“不简单,简直是了不起”,“确实是个治国之才,她既有容人之量,又有识人之智,还有用人之术。”(《毛泽东的读书生活》,知识出版社1993年版)这就给后人留了一个疑问,即李治一手造就了武则天这么一位有作为的女皇帝,为何毛泽东又称李治为“朽物”呢?还有,我们不能忽视的一个事实是,李治自显庆年间之后便身体不适,“多苦风疾”,严重时以致“目不能视”。这点似乎可以证明,李治并非是无缘无故怠政荒政,并甘于大权旁落的。有个时期他还想废掉武则天,只是那时武则天已羽翼丰满,废掉已不太容易罢了。
所以,从唐太宗立太子时的心态来看,他是经过慎重考虑、反复比较的,很难说是“懵懂一时”;而从李治的素质和表现来看,他当皇帝三十多年中固然缺乏大的作为,但也并非一无是处,起码是延续了承平之世。武则天的上台,如果不囿于传统的观念,那么李治不但没有过错,反而与有荣焉。还有一点不能不谈一下,即通观中国历史上皇帝立储的情形,我们就会发现,在“家天下”的皇权专制制度下,皇太子的选择是在封闭的圈子中进行的,何人做皇太子决定于父皇之喜好,而父皇又常常陷入立长、立嫡、立功、立贤、立爱等诸多的矛盾困扰之中。这种将天下安危系于一人、将接班人选囿于血统的痼疾困扰了中国几千年。体制的重大缺陷,导致不论怎样英明的君主,差不多都会被接班人问题弄得焦头烂额甚至痛哭流涕。唐太宗如此,后来清朝的康熙大帝不也如此吗?皇帝对太子的期望值甚高,稍有不满便想废立,但事到临头又顾虑重重,最后大多只好委曲求全。因此,与其说唐太宗立李治为太子是“懵懂一时”,还不如说他摆脱不了体制的魔咒更为准确。唐太宗为立太子之事绞尽脑汁,但终究仍带有赌博的性质,机关算尽式的聪明也难免漏洞百出。“虑切于此而祸生于彼”,乃是帝王们考虑后事时的常态。从体制的角度来看,我们只能原谅唐太宗没有想到一切,没有看见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