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蒂.勃朗特小说《维莱特》书名解析
2010-12-13刘卫红王竹林
刘卫红 王竹林
【内容摘要】夏洛蒂·勃朗特的小说名称大多采用主人公名字作为作品名称,而她完成的最后一部作品《维莱特》同样描写女性题材,同样是女主人公以第一人称叙述故事,名字却没有采用其姓名,而是小说故事的发生地。本文拟从创作意图及小说叙述者两个角度来分析其名称《维莱特》较《露西·斯诺》的更可取性。
关键词:夏洛蒂·勃朗特;维莱特;露西:叙述者
中图分类号:1561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2111(2008)08-034-05
夏洛蒂·勃朗特在短暂的一生中完成了四部作品:《教师》、《简·爱》、《谢莉》、《维莱特》。而《爱玛》只写了一半,便随着作者的离世夭折了。从这些作品名称来看,几乎都是采用了小说中的主人公的名字(“教师”虽然是一种职业,但它代表着小说主人公克林斯沃恿的身份,从一定意义上说作品名称与主人公直接联系),唯独《维莱特》与众不同。对已读过其前三部作品的读者,尤其对不知道“维莱特”是法文“小城”之意、英国人用其指代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的读者,可能会在拜读这部小说之前,疑惑于它的题目:“维莱特”,会不会又是小说主人公的名字?这次作者又会给我们讲述一个不同于简·爱或谢莉的什么样的感人故事?其实,我本人就是带着这样的疑问翻开这部小说的。读罢之后,“小说为何用‘维莱特而非女主人公名字露西·斯诺命名”这个问题仍萦绕心头。经过反复再读文本、翻阅有关夏洛蒂。勃朗特的生平轶事及诸多中外文学家对其作品的研评,现对作者为何不用女主人公名字作小说题目作如下分析,望与其他读者共议:
一、从《简·爱》、《谢莉》、《维莱特》三部小说的创作主题来看
19世纪的英国,理想妇女被描绘成“顺从、依附、美丽但无知。”她们被看作生来就是依附于男人的,妇女决不能有自己的思想意识,外出谋生是可耻的事。夏洛蒂不满于这种性别歧视,她决心塑造一个相貌平平,但有教养、自信、坚强、有道德感和责任心的妇女形象来略变人们心目中对妇女的看法。于是,有了《简·爱》的问世。简·爱力争与男性平等,她敢于公然反抗她的舅母、她的校长、她的主人,更让当时的文学界及读者震惊的是她勇敢地首先向她的雇佣主一罗切斯特先生宣布自己的爱情。根据当时的妇女观,女性向男人主动示爱,以及女作家敢于去写作这类事——尽管作者用的是男性笔名柯勒·贝尔,都会被看作不成体统。在19世纪人们的普遍观念中,简·爱在对待自己爱情上犯了两个错误:主动向一个男人一罗切斯特先生表白爱(因为爱),后来又断然拒绝另一男人——圣约翰教士的求婚(因为不爱),这就意味着在简·爱在向男权文化园囿下的世人宣布:女性也有爱的激情,有选择爱的权利。而这对于当时的正派妇女,也就是有身份、有教养的女孩子来说,是绝不允许的。勃朗特让她作品的女主人公,或者说,让她的作品为代言人,打破了这一规则,勇敢地捍卫了女性情感的尊严与权利。
小说《谢莉》中的女主人公谢莉与简不同,她出身于豪门,是大地产的继承人,拥有财产、地位、美貌,完全可以从许多门当户对的求婚者中去挑选,然而,她却做出了人格上的选择,嫁给了一位家庭教师。一个贵族女子做出这样“有辱门第”的选择,要比男子承受更多的非议和责难,需要更多的勇气和力量,因而也更为可贵。作家满怀深情的歌颂了谢莉的这种人格美:“她的美不仅在她深密的卷发和闪烁的双眸,不仅在于她仗义疏财的正义感,她的美,画龙点睛之笔是她在爱情婚姻上敢于把家族和阶级戒律踩在脚下,一往直前走自己选定的路。在这部小说中,夏洛蒂同样以女主人公的名字作为小说的题目,可以看作是作者向世俗观念所作的又一次挑战。
夏洛蒂在写给好友的书信中曾说过:“爱,只要求用爱来回报,爱情是婚姻的惟一条件。”。可以说夏洛蒂将自己的这一观点饱蘸深情地倾注到了《简·爱》与《谢莉》两部作品中。而当创作《维莱特》时,作者刚刚经历了家里亲人的祸不单行的打击,加上爱情的渺茫、失落,于是,只有工作与创作,拯救她于不能自拔的哀伤,成为她在无边苦海中归栖的方舟。她不得不一方面承受现实的灾难带来的痛苦,一方面又从幻想中寻求精神的抚慰;一方面对爱情持浪漫主义理想,一方面有对现实中的婚姻极度失望;一方面期冀女性的独立,一方面又不自觉的依附于男性。而这种种矛盾中的负面因素又构成一股强大的合力,形成来自心灵最深处的自卑,这种连作家本人也不自知的心态被深深的渗透到其创作中去。
著名心理分析学派文学批评家莫达尔指出:文学是个人的心声,代表作者的整个人格,他的现在与过去,快乐与痛苦,都进入了创作的过程,而这个过程也记录了他秘密的渴望与最隐私的感情,是他挣扎与失望的表露,是他情绪的出口,虽然他努力压抑,仍然畅流不止。”作者以“维莱特,这个故事发生地点为小说题目定名,旨在讲述那座小城曾给她的个人成长奋斗带来诸多的欢乐与痛苦,情系纸砚,梦绕笔端。所以,从作者写作动机来看,用《维莱特》做小说题目,比《露西·斯诺》更能客观地反映夏洛蒂创作此作品的真实心理。
二、从小说文本的叙述及其叙述者角度来看
1、叙述者身份的不确定性
贯穿小说的一个主要问题是:露西·斯诺何许人也?事实上,从故事一开始,我们就陷入这样一个谜团,我们搞不清到底谁是小说的叙述者。尽管叙述者以第一人称的方式在小说的开始就说:“我的教母住在整洁而古老的布列顿镇的一座漂亮的房子里。”我们也是到了第二章节才略有清晰。而这一章节的标题却是另一个人物——波琳娜,露西则作为一个旁观者身份出现。
露西的第一个雇主马其蒙特小姐去世后,她来到伦敦想寻求一份工作,然而:“在这广大的伦敦,我赤手空拳在这里做什么好呢?明天我将怎么办呢?我在世界上有什么前途呢?我在这人间有什么朋友呢?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我将怎么办昵?”(62)。这些都是一个人在异乡举目无亲时所面临的基本问题。露西从不谈及她的家庭或她早年的生活(她出场时已14岁),她没有任何背景,整个故事中我们感到她的生活没有开始,没有时期,没有结果。这种相对低级的身份自然就将露西放在了一个孤独、错位、流亡的叙述者位置。露西对这些问题的提出一方面是出于叙述的冲动,一方面是因为对身份归属的茫然。我们也可以诠释为露西努力在对自我身份作自我界定;因为整部小说可以说是在回答这些问题中进行的,只不过对这些问题的回答是由她在维莱特的复杂经历与心理斗争代言的。
露西是个丝毫不会引起他人注意的人(即无美貌又无社会地位),外表美丽内心空虚的樊萧小姐也将她视为“身份不明者”。作为露西的学生也是朋友的樊萧小姐曾这样问露西:
“你是什么人啊?露西小姐?”(454)
露西对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的回答模棱两可,甚至还牵扯到除她本人以外的其他事情,以至于樊萧小姐穷追不舍:
“你过去自称为保育员。你才来的时候,确实曾把
这所学校里的孩子们照管好:我曾经看到你怀里抱着小娇吉特,象个保姆似的——很少女教师肯这样屈尊一而现在贝克夫人待你比待那个巴黎人圣彼埃尔更有礼貌。还有那个傲慢的毛头姑娘——我的表妹一竟然把你当作她的知心朋友!”
“好的很!”我同意道,对她的迷惑感到有趣。“我到底是什么人呢?也许是个伪装的大人物吧。可惜我不象。”(454)
从这段话中我们看出露西在故意逗引樊萧小姐的好奇心。不仅樊萧一无所获,连读者也是稀里糊涂。樊萧仍咬住不放:
“可是,你是个什么人物呢?……”
“务必——务必要告诉我你是什么人!我不会说出去的。”(456)
疑惑于露西身份的不只有樊萧小姐一人。自小曾一起生活过、长大后又不期而遇最终成为好朋友的约翰医师认为露西是他“所认识的最特别的、变化多端的小妇人。”(634)保罗却认为露西热情而粗野(露西曾在保罗的圣名瞻礼日上,因忍受不了保罗对她以及她的整个国家的恶毒侮辱,愤而公然反抗);对于这些,露西本人认为“他们总是要给我一个不属于我的角色。我的本性反对他们。”(468)
在性格方面,露西不只一次发现别人给她安上了相互矛盾的特征,对此,她怀着一种快乐的满足感列举了不同人对她的印象:
贝克夫人认为我是有学问的、性情忧郁的:樊萧小姐把我看成是刻薄的、爱讽刺人的、玩世不恭的;霍姆先生却觉得我是一个模范教师,是安详、谨慎的典型:有点因循守旧,也许太严格拘谨、范围狭窄、步步为营,不过仍然是女教师的正统的化身和模范:而另外一位,即那位保罗·伊曼纽埃尔教授,从来也不失掉一个机会来表明,他认为我的脾性是相当火爆和轻率的——桀骜不驯,胆大妄为,我对这些意见只是笑笑。(445)
露西最后一句话“我对这些意见只是笑笑”,使读者相信在露西的内心,已十分清楚这些人对她不同的看法,于是她积极主动并高兴地回应这些人。但是如果露西表现为公众眼中都认可的模范一由于每个人的世界观不同——人们自然会对露西形成不同的看法。
然而在总结其他人对她的意见时,露西表示她惟独认可波琳娜的观点。那么波琳娜是如何评价露西的呢?她曾误认为她是个拥有一批“富有的朋友”的“有钱的女士”,从下面这段简短的对话中,我们可以看出她与露西接触后,改变了对露西的看法:
“我从来不知道你做什么工作,也从来不想问。对于我来说,你永远是露西·斯诺。”
“那么我现在是什么呢?”我忍不住要问。
“当然罗,你就是你自己。”(421)
因此,尽管露西有一个“自我”,然而除了她的名字之外,这个“自我”并不能准确地描述她;有时甚至她的性别似乎都是可以变化的(校园剧中她扮演一个追求轻浮女子——樊萧小姐饰演——的纨绔子弟,她全神贯注,演得生动形象,入木三分,以致于生活中,樊萧小姐都几乎将她看作她是舞台上的情人)。露西在小说中的叙述作用与其说是一个固定的中心,倒不如说她是一系列人物的组合、一个分散的集合体。连她自己也承认:“我似乎还过着双重生活——思想中的生活和现实中的生活。”(106)小说中的其他妇女可以看作是露西自己的双重自我以及可改变的自我在她们身上的反射和部分投影。小波莱一个孩子新娘,波琳娜——个完美的年轻女士,马其蒙特小姐——一个处在怀旧中的老处女,贝克夫人——一个诡计多端的寡妇,樊萧小姐小姐——一个薄情的风流女子,以及纡丝蒂纳·玛丽——一个英年早逝的修女。露西在描述这些人物及其他一些人物时,明显带有她自己的矛盾的观点,这似乎象征着一系列可能性和警告——她们的那些特征在露西身上同样会出现。
露西有时甚至完全不相信自己的身份,比如她说的一句话:“不过,这场波动还是平息了下来,第二天,我又是露西·斯诺了。”(169)好像在宣布这话之前,她实际上并非露西·斯诺。她还曾更加离谱地问保罗:“是不是另外还有一位露西·斯诺呢?”(730)而且,每次露西向读者表白心声时(文中出现多次),她总是用她的全名:“我,露西·斯诺_好像她很担心读者误解她的真实自我,担心读者会企盼另一位叙述者,或者她在努力确认自己的身份及实际存在。所以,我们可以说,露西这种令人疑惑的、不确定的叙述者身份,使得她没有力量将整部作品用她的名字体现出来。一些批评家将这种难以理解和不确定性看作是夏洛蒂作品的中心主题:,妇女在男性控制的社会里痛苦地寻求社会与性别本体地位。我们也可以将露西身份的这种不确定性诠释为:她既是旁观者又是参与者,她的深深的情感来源就是她想同时作为生活的旁观者和参与者的愿望。这种愿望使她生活在传统的妇女规范园囿之外。
2、影子似的人物
整体上讲,露西的叙述不断地从自己身上转移出来并重新定位,使人感觉似乎她缺乏推动小说发展的力量。露西只有在与他人有某种联系时才提自己。我们第一次遇见她,小说已行文到第二章节,标题是“波琳娜”。她只是将自己的名字一带而过,并在同一句中将读者注意力转移到另一人物——波琳娜身上:“我,露西·斯诺,对于她这样中邪,陷入一种过分热烈和零乱散漫的胡思乱想之中,自觉没有责任;然而,我每次打开房门,发现她独坐一隅。很显然,这句话中,在确定自己为小说的主要角色方面,露西显得很犹豫。
露西外表沉着冷静,内心却忍受着因缺少根深蒂固的真爱所引起的孤独;她时常产生嫉妒感;生活环境的不如意逐渐使她变得冷漠、被动。从其他人对露西的印象中,我们体会到露西总是将自己的身体和情感在他人面前隐藏起来,因此,大家都习惯用“影子”来形容露西,连她本人也“清楚地记得感觉自己只不过是个影子。”(156)约翰医生曾对露西这样说:“没人会注意到你……”,“纵使我是尼禄”,我也不能折磨一个不伤害别人的像影子一样的人。”(466)保罗也说:“这幢房子里其他的人看见你走过去,觉得那是一个没有色彩的影子晃过去了。”(223)而这种被动地隐藏自己的行为——不论是看得见的身体还是看不见的情感,使她与人的交往产生了距离。比如,露西爱上了约翰医师,急切地盼望他的来信,然而,七个星期过去了,约翰杳无音信,露西很惦记他和他的母亲,况且又是露西孩时照看过她的教母,而她却没有主动前去看望其母子。
在对待周围环境与人物的行为语言上,她总是在观察、分析周围的人或物,自己很少说话,好像她就是要在别人看不到她的地方消极被动地生存以便积攒力量叙述自己的故事。关于这一点,我们来看看樊萧小姐这段话:
“我猜想你是个没有地位的人的女儿,因为你当初到维莱特来的时候,是照看小孩的。你没有亲戚;你二十三岁的年纪,不能还说自己年轻;你没有能够吸引人的才能——没有美丽的容貌。至于说到爱慕者,你简直不知道什么是爱慕者;你甚至无法谈论这个话题:在别的女教师列举她们所征服的男人时,你哑巴似的坐在一边。我相信你从来也没有恋爱过,将来也决不会;你
不知道那种感情,不过这样更好,因为虽然你也许让你自己的心被弄得破碎了,你却永远不会是一个活生生的男人的心破碎。这难道不是千真万确的吗?”(209)
从上面提到的露西对自己叙述者身份的不确定中,从她逃避他人的注意力和隐藏自己的情感中,我们看出她在有意识地拒绝自己融于文本,这样就将自己远离了读者,而靠不断地呼唤读者以期望读者对其关注,同时她的消极被动与黔默几乎使她移出了小说的中心位置,影子似的形象也使她没有能力利用自己的身体来承担小说的题目。
3、叙述语言的不稳定性
叙述者的旁观者身份及其身份的不确定性、行为的消极被动性必然会导致叙述语言的不稳定性、不完整性。小说《维莱特》采用倒叙手法,是露西成长生活的回忆,是对她过去经历的重申、确认和再创造,她的生活由许多支离的片断组成,致使她的叙述也呈断断续续的展开,叙述过程不稳定、不连贯、有漏洞可循。这就要求读者必须在她叙述中不断地进行分析,重新组建叙述空间,使之一致、有序。
我们来看下面一段话。在小说第一卷的结尾处,露西因暑假里长期的孤独焦虑病倒了,昏迷中被约翰医师带到了家里,露西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处的环境似有相识之感,很是惊奇:
读者啊,我感到惊慌不已!你会问:为什么呀?这朴素的、多少有些漂亮的小卧室里究竟有什么东西吓坏了最胆小的人呢?仅仅是因为这一点,这一件件家具不可能是真的:实实在在的圈手倚啊、镜子啊、脸盆架啊——这些必定是这一件件家具的鬼魂。而如果这一想法被认为是太荒唐的假设而排斥掉一尽管我惊慌失措,我确实认为这是荒唐的假设——那么只剩下一种结论了,那就是我自己刚才陷入了一种不正常的精神状态。总之,我是病得很重,精神错乱了。不过,即使是那样,我见到的虚幻景象是精神闹错乱症所曾加害于一个牺牲者的最奇怪的一种。(247)
很显然,露西的情绪不稳定性,对读者的依赖性,以及她的疾病等使她的叙述语言带有明显的不连贯性。
作为一个无依无靠、身在异国他乡的孤女,露西的生活中必然要遇到许多困境。除了与她的内向、自我封闭的性格有关外,英国文学批评家托尼·泰纳在介绍雠莱特》时说过这样一段话:“她(指露西)的诸多麻烦与她无法及时进入所处的语言环境有关,她不能适时地表达自己。不说话在一定意义上讲就等于是不存在。”作为读者也必须感受这种静默。而作为~个小说叙述者却沉默寡言,就使得她显得不可信,尤其是当她面对恐惧事件时。许多读者可能会对她的某些欺骗、隐瞒事实真相行为大为惊叹,她不仅不告诉读者约翰的姓氏,对他的信的内容也是守口如瓶,直到小说接近尾声,她都坚持不明确宣布对约翰的爱意。而且,出于某种反常的心态,露西也很少对他人透漏什么信息。比如,她从未主动告诉约翰,在她到达维莱特城的第一个夜晚,是他帮助她摆脱了困境,也从不提起他一直是她记忆中的格雷厄姆:后来,她在向樊萧小姐讲述音乐会上发生的事情时,也故意歪曲了一些事实:露西将约翰医师认清樊萧小姐的本质后表现得轻松释然改述为他痛苦不堪;甚至当她欲告知保罗她已听说了有关他的故事时,也是嘲弄般地颠倒了她所获知的真相。而露西对这些欺骗行为的反应却是“想起真实情况和我的描述之间的差别,我很高兴。”(350)
此外,露西常常静默无语,也是因为她缺乏精神活力,言语功能也不得利,连她自己也承认“还远远不能相信自己有正确的口头表达能力。”(107)“在平常环境里,我固然言语不流畅,只会结结巴巴、断断续续地说话……。”(111)就在叙述开始产生意义时(露西认识到对保罗的爱,并拥有了自己的学校),露西结束了她的故事。小说结尾又进一步验证了其叙述缺乏具体性,支离破碎,“就此搁笔吧,立刻搁笔。说得够多了。”露西哽咽地说。小说最后一段:“贝克夫人整个一生都吉星高照;希拉斯神父也是如此;沃尔拉文斯夫人活到九十岁去世。再见了。”(746)故事至此嘎然而止。这就进一步加强了读者心中的矛盾情结,我们禁不住要问:“男主人公究竟遇救脱险没有?她和露西究竟得庆重逢、终成眷属没有?”作者放下笔来,不作交代。这个生死未h、吉凶难定的悬念推给了读者。
由此可见,露西叙述的不稳定性、不完整性、缺乏信任度等使她不愿进入自己的叙述空间,从而削弱了自身承载小说题目的力量。
4、对读者的依赖性
我们可以得知,露西的行为的消极被动使她的语言降低了可信度,露西的情绪的不稳定性使她的叙述也呈现出杂乱无章的状态。于是,理清露西的故事叙述需要一个主动积极投入的读者,需要读者将其纷杂混乱的叙述统一起来。所以,读者在《维莱特》中的作用值得关注,读者作为一个稳定的、露西能够依赖的行文力量在小说中占据重要位置。关于这一点,读者应该明白,因为露西给了读者一个强有力的位置——小说叙述的分析家。《维莱特》不是心理分析小说,但行文中却暗示读者是分析家:露西很清楚自己是故事的叙述者,她向读者讲述自己的经历,有意识地邀请读者对她进行分析:“我请求读者注意我曾加在格雷厄姆·布列顿身上的两种好像互相矛盾的观点”。(389)她不断地认知读者、呼唤听众、提醒读者记住她所讲的人和事,诸如“亲爱的读者啊”或“读者啊”、“读者忘了吗?”等等,文中露西这样呼唤读者达20次之多。
露西也清楚读者在判断她。她不断地通过限制自己的主观性行为为自己的叙述人角色辩护:“读者啊,在你断定这一行为的鲁莽之前,请你先回过头去看看我从那里出发的地点吧;”(82)她要求读者努力去理解她的叙述:“读者啊,对不起,请把这整个情景都抹掉吧。”(77)她不断地呼唤读者的注意,用一种几乎诱惑性的又含糊其辞的语调。她很快就吸引了有同情心的、善于安慰痛苦中人的读者。她甚至与读者展开了对话:
读者啊,你爱怎么说都行——说我是神经过敏或发疯也好;(361)
笃信宗教的读者啊,关于我刚才写的那些东西,你会长篇大论地对我谆谆劝诫一番吧;道德家,你也会这样;还有你,严格的贤人;还有你,禁欲主义者,会颦眉蹙额:还有你,玩世不恭者,会冷嘲热讽;还有你,享乐主义者,会笑不可抑;嗯,你们这些人,随你们的便吧,我接受你们的讲道、不满、冷笑和笑声。也许你们是对的:(226)
这些并不是在表现露西的性格一面,而是在描述她易激动、敏感、能适时地自我反省。另一方面,还显示出她有些故作玄虚,给读者阅读中增添一份特别的味道。我们还会从上面这段话中清楚地看到露西试图调和她自己的多重身份,以及读者的既是读者又是分析家的双重角色。
露西清楚自己叙述中的矛盾性,为给自己开脱,她要求读者铭记她的反复无常;为使读者满意,她希望读者认识到她叙述的不稳定性:“读者啊,如果你在这部作品之中发现,我对于约翰医师的看法经历着一种变化,请原谅这表面上的不一贯。我当时怎样感觉,我就照样倾注怎样的感情;我描写人物性格的面貌,是按照
性格表露出来的时候的样子照实描写的。”(281)她清楚她对约翰医师的感情之深,她也明白这种感情使她对他的描述有些失真,她感慨道:“在我的记忆中,他是一个英雄。就在这一刻我也还是认为他是一位英雄。”(364)
上面引用的句子中我们可以看出,当她认识到事实与她对约翰医师的感觉(或者说对他的记忆)之间很可能存在分歧时,她几乎要向读者道歉。这就显示出露西叙述的不完全真实性。她甚至期待读者对她的叙述提出问题:“‘为什么你那么高兴与保罗做朋友?读者会问。‘他岂不早已是你的朋友了吗?他岂不一再证明过他对你怀有某种特别深厚的感情吗?”(609)她还说:“还记得前几页里说的事情的读者,也许会问我怎么答复这些信的。是在于巴巴的理智处处掣肘的控制之下写的呢,还是跟随感情的自由而充沛的冲动写的?”(373)这些谈话式的言语说明了露西是多么希望读者能在思想上与之产生共鸣。
露西叙述中对读者的依赖性说明了她是一个不自信的叙述者,理智的作者也是不会让这样一个连自己都不相信的人物姓名堂而皇之地位居于小说的封面的。
5、露西·斯诺并非小说的中心
《简·爱》中,简·爱完全是小说的中心,其他人物的出现都因与她相关。小说也相应地结束在一个自我为中心的小世界里——简·爱和罗切斯特在芬丁过起了与世隔绝的隐居式的生活。而《维莱特》的个人主题焦点伴随着一种令人烦扰的认识过程——社会制约性对妇女的影响。《维莱特》中夏洛蒂对社会制约妇女的不可抹灭的历史烙印一这一植入心灵深出的创伤使得露西形成了封闭、压抑自我的性格,就像作者本人一样。夏洛蒂用男性笔名可以说对比、补充了小说的中心内容一既露西对被他人关注的不舒适感和她对身份的探求。库勒·贝尔当然是夏洛蒂·勃朗特的另一种书写形式,笔名库勒·贝尔使夏洛蒂避开了成为被公众询问的焦点,夏洛蒂采用的这种距离结构技巧,比如有关露西自己情况的倒叙采用第三人称手法,以及文章开始时露西的生活被他人骚扰(小姑娘波琳娜暂进露西教母家),这些使读者对小说兴趣的焦点远离了女主人公露西·斯诺。露西显然对自身占据小说主体感到不舒服,为此,她必须以第三人称的方式谈及自己:“如果他发现露西·斯诺着手干这类活儿,他便策划某种令人愉快的娱乐,作为回报。”这里的‘他指约翰医师)(290)对露西来说,这就是一种距离结构技巧的使用,这种技巧转移了叙述的焦点,突出了露西本身的不重要性。如果小说命名为《露西·斯诺》,就意味着将露西固定为小说的中心,贯穿小说的主线,这对“像一个影子人物”的露西来说,是无力承载这一重担的。
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露西作为叙述者却经常逃避主人公的位置,这就暗示了她的沉默、顺从是她那种社会地位的妇女的本性,无因可循,同时也就意味着这类妇女为找到自己的发言权利将要走漫长的路。因此,经历了太多社会、家庭与情感磨难的夏洛蒂·勃朗特直面残酷的现实,没有信心十足地再一次用女主人公的姓名作为其整部作品的代名词,或者说,她没有堂而皇之地让她的女主角站在台上,尽情发挥自己的发言权利。因此,我们不难理解,夏洛蒂用《维莱特》而非女主人公名字作小说题目,更能帮助读者在顺理、分析小说叙述者露西·斯诺的行为脉络的同时,对作者的真实、复杂且微妙的创作情愫有更深的理解,并达到作者与读者之间更成功的静默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