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关于苹坪白勺战争
2010-12-21Fred
美国的草场面积几乎相当于纽约州的大小,每年维护草地的费用达到400亿美元。
1841年,园林建筑师安德鲁·杰克森·唐宁(Andrew Jackson Downing)面向美国读者出版了第一本有关风景园艺的书籍。那时唐宁才刚刚25岁,住在纽约的纽堡。他拥有一个从他父亲那里继承来的苗圃,并在园艺杂志上发表长篇论述。唐宁对他所生活的美国乡下的那种懒散感到沮丧:猪和家禽可以在路上随意游荡,光秃秃的房子被弃置路旁,树木也被种植的凌乱不堪。在一本《关于景观园艺理论和实践的论述》(A Treatiseon the Theory and Practice of Landscape Gardenlng)书中,唐宁力劝读者们从改善他们前院的园艺景观开始改善他们自身。“在景观园艺中我们会为其美好和浑然天成所吸引,这也是自然界最高贵的品质之一”,唐宁写道。
在唐宁看来,园林设计获得美感的办法之一是将树木按照类别分组栽种,并进口国外优良树种的乔灌木,树丛的排列形状及颜色搭配足够丰富以“保持观者的兴趣,并唤醒更多的好奇心”。拥有完美花园最重要的一条是柔软得像天鹅绒一般的宽大草坪。唐宁援引纽约哈德逊河边的利文斯通房产为例,“我们认为没有比创造一片柔软的草坪能给人带来更多美感的了。”
从各个方面来讲,这本著作都是成功的,其八次再版,十六次印刷,并使唐宁声名远扬。一则评论称他为“我们乡村景观的约舒亚·雷诺兹先生(Joshua Reynolds)”。另一则评论则宣称,这部作品引领我们进入了文艺和社会历史学编年史的新时代。1851年,唐宁受米勒德。菲尔莫尔总统(President Millard Filmore)的邀请去改进国会大厦周边的园艺景观。但在这个项目完成之前,唐宁便因哈德逊河上的一次蒸汽船事故而遭遇不幸,年仅三十六岁。
唐宁的事业由他的门徒卡尔弗特·沃克斯(calvert Vaux)继承。他是被唐宁说服由伦敦而来做助手的。后来沃克斯与弗雷德里克·劳·奥尔姆斯特(Frederick LawOlmsted)合作,共同设计了拥有宽阔草坪的纽约中央公园(1858年),以及拥有一些较小草坪的城郊景观,如伊利诺伊河滨,马里兰州的萨德布鲁克公园等。斯坦福大学的校园景观亦是由他们所设计。沃克斯与奥尔姆斯特延续了唐宁的设计风格,并秉信“住宅小区没有能比一块保持良好的草坪那样可以给人带来如此之大的吸引力和美感。”
唐宁的这部作品很快传播到了当其出版时还不属于美国的很多地方。现今草坪已经遍布四处,这本书的传播实际上提升了整个园林景观产业,或者提升了与之相维系的产业链:美国每年在草地方面开销约400亿美元,并且在学术方面,现在已经可以在马萨诸塞及俄亥俄州立大学等学校获得草地管理学方面的学位。现今,草坪已经是园林景观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很难想象它曾经是被某一个人发明出来的。
这项成就也为景观类书籍创造了一个新的传统。反对者开始批评这种通过大面积种植草坪以达到广阔如天鹅绒般效果的做法,以及为达到这种效果所需要消耗的大量人力。这些评论家们仍想要颠覆150年的园艺史,他们幻想着美国的街景回到唐宁时代的样子:满覆苔藓、矮树丛,或者野草。
在组成美国草坪的大部分草种中几乎没有本土产的。肯塔基蓝草是从欧洲和北亚引进,百慕大草来自非洲,结缕草则引自东亚。这些被称作草皮草种的草在植物学上具有两性,他们可以通过草籽进行有性繁殖,也可以通过侧向散布进行无性繁殖。但是对草地的修剪实实在在地去掉了其有性繁殖的可能性。从园丁的角度来看,其结果是浓密厚实的绿草垫;而从草本身的角度去看,其结果是使其永远处于植物的青春期。接二连三的修剪使这些植物被迫返老还童,批评家米歇尔·波尔曼(MichaeI POIIan)就这样写道:“为什么要修剪?草坪要通过自然的繁衍和死亡来净化,不用担心美国人不喜欢这样的草坪。”
英国的贵族们大概在十八世纪早期就开始种植草坪。早年人们采用两种方法修剪草坪,土地所有者可以放牧食草的牲畜比如羊群,当然还要雇个牧羊人,或者派出一队挥舞镰刀的仆人。到了1830年,格罗斯特郡的一个工程师艾德温-比尔德·巴登(EdwinBeard Budding)带来了第三种选择——“一种割草的机器”。巴登的发明使修剪草坪更加高效廉价,并且至少对于制造这种新式割草机的生产者来说非常有利可图。机械化的趋势在继续。1870年美国发明家爱德华·麦圭尔(Elwood McGuire)发明了创新轮式设计的轻量化割草机。到了1885年美国制造商每年制造超过五万台割草机。1893年第一台蒸汽割草机申请专利,不到20年汽油动力的割草机便投入市场。1922年,更为高效的动力割草机甚至宣称,这台机器的拥有者“先前需要雇两到三个人来割草,现在一个人就能做到这些事了。”
草坪令人赏心悦目,并在文化上做出了卓越的贡献。在唐宁的时代,由仆人负责修剪的草坪象征着权力结构的存在:除了富人之外谁还能担负这种无意义的奢侈?当机械化割草机使中产阶级的郊区居民也有能力剪裁他们自己的草坪时,草坪的象征意义便丧失并且转化成另一种含义——草坪成为其所有者提供其社会义务的标志:“一块保养良好像毯子一般的绿地是该居民作为好邻居、好市民的标识。”“草坪的状况道出了其所有者的个人价值。”“能完善地保养草坪的人是值得信赖的。”
随着时间的流逝,任何人都可以保养好一块草坪的事实已经转化为所有人都应该保养好草坪的理念。美国的许多社区都采用了“除草法令”,要求所有院落都须按照统一的标准进行维护。住房拥有者们总是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不能遵守这样的规则而接到罚单,甚至有时候会因此与警察争吵。就在去年夏天,犹他州一名七十岁的寡妇戴上手铐进了班房,因为她听凭她的草坪被晒焦。她在博客世界迅速成了名人,被称为草坪女士。
从总体定义上来说,草坪是非自然的。随着美国草坪保养的民众化,草坪变得更加人工化了。
草坪的草种有四季循环,它们在适宜的条件下生长迅速对于寒季草种如肯塔基蓝草来说春天最适宜,而对于温暖季节的草种如百慕大草则是夏季。而在其他季节里,它们则生长缓慢。在生长缓慢的时期,草色变得灰暗,如果天气干燥,则会变得桔黄。1909年,德国化学家弗里兹‘哈勃(Fritz Haber)研究出了合成氨水的方法。这项研究被用于生产炸药并正好赶上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另一种用途则是制造合成化肥。根据观察,重复使用合成化肥会加速草种的生产周期,从而中和草种本应有的荣枯交复的季节循环。草坪维护公司嗅到了潜在的财富,开始兜售四季常绿的主意。
在四十年代随着除草剂的发展,对草坪更严格的控制变成了可能。在人工除草是唯一选择的年代,铲除一片草坪的杂草被认为是无望的,大部分草坪养护指南都会劝告不要进行这种无谓的尝试。而新的除草剂则使园丁们可以通过简单的喷洒除去他们不想要的植物。
非常遗憾的是,除草剂不仅杀死蒲公英,也会杀死一些对草坪有益的草种,比如固
氮三叶草。为了掩盖这一损失,这些被化学品根除的植物通常会被描述为草坪的敌人,“虽然曾被认为是最好的草种,现今大多权威认识认为三叶草草场比一块野草丛生的草地好不到哪里去。”一本指南手册这样描述这一变化。
化学处理使更绿、更纯的草坪成为可能,而这种草坪如同单一品种种植的农作物一样在面对害虫时更加脆弱,而当虫害产生的枯草斑点如衬衫领子上的红唇印般显现时,所能采取的唯一措施就是加入更多的化学品。第一种广泛喷洒的杀虫剂砷酸铅会导致砷和铅的残留污染;接下来的两种杀虫剂是DDT和氯丹(chIordane)。当它们被发现有毒害作用时,杀虫剂二嗪农和毒死蜱都对神经系统有毒害作用开始使用。在《绿色美国》杂志上,草坪被比作“把居民当作几内亚猪来做化学品试验的全国性试验场”。
化学草坪的风险并不仅由其拥有者来承担,同时也危害着企图在其上生存的生物。雨水和灌溉将化肥冲八小溪和湖泊,这些富营养物质会使藻类繁盛,从而在水中形成“死亡区域”。曼哈顿居民也许不种植草坪,但他们引用上游而来的含有化学物质的饮水。几年前,多伦多开始禁止使用所有的杀虫剂和除草剂,因为这些杀虫剂对人的健康有威胁,特别是对儿童。
虽然不是有意为之,蕾切尔-卡森(Rachel Carson)于1962年出版的著名作品《寂静的春天》(Silent Spring)总被引用为第一部反草坪运动著作。在她关于美国不分青红皂白使用杀虫剂的研究中,卡森很快从幕后被推向前台。
“自动割草机被安上了喷洒杀虫剂的装置,这种装置会在房主操作除草机时喷洒杀虫剂的烟雾。”卡森呼吁道,房主们需要对这种潜在的危险性有清醒的认识,因为那些制造商并不关心他们是否获知这些信息,“取而代之的是那些广告片中所描摹出的家庭幸福场景——父亲和儿子正在微笑着准备喷洒化学药剂,而幼小的儿童和狗正在草坪上追逐嬉闹。”
恰恰在卡森写作《寂静的春天》的时候,密尔沃基城的年轻母亲洛丽奥多(LorrieOtto)决定将其前庭草坪变为牧场,一天当她正在地下室洗衣服时,一队工人在未和她商议的情况下剪了她的草坪。奥多开始宣讲反对人工草坪的言论,并称其为“贫瘠”、“单调”、“丑恶”、“浪费”。她的言论引发了1979年那场被称为全国首次大众反草坪的运动。
作为代表,卡森和奥多提出了主要的反草坪观点:化学品毒害、生态环境的破坏、资源的损耗、强迫的美学一致性。与此同时,他们接受人工草坪内在的道德理念,只是将其颠倒了过来——与原来修剪草坪作为表示房主为好邻居的说法相反,卡森和奥多认为,一块经过良好剪裁的整洁的草地恰恰表明房主不在乎他的邻居。
“如果这块草坪大到你无法用一台小型手推式割草机进行修剪的话,那么我就认为这草坪是一个恶魔”,奥多说道,“一个真正的恶魔。”
但那些尽职尽责的市民们究竟应该怎么做呢?如果一个房主接受种植草坪是不道德的观点,那么又该用什么来填充他的前院呢?
一些关于草坪的替代方案开始浮现。米歇尔·波尔曼在他的《第二自然》(SecondNature)一书中提到将部分或者全部的草坪换成花园。相反地,萨拉·斯坦(Sara Stein)则在《诺亚的花园》(Noahs Garden)中提倡“非花园”的概念实质上允许草地自由生长。园艺学家大卫·本纳(David Benner)则鼓吹用苔藓代替人工草坪,他本人拥有一个一英亩的“苔藓花园”。
当然,简单地提倡换掉人工草坪又会重新带来麻烦。美国人工草坪的主要问题是其远离了本身的定位:园艺景观并不应该承担那么多概念四季常绿、处处常绿。最近,美国航天局资助的一项研究表明,包括高尔夫球场在内的美国人工草场已经占地数千平方英里几乎是整个纽约州的大小。同一项研究亦表明,这个纽约州一般大小的人工草坪中的绝大部分都种植在了不应该种植的地方。为了保证这个国家所有草场得到良好的灌溉,平均每人每天得用掉两百加仑的水。根据环境保护局的另一项独立的评估,美国现今几乎三分之一的住宅用水都用在了景观绿地灌溉之上。
北东郡是美国少数相对适合种植草坪的地区之一。在那里,现代工业化草坪被一种类似于1840年时期的草场所替代,那时除草剂甚至喷洒装置都还没有被发明出来。《重新设计美国绿地》(Redesigning the American Lawn)一书中将这些草场称为自由草场。自由草场是由那些自然播种的草种组成,包括:蒲公英,紫罗兰,矢车菊,繁缕,菊花,棕眼苏珊,鹌鹑果,加拿大五月花,各种三叶草,车前草,晚樱草,灯心草,木灯心草,还有那些一般不生长于人工草坪的草种,如金雀花,甜春草,蒂莫西牧草,鸭草,燕麦草,狐尾草等。
自由草场仍需要修剪不过更适合手推剪草机但很少需要灌溉,如果还有必要灌溉的话。由于没有化学品的“输入”,所以如果枯草斑出现并扩大的话,则会迅速被杂草所填满。而在《重新设计美国绿地》一书的作者们看来,这些应该被称作“低矮阔叶植物”而非杂草。
反人工草坪运动由兴起至今已几十年。那时数以千计的美国家庭挖开自家的草坪,引进野草、牧草或者种植蔬菜,而在同一时期教百万美元又被投入到建设新的人工草坪之中。研究人员发现,随着房地产业的发展,美国每年以几乎600平方英里的速度建设人工草坪。
反人工草坪运动之所以失败,一个最简单的解释是当人们习以为然时,任何改变都是困难的。人们被期望着种植人工草坪,而这种期望又有着自我加强的特性。对于开发商来说,人工草坪是最简单的提供景观的方法。人工草坪也许是浪费和毁灭性的,甚至是有毒害作用的,但确实是最方便的。
这也许就是美国人工草坪最终的舞台。一开始草坪是特权的象征,逐渐发展成为价值分享的代表,最后再伴随着反草坪运动的衰退而内化为人们难以挥去的习惯。那幅父亲除草之后手捧着啤酒欣悦地欣赏自己工作成果的著名广告场景,在现今的许多社区里都还只是个美好的构想。照顾草坪就如同做饭以及孩童看护一样,正在日益外包化并成为一份普通的工作。
如果唐宁回到我们的世界,他会怎么看待我们的草坪?想来,我们那整洁干净的草坪会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象,但他很难不察觉到其中的自相矛盾。唐宁不仅是园艺景观的热心者,更是对其中的教化作用尤为热心。他要求他的读者改进自家的前院不仅仅只是为了他们自身的振奋和愉快,也是为了更广大的大众利益。修剪齐整草坪的房主成为邻居们争先模仿的对象,而这种简单精致的榜样将把那种“粗俗的乡村”型态转变为优雅和美观。我们现在虽然拥有了比唐宁所能想象的还要平整和柔软的草坪,但我们与“美好和浑然天成”的关系却依然紧张。如同反草坪主义者所描述的,美国的人工草坪反映了很多市民社会的问题。投入草坪建设的土地数量仍在增长,同时更多的水、化学品以及化肥投入到其保养维护之中。这可不要最终证明我们所关心的这些事实际上是我们根本没花心思去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