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词“张”的语义认知分析
2010-11-26杜艳
杜 艳
一 引 言
吕叔湘先生说:“汉语的特点在于量词使用的普遍性。”汉语量词不但数量多而且用法灵活,汉语教材和工具书对量词的注释往往语焉不详,难以透析。这对于外国留学生学习汉语和教师的教学都造成了一定的困难。何杰(2000:234)指出“对外汉语教学中的量词的研究一直没有摆到应有的位置,缺少一个对外汉语量词教学的研究视点,相对量词本体研究非常薄弱。”在实际教学中,我们发现量词教学主要偏重在语法功能的解释上,而语义的搭配上多以“汉族人的使用习惯”为由,学生则不得不以机械记忆的方法来学习,自然不能取得良好的学习效果。因此本文将从这一视点出发,选取量词“张”进行语义分析,以期对量词的对外汉语教学和留学生的学习有一定的帮助。“张”是人们日常使用频率非常高,同时也是留学生由初级到高级都要学习的具有多种名量搭配用法的量词,是留学生学习和教师教学的重点与难点。
戴浩一先生和Fang-yi Chao先生从1990年到1994年对“条”、“张”及跨方言的量词系统进行了一系列语义研究,提出物体形状量词的首要认知基础是形状在一维、二维或者三维方向的延展性;这类量词的第二位认知基础是物体的“弹性”、“硬性”和“离散性”等属性。将“张”的语义概括为“‘张’是指在二维方向扩展的平面物体。”石毓智(2001:34-41)认为“张”和“条”都是二维方向扩展的事物,因此这样的解释不能把两者成功地区别开来。并用数学公式对这两个量词的使用规律加以描写:
公式a:当函数Y/X的值等于或者接近1时,有关的物体用“张”量度。
公式b:当函数Y/X的值等于或者接近0时,有关的物体用“条”量度。
从而证明表事物形状的量词的最根本认知基础为物体各维之间的比例而不是维数的多少,物质性是第二位认知基础。但“物质性”不能解释“一张弓; 一张嘴; 一张古琴”这样的例外,因此作者又引进了一个数学概念“轨迹”。这三种被计量的事物都有一个共同点,其中一个部分是可以移动的,该部分移动所构成的轨迹是一个面。缑瑞隆(2006:14~15)也从认知角度对“张”的语义进行了简单阐释,以上各位学者的分析都有一定的道理,使我们对该词有了更深入的认识,但还是没有能够对“张”与不同名词的搭配给出一个统一的解释。
不同的语言反映了不同民族对世界的经验和认识,量词的使用反映了汉民族对事物的认识和分类。认知语言学从人与外部世界互动的经验出发来分析语言现象,揭示语言结构的经验基础和认知动因,对于说明本族人习焉不察,外族人困惑不解的语言现象有独到的解释功能。因此,本文想在前贤研究的基础上,运用认知语言学的理论和方法,首先对其语义的演变和扩展脉络进行分析,对它计量形态各异的多种事物做出统一的解释,然后将其用法进行重新分类和梳理,最后给出该量词在对外汉语教学中的教学建议。
二 认知机制与“张”的语义扩展
词义演变的真实面目有时已很难从历史上找到明确的证据,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即词义历时演变的结果使多个义项共存于一个共时平面上,构成词语在这一共时平面上的语义范畴。奥斯丁(Austin 1961 转引自李杰2004:2)曾提出这样的观点:一个词的各种意义构成一个范畴,各意义之间不是具有相同的特征, 而是以某种方式发生联系。这些意义中有中心含义和扩展含义的分别,这些含义之间也不是任意的,而是构成一个相关的范畴,是自然的,无意识的,心理真实的。
根据《现代汉语量词用法词典》(郭先珍 2002)我们看到“张”构成下列共时语义范畴:
1.计量可以卷起或能够展开的某些东西。例:纸、画、告示。
2.计量人或动物的脸面。例:一张白净的脸庞。
3.计量某些有平面的物体。例:椅子、桌子、床、长沙发。
4.计量某些可以张开和闭拢的东西。例:嘴、渔网。
5.计量某些农具、乐器。例:犁、古琴。
这样的分类在某些方面有一定的合理性,但也有些地方令人费解,如像扑克、邮票之类的东西虽然可以卷起或展开,但人们似乎没有把它们卷起来的必要。而且有些用“张”计量的、常见的物体像光盘、信用卡、胶合板等,我们却难以将其归入其中的某一类。从这些义项的罗列来看,我们也不能判断哪个是先产生的,哪些是后产生的? 它们之间有没有一定的关系?如果像奥斯丁所说各义项之间以某种方式发生着联系,那么它们究竟是怎样联系在一起的呢?每个词都有自己的本义,词义的发展变化也是从本义开始的。根据《说文》的释义, “张”的本义“是“施弓弦也”,是动词,转为量词后首先计量的物体应该是“弓”,因为“弓”是与“张”这个动作关系最密切的物体。在《汉书》(卷94下)中也确实有这样的记载“弓一张,矢四发”。此后的初步语义引申是计量古琴和犁,因为弓与古琴都有弦,两者有构造上的相似性,而且两者在使用方法上也有相似性,都是手施力于弦;犁的构件有铁制的犁铧(呈三角形,像箭头的形状)、木制的犁底、犁箭、犁辕、犁梢和犁衡等部分,除了犁的构造与弓箭有相似之处,它的操作方法与张弓射箭也很相仿,所以古琴和犁也用“张”来计量。这符合人们的认知规律,对认知的研究表明,人的认知规律之一是相似原则,即把相似的事物看作是同类事物,相似性是隐喻的基础,所以这是一种词义的隐喻性扩展。
弓的使用必须靠张开扩展,以此类推,人们在用嘴说话或吃东西时,在使用渔网时都需要将它们张开,生活中我们常说“张嘴、张网捕鱼”就是这样的道理,因此这类需张开才能使用的物体便用“张”来计量,这也是一种隐喻性扩展。同时,弓在张开时,弦和弓背围起来的空间会形成一个平面,同时这一空间变化又具有视觉上的显著性。一个物体、一件事情、一个概念有很多属性,而人的认知会更多地注意到其最突出的、最容易记忆和理解的属性,即突显属性。转喻就是利用这一属性的一种重要的认知机制,在相接近或相关联的不同认知域中,用一个突显事物替代另一事物,如部分与整体、容器与其功能或内容之间的替代关系。而生活中还有一些物体在使用时要将它们延展开形成一个平面,如牛皮、纸、地图等。因此使用时要经过展开而形成一个平面的事物也用“张”计量,这是词义的一种转喻式扩展。
在此基础上语义发生进一步延伸, “张”的拉伸、张开的动作性意义几乎完全褪去,而其“平面”特征则更加突显,以至可以计量不需要有张开延展的动作,而主要使用功能在一个平面上的物体,如:桌子、椅子、床等。“张”的这一语义是以物体的主要功能部件(桌面、椅子面、床面是人们使用这些物体的主要功能部件)代替整体的转喻性扩展。
此后,“张”的语义继续泛化,在最后阶段,常用来计量具有平面特征的物体,但平面仍与事物的功能有着密切的联系,如:脸、光盘、信用卡、大饼等,该类事物的功能与平面融为一体,在表现功能时总要呈现出它们的平面,如,脸是一个人最具有区别性功能的部位、光盘、信用卡等在使用时也呈现出平面的特征,而且其完整的平面特征在人的视觉上又具有突显性,所以这是一种以特征代替整体的转喻式扩展。
石毓智(2001:34-41)认为“张”要求所指平面的两个维度接近,而我们见到这样的用法:一张纸条、一张便条、一张长凳等,纸条、便条通常是细长形的,计数的量词却不用通常用来计量细长物体的量词“条”,而用“张”,可见“张”更突显的是物体使用功能部分的平面特征,而对它的维度延展方向没有严格限定。石毓智先生还认为“张”要求平面必须具有物质性,但有些用法如一张弓、一张古琴、一张犁,这些物体张开时形成的平面并不具有物质性,从而使用“轨迹”的概念解释这些“特例”,这一观点还有待商榷。我们认为这种用法产生于“张”作为量词的早期,而那时在人的认知中“张”还没有和平面产生联系,“张”的动作义“张开、延展”还在一定程度上保留着,因此其原因应该是古琴、犁与弓有构造和操作上的相似性,在此基础上形成了隐喻性的类推。
三 “张”的语义属性和语义范畴
通过对“张”的语义分析,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量词“张”的各个义项之间是有内在联系的,发生这种联系的动因就是人们对事物的认知和范畴化,隐喻和转喻的认知机制在扩展过程中起了重要作用。
根据以上分析,我们将“张”的语义范畴扩展脉络图示如下:
据此,“张”的语义属性可以概括为:[张开][平面][边界形状规则][功能在平面],虽然不是所有的义项成员都能体现这些属性,但都能从某种角度或某个方面与之发生联系,从而构成了一个复杂的意义链条,链条上相邻的节点之间因语义扩展的关系而共有某些属性,但不相邻的节点却不一定有共有的属性,其语义范畴呈现出家族相似性的特征。
我们对1995年的《人民日报》进行了检索,为了全面和公正,所选取的文章涉及不同的文体和题材,随机抽取其中的1000条语料,根据以上对量词“张”的语义演变的构拟,将其语义进行重新分类整理,得出下列结果:
1.计量弓、琴、犁:
一张潇洒的弓 一张琴 一张山地犁或耙子
2.计量使用时需要张开的物体,且张开后会形成一个平面,如牛皮、嘴、网、纸类(包括一些平面状的纸制品及以纸为载体的物体,如照片、图画、表格、单据、票据、证件等):
一张撒开的网 一张破碎的蜘蛛网
一张牛皮 一张嘴
一张补了13个补丁的凉席
3.计量某些主要使用功能在一个平面上的物体:
一张双层床一张九成新的“席梦思”
一张大通铺一张6米长的大炕
一张办公桌一张八仙桌
一张长条形百家乐赌台一张球台
一张方凳一张条凳
一张藤椅一张沙发
4.功能与平面融为一体的突显二维特征的物体及以该类事物为载体的事物(如:专辑):
一张荡漾着喜悦的笑脸一张典型巴西老妪的面孔
一张张伪装的假面具一张唱片
一张软盘一张信用卡
一张电话磁卡一张张整齐的胶合板
一张比萨饼第一张专辑是《情感的珍珠》
用“张”计量的事物构成了一个范畴,并且这个范畴是在不断扩展的。随着社会的发展和新事物的产生,人们的认知范围也不断扩大,新的概念不断增加。在“张”的语义范畴2和4中,我们可以看到很多名词都是随着社会发展进步而产生的“新生事物”,如:胶合板、赴美签证、收养证明、驾驶执照、软盘、光盘、信用卡、电话磁卡等。因为人类大脑的认知活动是在已记忆知识的基础上以最节约的方式进行的,所以,随着对新事物的认识,大脑总是在记忆中寻找已存在的概念,根据新认识事物的物理、功能等属性将其与已认识的事物发生某种联系,对其进行归类。这样,原已形成的概念不断被扩充,形成一个更大的语义范畴(赵艳芳2001:83)。但范畴的扩展不是任意的,而是围绕“张”的核心语义特征进行的,范畴各成员之间也因此呈现出家族相似性的特征。
由于所有的范畴都是原型范畴,所以其成员有典型成员和非典型成员的分别。在范畴化过程中,“显著性”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范畴的典型成员通常具有认知上的“显著性”,它们最容易被储存和提取,在形成概念的过程中它们也最接近人们的期待或预料。典型与非典型之分也与人们对事物的“熟悉度”有一定的联系;一个范畴的典型成员通常是我们最为熟悉的事物,而那些我们不熟悉,在我们的心理图式中十分模糊的事物就成为该范畴的非典型成员。所以典型成员具有使用频率高,运用范围广的特点,是儿童最早习得和使用者最早反映的事物(赵艳芳,周红2000:53-56)。Taylor (1989转引自廖秋忠 1992:436) 提出典型具有心理现实性,并罗列出几种可能的根源:(1)人类与生俱来的感知的特性;(2)典型的事例比较常见;(3)典型的事例习得较早;(4)典型具有该类事例的属性的平均值;(5)属性的显著性;(6)典型具有较高的范畴化的效益,即既比较容易保持范畴系统的稳定性又有较大的伸缩性。
据张敏(1996:74)考察,“张”的原型成员是二维平面实体,如“一张纸、一张地图、一张毛毯”。我们在进行语料统计时也发现这类事物的出现频率最高,同时它们也是人们最易提取和最早反应的事物,具有心理现实性。其他成员还包括三维立体实体,如“一张桌子,一张床”,后者虽为三维,但其显著的功能部件都是二维的。这一结论符合以上原型理论的认知基础。
四 对量词教学方法的启示
为了解留学生对该量词的学习情况,我们对初级班学生进行了问卷测试,结果显示:大部分学生都能较好地掌握“张”的 “一张纸、一张邮票、一张桌子、一张床”等典型用法,正确率达到80%以上;同时也出现了“一张红旗、一面笑脸、一片嘴、一片信用卡、一张窗帘”等使用偏误;调查中还发现学生的学习方法主要是在老师教授“张”用于计量平面形状事物后进行机械记忆,而这种方法容易造成学生对“张、片、面、幅”等几个可计量平面类事物的量词使用时的混淆,同时对计量桌子、床等三维立体事物的用法不知其所以然。有鉴于此,我们觉得从量词语义认知扩展的角度进行教学会使量词的学习更为系统、更具理据性,在学生理解了名量搭配的理据后将会避免近义量词之间使用的偏误,该方法经过本人一段时间的教学实践取得了良好的效果。认知教学法的代表人物卡鲁尔(Carroll 1964转引自尹德谟 2002:21)也提出:对成年人的外语教学要充分发挥他们的逻辑记忆和推理能力,并主张进行有意义的学习,这种学习符合青年人和成年人的心理和智力特点。
现以“张”为例对此教学方法作一简单说明。根据上文对“张”的语义分析,我们看到其语义形成一个语义链条,链条上的每个节点都和其他节点有语义上的相关性,因此我们在教学中不能割断其中的一部分,应该使学生对量词的语义有整体的认识,而不是形成名量搭配的散装。教学时,我们可以先从“张”的字形和本义入手,引导学生认识到弓的使用靠“张开”,张开后弓弦和弓背会形成一个平面,从而建立了“张”与“平面”之间的联系,再进一步引导学生认识到使用时需要张开并且张开后会形成一个平面的事物通常用“张”来计量,比如“一张纸”,启发学生作相似联想(如报纸、画、毯子等)。此后,再引导学生认识到使用功能主要其平面的事物也用“张”计量,比如“一张桌子、一张床、一张沙发”。最后教学功能与平面融为一体的突显二维特征的常见事物如:光盘、饼、脸等。
当然,我们不可能一下子把一个量词的所有用法都教给学生,词汇教学的一个原则便是按词汇的有用性和使用频率逐渐使学生扩大词汇量。就“张”而言,首先教授的应该是有用性和使用频率最高的范畴中的典型成员即二维平面实体,如“一张纸,一张画,一张照片”等;其他一些成员的有用性和使用频率也较高,如“一张桌子,一张床”等,则应当放在典型成员之后教,此后再逐步扩大到其他非典型成员。
五 结 语
通过对“张”的语义进行认知分析,认为本义是该词语义演变的出发点,与本义联系的具体形象决定了词义扩展的方向。用“张”计量的各种各样的事物之间是有内在联系的,发生这种联系的动因就是人们对事物的认知,隐喻和转喻的认知机制在其中起到了重要作用。随着社会的发展新生事物的不断出现,“张”的语义范畴还将继续扩大。我们根据语义演变的规律和人类认知发展的脉络对它的用法也进行了重新梳理和归类,使其更科学、更有条理,方便了将汉语作为外语学习的人士对量词用法的学习,同时,在还补充了一些词典中遗漏的用法,如:计量表格、单据、证明、唱片、专辑等,把“张”的用法和意义描述得更全面、完备。在此基础上提出从语义认知扩展的角度进行量词的对外汉语教学以使量词的教学和学习更系统、更具理据性。
注
①本文得到天津师范大学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的资助,项目号:52WR49。
②汉语量词的用法随时间的变化而变化,同时也有地区和方言上的差异,为了统一,本文仅考察现代汉语普通话的用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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