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明清之际宗唐派诗歌选本对七子诗学的继承与修正
2010-12-23王兵
王 兵
(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国立教育学院中文系,新加坡 637616)
论明清之际宗唐派诗歌选本对七子诗学的继承与修正
王 兵
(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国立教育学院中文系,新加坡 637616)
明清之际,在诗坛占有重要地位的云间派、西泠派均在诗学主张上皈依明代七子派,推尊汉魏盛唐之诗。其流派选本《云间棠溪诗选》和《西陵十子诗选》在诗学倾向上一方面秉承前后七子之衣钵,一方面也对七子派的诗学传统加以修正,开启了清初宗唐派诗选本的序幕。此外,尚有吴伟业编选的娄东派诗选本《太仓十子诗选》、魏耕所辑全国性诗选本《今诗粹》等,其诗学倾向上也是对明代七子诗学的批判性继承。由此我们认为,从诗歌选本角度审视明清之际诗坛对明代七子诗学的接受情况,也是一种省察清初诗学风尚的有效途径。
清诗选本;宗唐诗派;七子诗学;继承与修正
据多种文学史料推断,清初宋诗盛行的时间应该在康熙十年至二十年之间,而明清鼎革至康熙初期的三十余年间仍以宗唐诗学思潮占据主导地位。这一时期的宗唐诗潮主要体现于三大诗派:一是以陈子龙为领袖的云间派,承继其诗学思想的清诗选本有《云间棠溪诗选》;一是受陈子龙影响的西泠派①杨钟羲:《雪桥诗话初集》卷一曰:“陈卧子司里绍兴,诗名既盛,浙东西人无不遵其指授。‘西泠十子’,皆云间派也。西河幼为卧子激赏,故诗俱法唐音。”由此可窥见二派之渊源,西泠派实为云间派的一个分支。,其流派选本为《西陵十子诗选》;一是以吴伟业为代表的娄东派,代表性选本为《太仓十子诗选》。此外魏耕编选的全国性选本《今诗粹》也是当时宗唐思潮背景下的产物。他们在继承七子派宗法汉魏初盛唐的同时,对七子派末流“学古而赝”的流弊均有所指摘,同时在诗歌的审美表现上又有所新变。
一
明清之际的云间、西泠和娄东三派虽然在产生时间、代表人物上均有一定的差异,但总体的诗学取向却趋于一致,即“古诗远宗汉魏,近体上法初盛”②王宗蔚,董俞:《云间棠溪诗选·凡例》,清初刻本。。这种宗唐诗学倾向显然是对明代前后七子诗学的接续,可以从两个方面来解读:
首先从三派领袖人物的诗学宗尚来考察。一般来说,一个流派的诗学主张主要取决于这个流派领衔人物的诗学倾向。明清之际的云间派和西泠派由于皆受陈子龙的指导和影响,故两派均奉陈子龙为领袖,而娄东派的领袖则为吴伟业,对这两位诗学主张的考察无疑是理解三派诗学的切入口。
《云间棠溪诗选》是清初云间派后学于顺治十三年“倡兴诗会”背景下编刻的诗歌选集,在其序言中,选者陶冰修非常明确地指出了陈子龙在云间诗派中的重要地位:
自三百篇以后,历汉迄唐,时盛时衰,而风之降莫宋元。若宋元降之,而有明起之,此一时也;有明三百年来,始于开国,成于弘治,盛于嘉靖,而风之降莫万历以后。若万历降之,而崇祯中造,吾郡实起之,此又一时也;我犹及见二十年前,岂无高世之才,美名之世,顾其篇什,又何陋也?自大樽先生出,崇尚汉魏盛唐,一时作者顿还大雅。……天下之大,人才之众,莫不祖大樽而宗云间,非归云间也,归风雅之正也。③陶冰修:《云间棠溪诗选·序》,陶冰修、董俞等辑,清初刻本。
这里,选者首先按照历代的大背景和有明一代的小背景分梳出不同时期诗歌盛衰的演进轨迹,然后由此推导出陈子龙及其云间派在“时盛时衰”的诗歌史发展序列中的位置。由于《云间棠溪诗选》、《西陵十子诗选》均为云间后学或结社或唱和的同人选本,故陈子龙诗歌均未入选,但是我们从顺治年间魏耕的《今诗粹》中仍能寻绎出陈子龙的具体诗学倾向。《今诗粹》凡例中有这样一段话:
大樽先生独宗济南,力返大雅,风气沛变,乃有云间诗体之号。后来诗人,青过于蓝,于盛唐诸家,爬罗剔抉,张惶幼眇,遂臻极盛。然要其始,实大樽摧廓之力也。故每体皆以大樽为首,志风会之所自,非直以其志节行谊冠绝当时而已。①钱价人:《今诗粹·凡例》,魏耕、钱价人辑,康熙间刊本。
魏耕在全国性选本中将陈子龙诗作放置于每个诗体之首,不仅强调了陈子龙在云间派的重要地位,而且也旗帜鲜明地指出其“独宗济南”的诗学倾向。
吴伟业在娄东诗派的地位也甚为显赫,程邑在《太仓十子诗叙》中云:“娄江诗才推梅村吴先生为领袖,十子晨夕奉教,故能各臻胜境。”②程邑:《太仓十子诗选·叙》,吴伟业选,顺治刻本。娄江即太仓之别称,而太仓也是明代“后七子”领袖王世贞、王世懋兄弟的家乡,就诗的发展史历程言,此地正是“七子”诗风在清初承衍的一个中心。吴伟业在文学上也继承了王世贞的复古思想,反对公安、竟陵诗风。他曾说太仓文学“至于琅琊、太原两王公而后大,两王既没,雅道澌灭。吾党出,相率通经学古为高”③吴伟业:《太仓十子诗选·自序》,顺治刻本。,就明白指出王世贞、王锡爵等先贤对他们的影响④琅琊、太原两王公,即指王世贞和王锡爵,是太仓王氏先贤在明中期的两个分支。。入清后,娄东派的主将为“太仓十子”,即指周肇、许旭、王撰、王摅、王昊、王揆、王忭、王曜升、顾湄等十位诗人,而两王氏家族就有六人名列其中。这些王氏后代集合在娄东派领袖吴伟业身边,向他学习诗法,也就意味着远绍以王世贞为代表的后七子的诗学主张。
在诗歌艺术上,吴伟业大抵以唐诗为宗,具体则视体裁而异。近体诗方面,基本沿明七子遗绪,取径盛唐,“间有少陵风格”⑤尚镕:《三家诗话》,郭绍虞编《清诗话续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3年版,第 1928页。。古体一类,大而言之虽仍是师法唐人,但已不独宗盛唐。如《今诗粹》中两位选家对吴氏五、七古均有评述,钱价人评其五言古曰:“学杜《北征》多矣,求其安顿有法,句调遒古,力气横举,惟梅村乃独绝。”魏耕评其七言古诗《永和宫词》曰:“雅练有余,转折飘扬处似胜乐天。”⑥魏耕、钱价人辑:《今诗粹》卷一“吴伟业”条述评,康熙间刊本。吴氏最擅长的七言歌行,也是多学初唐和中唐,进而融会贯通,自成一体。吴伟业的创作在娄东诗群中起到了重大的影响,尽管“太仓十子”在具体诗风上各有千秋,但宗尚唐音,精于诗艺却是他们共通的诗学追求。
其次,从诸选本的评注和选文来看其对七子诗学的继承。《云间棠溪诗选》的主要选者有陶冰修、田茂遇、董俞、卢元昌、王宗蔚、张彦之等云间派诗家,选本中也有他们大量的诗作。虽然选本正文中没有评注,不能详细地了解诸位的诗学趣味,但是我们从诗选的凡例亦可领略云间诸子诗学之大概。《云间棠溪诗选》的凡例系王宗蔚和董俞同识,其中对诗歌创作的若干看法可视为云间诗学的总体取向,如《凡例》其一云:“今棠溪诸子,英华相鼓,莫不源流囊喆,聿归正始,艺苑载振,厥勋懋焉。”这是对云间诗学力倡风雅传统的总体定位。其二云:“古诗远宗汉魏,近体上法初盛,此诸子论诗之概也。但格调既高,意象须合。”⑦王宗蔚,董俞:《云间棠溪诗选·凡例》,清初刻本。这可以说是云间派诗人的具体诗学倾向,既承继了明代七子派的复古传统,又有规避七子派流弊的自省意识。由于具备了明确的诗学标准,故《云间棠溪诗选》中的诗作实际上已经成为云间诸子宗唐诗学理论的具体实践。潘衍桐《两浙輶轩续录》亦引《石濑山房诗话》云:“冰修为蒋虎臣所得士,以古人目之。所刻《棠溪诗选》,一以汉、魏、初唐为宗,能守陈黄门之故步者。”⑧引自钱仲联编:《清诗纪事·顺治朝卷》,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 1987年版,第 1882页。
相较而言,西泠派诸家的诗学宗尚更为清晰。在《西陵十子诗选》中,毛先舒与柴绍炳对十子诗作多有评点,二人诗作则互评。我们稍稍选择部分评注便可看出西泠派的具体诗学宗尚:如柴绍炳评张纲孙五言古诗《怀友人毛先舒诗七章》曰:“托体汉魏,时见峥嵘,自是祖望五言杰构。”评其《田间咏》时亦云:“音调入汉。”总评孙治五言绝句为:“诸绝句藏宕逸于沉浑,寓浏亮于雅质。自唐开元后,此调便不恒见。”评陈廷会五言律诗《赠徐世臣》曰:“疏秀兼青莲、摩诘之胜。”总评虞黄昊五言律诗为:“景明五言律出于麟、景诸贤,骨力视沈、宋差似轻逸,居然能撮其胜。”而毛先舒对沈谦五言古诗的总评为:“去矜古诗,五言胜七言。五言上溯汉潴,下泛唐波。”评张纲孙七言律诗《赠之》曰:“祖望七言律,神骨本近维、颀,兼能学杜,故虽极老境,终绝椎稚之敝。”总评陆圻七言绝句为:“景宣七言绝不汰雕章,而格度清逸,能撮初盛之长。”显然,西泠诸子的诗学取向与云间派有相似之处,即古体以汉魏为宗,近体以盛唐为尚。
《太仓十子诗选》没有诗家小传及作品评点,故“娄东派”的诗学观需要通过选家的编选意图以及选本所选诗歌的风格来综合考察。吴伟业在编定《太仓十子诗选》时有着较为明确的宗派意识和诗学批评意识,他在序言中提到:“今此十人者,自子俶以下,皆与云间、西泠诸子上下其可否?端士、惟夏兄弟则为两王子孙,乃此诗晚而后出,雅不欲标榜先达,附丽同人,沾沾焉以趋一世之风习。《书》曰:‘诗言志。’使十子者不矜同,不尚异,各言其志之所存,诗有不进焉者乎?”①吴伟业:《太仓十子诗选·自序》,顺治刻本。此言蕴含两方面含义:一方面是吴伟业将太仓十子与“云间、西泠诸子”并提,说明娄东派与之同属宗唐一脉。另一方面是,虽然相对云间、西泠两派之声势,娄东派可谓“晚而后出”,然并无附丽二派之流弊,自有其独特的价值。另外,《太仓十子诗选》所收诗作,多属辞丽气清、富于情韵之作,无宋诗的枯淡之味,却有唐音的风发之气。如周肇《别上谷诸子出贵溪》:“惊鱼冲簖立,乱石过船鸣。江动万山雨,云开一店晴。”王揆之《铜雀台遗址》:“六朝烟雨沉歌舞,百战山川怨鼓笳。”许旭《送懒云道人还滇二首》其一:“三更驿火犹吹角,八月江声正落潮。”王昊《己亥秋日即事四首》其三:“帆势欲侵通海路,笳声还出枕江楼。”等诗气势悲壮,意韵深沉;王抃《句曲晓发二首》其一:“鸡声村店杳,人影戍楼荒。”王曜升《登北固山》:“水气暗吞山顶寺,江云遥护海门沙。天低雁鹜来千里,地回星河落万家。”黄与坚《送吴右舟》:“短梦红楼月,浮身白岳云。”王撰《秋日李元又招饮别后即渡江北归诗以送之》:“落叶影随秋雨乱,鸣蜩声逐晚风高。”顾湄《春日游望四首》其四:“杏花村店清明雨,杨柳溪桥寒食烟。”等诗则意境深远,辞工调谐。
太仓十子在具体风格上尽管个性各有不同,但是宗唐的诗学取向大体一致。当然这与乡贤王世贞和业师吴伟业的影响是密不可分的,故汪学金云:“吴骏公鸿才盛藻,独出冠时,阅历兴亡,发而为苍凉激楚之音,尤为绝调。海内称娄诗者,必曰弇州、梅村,诚不诬也。十子胚胎梅村,庭表、维夏学博才赡,屹为两雄;虹友、矜錬翘秀诸晜。”②汪 学金:《娄东诗派·例略》,嘉庆九年诗志斋刻本。
二
明清之际的云间、西泠和娄东三派虽然在诗学倾向上继承了明代七子派的复古主张,但他们的诗论绝不是七子派的重复和翻版。事实上,这三派的立论恰恰都是始于对七子派诗学流弊的批判,当然也包括明末的公安派和竟陵派。
明清之际,诗论家对七子派、公安派以及竟陵派末流的积弊纷纷加以挞伐。综合起来主要针对两点:一是七子末流过分模拟而失真,公安、竟陵过分求真而失雅,二是取径越来越狭窄。其时的宗唐诗论家或选家也清醒地认识到了这些流弊:
昌榖自立,无惭独秀;崆峒摹杜,间隔形神。③王宗蔚,董俞:《云间棠溪诗选·凡例》,陶冰修、董俞等辑,清初刻本。
辞以纬理,情以经文。晚近体情之制日疏,逐文之篇愈滥。④王宗蔚,董俞:《云间棠溪诗选·凡例》,陶冰修、董俞等辑,清初刻本。
明初四家,扫除不尽,廓清于何李,再振于嘉隆,斯道嗣兴,斌乎大雅,然七子颓流,驯趋浮滥,竟陵矫之枯率,獧浅尤软,斐然自余,纷纷妄作,无关商较者矣。⑤柴 绍炳:《西陵十子诗选·序》,毛先舒辑,顺治七年刻还读斋印本。
自数十年前,作者多学竟陵,字雕句别,以示新异。⑥钱 价人:《今诗粹·凡例》,魏耕、钱价人辑,康熙间刊本。
挽近诗家好推一二人以为职志,靡天下而从之。而深推源流之得失,有识慨然思拯其弊,矫枉过正,势不得不尽排往昔之作者,将使竖儒小生一言偶合,遂躐等而踞其巅,则又何可长哉?⑦吴伟业:《太仓十子诗选·自序》,顺治刻本。
从上述选本的序言和凡例中可以看出,明清之际的诗坛正处于一种混乱无序的态势,亟待理论上的整理和反思。由于七子派的诗论顺应了宗唐派倡导风雅正声的终极意图,所以,明清之际宗唐诗学的构建是在七子派诗学基础上的一种修正,同时吸取公安和竟陵派的优长之处,具体涵盖以下两个方面:
其一,正确处理诗歌性情和形式风格之间的关系,以解决七子派末流“学古而赝”的流弊。
七子派在诗歌格调上崇尚盛唐之音,这点为清初宗唐诗学所承继,但是七子派末流过分追求了学古的形似,而忽视了情感的真实,因此也产生了“家自以为济南,人自以为北地”的盲目拟古的弊端⑧王宗蔚,董俞:《云间棠溪诗选·凡例》,陶冰修、董俞等辑,清初刻本。。关于这一弊端,明清之际的宗唐诗家也提出了相应的修正策略:
诗以志感,因感生辞,因辞成体。山林宴游,兴寄清远;朝飨侍从,制存庄丽;边塞征役,凄惋悲壮;流离患难,沉痛忾悼。“缘机触变,各适其宜。”昔贤之言诚为笃论。吾党诗必规体,体必符感,故集中所采大率旨深而气达,响切而虑长云。⑨王宗蔚,董俞:《云间棠溪诗选·凡例》,陶冰修、董俞等辑,清初刻本。
上述所谓“昔贤之言”乃出自明代万历年间李维祯的《唐诗纪序》,其表达意图亦是对七子派流弊的批评:
今之诗不患不学唐,而患学之太过。即事对物,情与景合而有言,干之以风骨,文之以丹彩,唐诗如是止尔。事、物、情、景必求唐人所未道者,而称之吊诡收隐,夸新示异,过也。山林宴游则兴寄清远,朝飨侍从则制存壮丽,边塞征戍则凄惋悲壮,睽离患难则沉痛感慨。缘机触变,各适其宜,唐人之妙以此。[10]李维祯:《唐诗纪·序》,黄德水、吴管辑,明万历十三年吴管刻本。
李维祯认为诗坛之弊是学唐太过,模拟太盛,其根源并不在于其学习的典范——唐诗本身,而在于后人学习的方式。他反对学诗者对唐诗诗法、格调等艺术技巧的刻意追求,更重视的是唐诗所呈现出的体制风貌与诗人所处的情境之间存在的互适性。这种观点对云间派的宗唐诗学很有启发,“诗必规体,体必符感”就是对李维祯“缘机触变,各适其宜”诗学的一种呼应。但是云间派的宗唐诗学观远不止此,它更注重性情在诗歌创作中的优先地位。“诗以志感,因感生辞,因辞成体”中的“感”即为性情,同于“诗言志”的情志;“辞”、“体”皆为诗歌表现形式和风格,辞即指语言、声律等表现形式,体即为体式、体格,既指诗歌不同体裁样式所具有的审美特征,也指某种题材或内容所具有的审美特征。显然,云间诗学认为诗歌的“辞”和“体”是由人之性情决定的,突出了性情在诗歌创作中的重要地位。
这种诗学观念也深受陈子龙诗论的影响,陈子龙在《青阳何生诗稿序》中对性情与形式风格的关系有过明确的定位:“明其源,审其境,达其情,本也;辨其体,修其辞,次也。”①陈子龙:《青阳何生诗稿序》,《安雅堂稿》卷二,续修四库全书本。这里,陈子龙对诗歌情境与形式的主次之分,主要意图是对其时拟古派盲目追求形似的弊端进行纠偏,有着理论上的针对性,不能简单理解为以陈子龙为代表的云间等派都不重视形式风格②注 :陈子龙在《佩月堂诗稿序》中云:贵意者率直而抒写,则近于鄙朴;工词者黾勉而雕绘,则苦于繁缛。盖词非意则无所动荡,而盼倩不生;意非词则无所附丽,而姿制不立。此如形神既离,则一为游才,一为腐材,均不可用。这里即主张性情与形式风格二者不可偏废,应形神兼备。。
正因为云间诸家强调了性情的决定性作用,且能做到“摅情导性,要约写真,博不溺心,文不灭质。”③王宗蔚,董俞:《云间棠溪诗选·凡例》,陶冰修、董俞等辑,清初刻本。所以,在正视人之性情各有不同的前提下,反映在诗歌之“辞”和“体”中的作品风格也是有所差异,这样创作出来的诗歌才能避免拟古派千篇一律、学古而赝的弊端,才能真正称之为“真诗”。在明清之际的诸派选本中,选家都非常强调处于相似的时代境遇和诗学宗尚中,由于诗人性情不同所带来的诗歌形式风格方面的差异。略举几例:
诸子之述益多,而格亦弥进。夫诸子虽显晦欢戚或有不齐,其所感触大略可睹也。故其源虽出于大樽,而各有奇才胜概以自振拔。或气若江汉之潢,或彩若缛绣之炳;或优游按衍、绰有余度,或运思云回、逸致缥渺;或文彩巨丽,斐以敷其艳,或渊懿温雅,灼以扬其藻。④陶冰修:《云间棠溪诗选·序》,陶冰修、董俞等辑,清初刻本。
景宣经史论叙,藻密淹通,翰墨之勋,先驱首路。诗则绮丽为宗,符采昭烂,云津龙跃,不厌才多;锦雯才情斐娓,兼有气执,故鸣笔不羁,境非绝诣,致异小家,乐府歌行,沨沨大国风也;际叔文章雅健,谛称冠绝,宇台清驶,略足相当,于诗词讽寄,营殊惨淡,可谓升堂睹奥者也。若宇台《琴操迪躬》、际叔《赠季怀陆》皆古近名构,其它篇或未称是;祖望骨格苍劲,虽源出于杜陵,而法能独运,语有利钝,无妨老境;去矜吟咏最勤,少多艳情,瑕瑜不掩,近更一变,篇体环卓;飞涛天性愉夷,不耐搜剔,染翰伸纸,宛尔妍好,譬则合德入宫,芳馨竟体,以自然标胜。三子体讵相兼,才能各骋,《张山村杂咏》、《沈己庚新律》、《丁婺游》诸什,虽古词流,曷以过之耶?驰黄素工韵语,复精裁鉴,沈婉名秀,罕出其右。或整栗微乖,神韵恰合,小词杂着,都属可传,擅场所乏,未办作赋耳;景明妙龄嗣响,一洗芜累,藉婉弱有之而雅裁秀色,蔚然名家。五言古体尤为独步,比于驰黄七绝,盖妙得天纵,匪由钻仰?⑤柴绍炳:《西陵十子诗选·序》,毛先舒辑,顺治七年刻还读斋印本。
十子之体格、风韵亦自不同。子俶沈骏,故兴踔而藻清;端士雅懿,故思深而裁密;九日淹茂,故气杰而音翔;庭表雄赡,故志博而味深;异公笃挚,故才果而趣昭;惟夏俶倘,故响矜而采烈;怿民赡逸,故言远而旨微;次谷静迈,故锋发而韵流;伊人淡荡,故情深而调远;虹友颖厚,故音重而神寒。以十子之性情……岂出建安、大历、嘉靖群公之下乎?⑥吴伟业:《太仓十子诗选·凡例》,顺治刻本。
由此可见,不论是云间诸子、西陵十子,还是太仓十子,他们均在宗尚唐诗格调的前提下,创作出符合自身性情的风格各异的诗歌作品。既继承了七子派复古的诗学传统,也规避了七子派后学尺寸古人诗法的弊端,做到诗歌性情真实和格调雅正的统一。即如《云间棠溪诗选》凡例所云:“兹集所录,各极才会,声情允洽,篇律无乖,洵八音之金石,六义之鼓吹也。”⑦王宗蔚,董俞:《云间棠溪诗选·凡例》,陶冰修、董俞等辑,清初刻本。
其二,明清之际的宗唐诗学自觉拓宽学古堂庑,以救七子派末流取径狭窄之弊,且在诗歌审美特征上有所变化。
在总体的诗学取向上,明清之际的宗唐诗学和明代七子派的论诗主张基本相同,大旨是古诗以汉魏为宗,歌行、近体诗以初、盛唐为尚。这在《云间棠溪诗选》凡例中已有明确论述,西陵派的柴绍炳也在《西陵十子诗选序》中曰:“古风极于元嘉,近制断自大历。人代更始,郐下无讥,抑何哉?考镜五言,气质为体,俳俪存古,仰逮犹近,浏亮为工,失之逾远。近体务竭情澜,求谐音节,托兴汉魏,选材六朝,意贯语融,靡伤气格变调,无取旁门益乖,故武德而降难为古,元和而还难为近也。”⑧柴绍炳:《西陵十子诗选·序》,毛先舒辑,顺治七年刻还读斋印本。但是在这总体趋同的框架下,云间等派和七子派的具体诗学宗尚仍有细微差异,主要表现为前者在崇尚汉魏、初盛唐的基础上,兼取六朝和中晚唐诗风,并以此实现了诗歌审美特征上的新变。
云间和西泠派的领袖人物陈子龙在具体宗法对象上,就比七子派有所拓展,魏耕《今诗粹》的评点中对陈子龙的具体师法对象以及诗风有若干申明:
大樽乐府纯乎初唐,然华赡如列阙倒景,朱霞眩目。
大抵五古学汉魏者,转关必在大谢,唐之曲江、本朝之空同皆是如此。今黄门复祖其说,质闷之间兼以峻秀,信是雅宗。
大樽七古大都原本初唐而间出于诸家,至其华赡流宕、逸致欲飞则所独绝也。
……①魏耕,钱价人辑:《今诗粹》各卷“吴伟业”述评,康熙间刊本。
综上,陈子龙的诗学取向显然是古诗以汉魏为最,不避六朝,延及初唐。而其近体诗则以盛唐之雄浑隽永为宗,尤采中晚唐之华艳色彩。这种辨体显然受到明七子格调论的影响,但同时又与之有取法视域的区别。众所周知,七子派诗学汉魏、盛唐,总体诗风多表现为雄壮刚劲之美,而陈子龙在取法对象上增添了以柔美华艳为主的六朝诗和中晚唐诗,势必会改造明清之际宗唐派的诗风特征,基本形成以刚柔并济为总体审美特征。陈子龙的这种改造对云间派、西泠派的诗学宗尚起到了导向性的作用,我们以部分西泠诸子为例(见表 1):
表 1 《西陵十子诗选》评点
续表
从上表的部分评点可以看出,西泠派的诗学取向与陈子龙一脉相承,在七子派的宗法基础上肯定六朝和中晚唐诗歌的价值,并在诗歌辞采色调上吸取了六朝及中晚唐华美绮丽的风格特征。
以吴伟业为领袖的娄东诗派在复古路径上也有所拓宽,只是吴伟业的改造更多地体现在对初唐格律和中唐诗风的融汇上,其长篇歌行就是继承了初唐四杰歌行的注重用典与讲究声律,同时也吸收了中唐元白歌行长篇叙事的体制特征,审美特征以绵丽为工。对此,《四库全书总目》评价颇高:“格律本乎四杰,而情韵为深;叙述类乎香山,而风华为胜。韵协宫商,感均顽艳,一时尤称绝调。”②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太仓十子诗选》,北京:中华书局 1965年版,第 1767页。受到吴伟业的影响,太仓十子中多数诗家在具体创作时也兼采三唐,审美风格上以清丽中孕育深婉,绵密中寓含悲壮居多。如王摅的《教坊老叟行》一篇,其中的“宁为漂泊琵琶妇,不向穹庐听暮笳”、“当时曾说冬青恨,亦有愁魂与共销”、“乾坤板荡家何在,骨肉存亡世已非”诸句,促节繁弦,气韵流转。另如周肇《来鹤行》、王揆《喜雨歌》、黄与坚《送江南诸子北上》、王昊《上元行》、王曜升《赠余澹心》、王摅《送文介石先生归滇南》与《陇头水》等篇也都深受吴氏影响,格律与声华兼具。当然,也有少数诗家在诗学倾向上走的更远,如许旭,已经不独宗三唐,而是出入宋元了③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旭诗为梅村所重,刻入《太仓十子诗选》。诗格阑入宋、元,雄深浑折,诚一时作手。”。
总之,透过云间派、西泠派、娄东派的流派选本以及其时的宗唐选本,我们对明清之际的宗唐诗学具有了整体上的认知:明清之际的宗唐派诗选本,其诗学宗尚仍以继承明代七子派的复古诗学为主,即古体以汉魏为宗,近体以初盛唐为尚。但与此同时,他们在理论上明确了主体性情与诗歌风格之间的主次关系,规避了七子派的流弊;在取法范围上他们也有所拓展,自觉吸收了齐梁、中晚唐诗歌的文采之美,基本实现了诗歌内容与形式的浑然统一。
王兵 (1979-),男,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国立教育学院助理教授,文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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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8353(2010)04-011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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