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与人生
2010-12-21杜杜
杜 杜
散文大家周作人曾经说过“我的故乡不止一个,凡我住过的地方都是故乡。故乡对于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分。”话虽如此,他真正的故乡绍兴对他始终有莫大的影响,旁的不论,单只是他那著名的“喝茶以绿茶为正宗”的品茗宣言,便源于绍兴的饮茶习俗,盖绍兴人一般便只喝绿茶,并且要出于平水一带的本山茶,由山东人用手加工而成。周家的饮茶习惯,更充满了乡土的朴素天然情味。冬日里用大锡壶泡茶,用棉套加草囤保温。夏天则用大钵头;中青蒿或金银花汤,待凉了用碗舀着喝;而泡茶用的是天落水,用一二只七石缸储存着,板盖盖好。他这本家的饮茶习惯也影响了他一生的饮茶取向。
这苦茶庵主人在《吃茶》一文中又自谦“其实我的吃茶是够不上什么品位的,……我根本不讲究什么茶叶,反正是绿茶罢了……”他的散文就如同他的喝茶,随意之中自有主张。在文中他又说“我就是不喜欢北京人所喝的香片,这不但无香可取,就是茶味也有说不出的一股甜熟的味道。”或许从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出他自号苦茶庵主人的内里因由。
“我的所谓喝茶,却是在喝清茶,在鉴赏其色与香与味,意未必在止渴,自然更不在果腹了。中国古昔曾吃过煎茶及抹茶,现在所用的都是泡茶,觉三在《茶之书》里很巧妙的称之曰‘自然主义的茶,所以我们所重的即在这自然之妙味。”
纯“喝清茶”,“自然妙味”,这一品茗的自然主义,正正是周作人喝茶取向的大前提。在《再论吃茶》一文里面,他又引用了明田艺蘅《煮泉小品》的话来替自己立论:“茶之团者片者皆出于碾媸之末,既损真味,复加油垢,即非佳品,总不若今之芽茶也,盖天真者自胜耳。芽茶以火作者为次,盖天真者自胜耳,且断烟火气耳。”“更近自然”是关目,而周作人自己所追求的民间饮茶古风,可见《“茶之书”序》“吾乡多树木,店头不设坫而用板桌长凳,但其素朴亦不相上下,茶具则一盖碗,不必带托,中泡清茶,吃之历时颇长,日坐茶店,为平民悦乐之一。”这种饮茶观本来颇好,在《喝茶》里面,他又继续说:“中国人上茶馆去,左一碗右一碗的,喝了半天,好像是刚从沙漠里回来的样子,颇合于我喝茶的意思。“前面还在说喝茶,“未必在止渴”,说到这里有点前言不对后语,却反而流露了一点真性情。
周作人的饮茶观和他的散文精神一脉相承,纯是艺术的欣赏,花鸟鱼虫式的避世,而毫无实用价值。在《喝茶》中他又顺带提及日本的茶泡饭,名曰“茶渍”,佐以腌菜及黄土萝卜,“很有清淡而甘香的风味”。随后又说:“中国人未尝不这样吃,唯其原因,非由穷困即为节省,殆少有故意往清茶淡饭中寻其固有之味者,此所以为可惜也。”在同样的清茶淡饭上头抬举东洋人而低贬中国庶民,这里头恐怕也有一点潜伏的汉奸意识在作怪。更可堪注意的是他的论调故意去一尝清茶淡饭的真味可取,因为那是无所为而为的艺术精神,为了贫穷而无法不吃清茶淡饭则沦为可惜。
周作人这种论调和乃兄鲁迅是大为相反的。鲁迅也写过一篇《喝茶》,结论却是“感觉的细腻和敏锐,较之麻木,那当然算是进步的,然而以有助于生命的进化为限。如果不相干,甚而至于有碍,那就是进化中的病态。我们试将享清福,抱秋心的雅人,和破衣粗食的粗人一比较,就明白究竟是谁活得下去。喝过茶,望着秋天,我于是想,不识好茶,没有秋思,倒也罢了。”
周作人那种纯艺术欣赏式的饮茶观,流露出来的是一派绅士风度,但一旦现实世界入侵,经不起考验,便会沦为流氓。至于鲁迅的“艺术为生命的进化而服务”论,一不小心,也很有演变成法西斯主义的可能。照我的意思,穷苦人吃清茶淡饭,虽然是无有选择,但也不见得吃得不知其味,而也有他的一番田园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