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丽”融合的诗歌范式的形成与确立
2010-12-13温长青
温长青
摘要:在谢朓诗风的接受史上,李白、社甫的审美接受具有决定性的意义。李白称赞谢诗“清”的一面,对其“绮丽”的一面似不以为然,但他的诗作却实际上合理地接受了“绮丽”之美,为谢诗的更全面深入接受开启了大门;而杜甫,则既推许谢诗的“清”,又完全接纳谢诗的“丽”,从更客观全面的艺术价值角度审视观照谢诗,其诗作全面接受了谢朓的诗风,为后人提供了“清”“丽”融合的诗歌范式。
关键词:谢眺诗风;清新;绮丽;诗歌范式
中图分类号:1207文献标识码:
文章编号:1673-2111(2008)08-011-03
文学发展的历史告诉我们,那些在文学史上成就卓著的诗人,他们的诗歌风格,总是会对后人产生深远的影响;而那些领一代风骚的诗坛骄子,也必然会自觉地对前代诗人的诗风有所接受。同一般读者单纯的审美消费的阅读不同的是,那些诗人读者,由于自己富有审美创造经验,又被赋予了审美创造使命,所以他们的审美感受会更深刻、更具有启发性。易言之,这些诗人读者本身也许并无专论,但因为有丰富的创作实践经验,在对前人诗作的审视借鉴中,便往往会得风气之先,在诗歌创作上比较全面地接受前代诗人,进而从某种程度上超越当下的诗歌理论和舆论,甚或成为新的诗歌范式的先声。现在我们来讨论李白、杜甫对谢朓诗风的接受,对他们阅读谢诗时的审美感受及在诗歌创作中对谢朓诗风的接受做一大概的观照,就基于此。另外,从谢胱诗风接受史来看,李白、杜甫以他们在文学史上的独特地位和影响,其审美接受具有决定性的意义。我们选取诗风这一重要侧面比较李白、杜甫对谢眺诗风接受的异同,期望能更清晰地凸现出谢诗接受史的发展流脉,这应该是很有意义的。
作为永明体的代表诗人,谢朓不仅在“竟陵八友”中最为突出,而且也是齐梁时期最为突出的诗人,对山水诗的发展有突出的贡献。他继承了谢灵运山水诗的细致、清新的特点,但又不同于谢灵运那种对山水景物作客观描摩的手法,而是通过山水景物的描写来抒发情感意趣,达到了情景交融的地步。这就避免了大谢诗的晦涩、平板及情景割裂之弊,同时还摆脱了玄言的成分,形成了一种清新流丽的风格。如他的名作《晚登三山还望京邑》:
灞涘望长安,河阳视京县。白日丽飞甍,参差皆可见。馀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喧鸟覆春州,杂英满芳甸。去矣方滞淫,怀哉罢欢宴。佳期怅何许,泪下如流霰。有情知望乡,谁能鬓不变?
诗人以自然流畅的语言,将眼前层出不穷、清丽多姿的自然景观编织成一幅色彩鲜明而又和谐完美的图画,使读者感受到春天的色彩、春天的声音和春天的气息;而这明媚秀丽的景物又与诗人思乡的情思自然融合,显得深婉含蓄,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再如他的《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桥》一诗,也写得非常出色。诗中以归流、归舟与旅思、孤游之间的相互映衬与生发,突出地表达了诗人倦于羁旅行役之思和幽居远害之想。其语言之清新,构思之含蓄、意境之浑融,无不给人以深刻的印象。再如《游乐田》:
戚戚苦无惊,携手共行乐。寻云陟累榭,随山望菌阁。远树暧阡阡,生烟纷漠漠。鱼戏新荷动,鸟散馀花落。不对芳春酒,还望青山郭。
不仅情景相生,错落有致,充满诗情画意,令人心驰神往,而且在声调与语言的运用上也很有特色:语言清新晓畅而又富有思致,音韵铿锵而又富于变化,尤其是“戚戚”“阡阡”“漠漠”等叠音词的运用,更增强了形象性和音韵美。流动的声音之美同诗中充满动态美的山水景色相配合,使画面更加细腻秀美、清丽自然,给人以身临其境之感。总之,如果用“清丽一词来概括谢眺诗风,应该说是比较准确的。
面对谢胱其人其诗这个巨大的历史存在,李白、杜甫又是以怎样的态度对待呢?我们知道,一般而言,人们对待诗歌的阅读态度有两种,即读者的态度与学者的态度。一般的读者阅读诗歌,更多地是一种单纯的审美消费,他们会从阅读中获得一种审美的愉悦,并进而使情操得以陶冶,心灵得以净化,其态度一般说来是无功利的。而学者的阅读诗歌则不同,除了同一般读者一样获得一种审美的愉悦和享受外,他们又总是自觉地以比较全面客观甚至不无挑剔的态度来对待诗歌,以求得对诗歌有一个公正的评判。李白、杜甫读谢诗的态度自然更要复杂许多,因为他们即诗人,而且又都是伟大的诗人,他们在阅读谢诗的时候,审美消费与审美创造往往潜在地交融着。当然,二人还是略有区别。“青莲目无往古,独三四称服(谢胱),形之词咏”,李白是更倾向于读者态度的:
谁念北楼上,临风怀谢公。(《秋登宣城谢朓北楼》)
玄晖难再得,洒酒气填膺。(《秋夜板桥浦泛月独酌怀谢胱》)
明发新林浦,空吟谢胱诗。(《新林浦阻风寄友人》)
三山怀谢胱,水澹望长安。(《三山望金陵寄殷淑》)
解道澄江静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金陵城西楼月下吟》)
我吟谢朓诗上语,朔风飒飒吹风雨。((酬殷明佐见赠王云裘歌))
从上边所引诗句中,我们看到,李白对谢朓其人和谢朓其诗,自始至终沉浸于审美情感体验当中,爱其诗与爱其人融汇不分。作为一个天才的浪漫主义诗人,李白阅读谢诗时似乎总处于一种强烈的情感冲动之中。
杜甫则不同。作为一个饱受战乱之苦,一生大部分在忧伤和痛苦中度过的现实主义诗人,他身上具有更多的冷静气质和理性色彩,因此在审美阅读时能暂且剥离谢朓本人而只以其诗本身为认识对象,进行前审美阅读;又能进一步观照这种审美具体化,以这种审美阅读活动为认识对象进行反思性阅读,即后审美阅读:
近来海内为长句,汝与山东李白好。何刘沈谢力未工,才兼鲍照愁绝倒。(《苏端薛复筵简薛华醉歌》)
熟知二谢将能事,颇学阴何苦用心。(《解闷十二首》)
谢胱每篇堪讽咏,冯唐已老听吹嘘。(《寄岑嘉州》)
很明显,杜甫读谢诗是带有一定的探讨研究性质的,某种程度上要抑制对诗的情感反应和冲动,以免影响到对谢诗审美价值的客观认识和评论。而李白则差不多纯属感情用事,是无暇甚至也不屑细加揣摩的。
正因为李白、杜甫对谢诗的认识态度与方式有以上的不同,便导致对谢诗的文学价值的鉴别接受也有相异处。正如前文所提到的,谢朓的诗既吸收了谢灵运诗作那种细致观察与逼真描写的优点,又避免了它的晦涩平板,作品中有许多传神的刻画和新颖的意境。例如前文所引的《晚登三山还望京邑》,其中“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一联,实乃千古名句。作为“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足迹几乎遍及中国,写下无数描写祖国山水壮美的诗篇的李白,对谢朓诗歌的喜爱和推崇是很自然的。因此我们可以说,李白主要是根据自己在阅读鉴赏时的愉悦程度对谢诗进行文学价值判断,与其说他是在谈作品的艺术价值,还不如说是在谈自己的愉悦,或者说把自己的愉悦转移到谢朓诗上去了:
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宣州谢口楼
饯别校书叔云》)
诺谓楚人重,诗传谢朓清。(《送储邕父之武昌》)
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清真。(《古风》)
李白称赞谢诗“清”,而对其“绮丽”的一面似乎有些不以为然,故又拈出一“真,字阐发补足“清”意。在李白的诗中,讲到“清真”“天真”“全真”的地方不胜枚举。有着儒道兼取思想倾向的李白,是把“真”与道家的“自然”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所谓“真”也就是道家所说的人的天然素朴的本性。所以清真者,清新自然之谓也,也即所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之意。不过,李白一方面说“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这当指南北朝时期在文学创作中愈趋愈极的文学语言文字化和诗文辞赋骈丽化的倾向,对当时文人创作或铺列锦绣、雕绘满眼,或力求古奥、故为诘屈的现象,李白曾直斥为“雕虫丧天真”),而另一方面又说“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对诗风既清新又绮丽的谢胱大加推崇,似乎已微露自相矛盾之处。而李白赞清斥丽的更深的自相矛盾之处,则体现在他自己的诗歌创作上。实在讲,他的诗作绮丽的诗句也并不少:
夕殿下珠帘,流萤飞复息。长夜缝罗衣,思君此何急。(谢朓《玉阶怨》)
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李白《玉阶怨》)
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谢胱《晚登三山还望京邑》)
汉水旧如练,霜江夜清澄。(李白《秋夜板桥浦泛月独酌怀谢朓》)
雨后烟景绿,晴天散绮霞。(李白《落日忆山水》)
万里绮霞合,一条江练横。(李白《雨后望月》)
可见,无论就整首诗或联句,李白都有比谢朓绮丽的在。那么,李白这种诗歌理论与创作上的矛盾又怎样解释呢?我们认为,这是当时的公共期待视野与李白个人期待视野断裂错位的表现(按照接受美学的理论,期待视野是有公共期待视野与个人期待视野之别的)。早在陈时,反思齐梁诗风的呼声已日盛,隋灭周、陈,曾发文告欲剪灭之。至初唐陈子昂与“四杰”高唱复古,彻底击溃了齐梁浮艳的文风,确立了初唐风骨兴寄、清新刚健的诗风。李白正当此际,鄙视“绮丽”不过是当时公共期待视野的一种表现而已。虽然这种公共期待视野不可避免地以潜隐的方式影响到了李白个人期待视野的构成和对谢胱诗风接受的深广度,但李白毕竟是伟大的诗人,凭着自己既往的审美经验,凭着审美直觉和自觉,他并没有完全摒弃“绮丽,之美,而是在审美创造中合理地接受了“绮丽”之美。他在理论上追求清新自然之美,在创作实践中又以对“绮丽”之美的合理接受,开拓了诗的境界,丰富了诗的形式,革新了诗的语言,既承继了陈子昂诗作的古质浑朴、风骨峭拔的长处,又纠正了他不用通俗语、玄远艰深、议论过多的缺陷,把诗歌创作朝着意境清新、形象生动、接近口语的方向推进了一步。可以说,李白个人的期待视野并未受到完全的限制,他的天才诗人的创作实践正打破或者说拓展着当时的公共期待视野,为谢诗的更全面深入接受开启了大门,这是十分难能的。
而杜甫呢,则是以个人的期待视野在引导着公共期待视野。如果说李白是靠他的审美经验,不自觉地为谢诗的全面接受做出了自己的贡献,那么杜甫则是完全自觉地在引导一个更为合乎文学的文学性(艺术价值)的公共期待视野的形成。杜甫自然也是推许“清”的:
更得清新否?遥知属对忙。(《寄高适岑参》)
政简移风速,诗清立意新。(《奉和严中丞西城晚眺》)
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春日忆李白》)
清文动哀玉,见道发新硎。(《酬薛十二》)可以看出,杜甫论诗,“清”与“新”常相连属,“新”就把“清”的特殊价值阐发出来了。如果说李白的“真”主要是个认识论范畴,那么杜甫的“新”则主要属美学范畴。以儒家思想为主导倾向的杜甫,既能继承前辈诗人对南朝文风的不妥协的斗争精神,而对于文学遗产的认识又比他的前辈诗人更深刻全面些,因此他对古今问题的看法也比较正确一些。初唐陈子昂说:“汉魏风骨,晋宋莫传”,“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李白也讲:“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清真。”他们都是以复古为号召,却没有能对古今问题提出较为全面正确的观点。“不薄今人爱古人”的杜甫,却能意识到正是由新旧对比导致的诗风演变构成了当下诗歌文学性(艺术价值)的基础,这是相当深刻的。因此杜甫是完全接纳“丽”的,他认为“清词丽句必为邻”,清丽相合是有一定必然性的,贸然割裂二者是不妥当的:
绮丽玄晖拥,笺诛任旷驰。(《八哀诗·寄张九龄》)
新文生沈谢,异骨降松乔。(《哭王彭州抡》)此处“新”是包含着“丽”的。于是杜甫便自觉地把对“丽”的认可贯彻到诗的创作中。我们不妨引一段前人的评论:
“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岸花飞送客,樯燕语留人”,亦极绮丽,其模写景物,意自亲切,所以妙绝古今。其言春容闲适,则有“穿花映蝶深深见,点水蜻蜒款款飞”、“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其言秋景悲壮,则有“香飘合殿春风转,花履千宫淑景移”、“麒麟不动炉烟转,孔雀徐开扇影还”;其吊古,则有“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送竹清溪问,苔移玉座春。”皆出于风花,然穷尽性理,移奇造化。
这样,杜甫完全跳出了直观的审美价值判断,从更全面的艺术价值角度审视观照谢诗,全面接受了谢胱的诗风,并且以他的文坛领袖的地位和影响,引导了当时公共期待视野的转换,从而为后世的诗歌创作,提供了“清“‘丽”融合的范式。这对诗歌的发展,无疑是有重要意义的。
参考文献:
[1]王世贞.艺苑卮言.选自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M]冲华书局,1983,8
[2]瑚仔.苕溪渔隐丛话[M].人民出版社,196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