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有不可忘者
2010-12-20李强
李 强
11月13日午后,一则短信映入眼帘:范敬宜去世。正在地铁上的我一时怔住,不敢相信,一个月之前给范爷爷打电话汇报近况时,他还谈笑风生。我还跟他的另一名学生一起相约去看他,怎想到他如此突然就离去。
恍惚之间,我的脑海中像过电影一样闪现出与范爷爷交往的一幕幕场景。
2003年。我怀着做一名体育记者的理想来到清华。开学典礼他作报告,只记得他带着老花镜,慢悠悠地讲话。那时,我并不知道他是中国新闻界德高望重的人物。
大一下学期,我选了他开设的“新闻中的文化,来到教室,只见范老依旧带着老花镜,手里是厚厚一摞手写讲稿,没有电脑,也没有投影,但是新闻时事、遣词造句、历史典故娓娓道来,引人入胜。讲至兴起,还会用桐城派的古腔调吟诵一段: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何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
那时而低沉,时而高亢,曲折婉转的腔调,是我今生未曾有过的奇妙体验。
范仲淹这篇《岳阳楼记》是他最爱的文章。他曾撰文赞日:“先祖范文正公在布衣为名士,在州县为能吏,在边陲为良将,在庙堂为贤相,在文坛为大家,所撰《岳阳楼记》光昭日月,传诵千古,诚可谓不朽之人,不朽之文。”作为范仲淹的后人,他更是一生都秉承其先祖“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高尚情怀。1951年放弃留校机会,满怀豪情奔赴白山黑水投身新中国建设。谈起那个年代,他总是兴奋不已。2007年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的毕业典礼上,面对台下受教于他的年轻学子,他情不自禁唱起了当年广为流行的《垦荒队员之歌》:“年轻的心在跳跃,满腔的热血在燃烧,听祖国在向我们召唤,我们响应她的号召,半个世纪过去了'歌声虽已没有当年的雄壮,但苍老眼神中透出的坚毅,颤巍巍但挥舞有力的臂膀,依然感动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他是历经坎坷之人,正当事业春风得意之时被错划右派,下放农村,遭受种种不公平待遇,即便如此,他也保持了一个知识分子的情操,劳动之余笔耕不辍。在那漫长的20年时间里,不但没有灰心泄气,反而更加深刻地了解了他所深爱的脚下这片热土。在清华,他时时敦嘱我们:“不要只关心眼前的0-5平方公里,而是要放眼960万平方公里土地。”这与他长期的基层经历密不可分。
也恰恰是因为范爷爷的经历和嘱咐,让城里长大、想当体育记者的我重新开始认识所学的专业。2005年寒假,我回到十多年没有回去过的乡下姥姥家,像范爷爷当年在辽西农村时一样,在田间炕头了解农村基层现实状况。十天下来,深受震撼。奋笔疾书写下3万多字的《乡村八记》。回校之后作为假期社会实践报告交到了学院李彬老师那里。
谁成想,李老师看后随即就给范爷爷打电话,将报道交给他。几天之后,—份评语送NT我的手上:“我怀着惊异蜘心情,用了整整--—个晚E和—个早晨的时间,一口气读完了李强同学这篇农村调查报告,内心受到強烈的震撼……”院长亲笔书写、工工整整、满满当当的~页,让当时二十出头、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我兴奋不已。我完全没有想到,一份看起来尚显稚嫩的假期作业,竟能得到院长如此关切。而之后的事情,更是出乎我的意料。
2005年4月初的周末,我跟同学正在山西大同游玩,一个电话不期而至:“喂,是李强吗?我是范敬宜,你的《乡村八记》我寄给了人民日报,今天他们把你文章的第一部分全文刊发了,很大一块,他们说你写得很好,要继续努力。”当时塞外的寒风余威不减,但我的内心却是热潮涌动。
又过一个多月,在图书馆自习的我,再度接到范爷爷的电话:“李强呀,我把你的报道寄给了温总理,现在他回信来了,手写的楷书满满两大页,对你赞许有加,祝贺你呀。”那—刻,我的心情已经难以用文字来表达。
我,一个普通学生,竞得范爷爷这样德高望重的人如此关怀,除了感动,唯有感激。正是在他的谆谆教诲之下,我的视野不断扩大,人生目标也发生了巨大的改变。毕业离校时,他约我到万寿路清香林茶楼小叙,对即将走上工作岗位的我一再叮嘱:要耐心。
这样的师恩,在他有生之年我却无以为报,只有无尽的遗憾。
这段时间,我常常想起他讲过的两件事:一件是1978年,在他还戴着“右派”帽子的时候,当时他所在县的县委书记力排众议,担着风险保他人了党。多年之后,他仍时常联系那位老书记;1979年,他撰写的《莫把开头当过头》得人民日报一位普通编辑慧眼发现,在一版头条刊发,旋即风行全国,奠定了他一生的辉煌新闻生涯。十多年之后,升任人民日报总编辑的他,来到报社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这位编辑,当面表达谢意。
他曾引用《战国策》的一句话表达自己的感激之心:事有不可忘者。此刻,我的内心当中反复浮现的恐怕就是这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