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的史诗》的颠覆性叙事
2010-11-25石潇纯
■ 石潇纯
在传统的叙事里,史诗是一种庄严的文学体裁,它记叙神话传说,塑造英雄人物,属于宏大叙事。而在《一个女人的史诗》里,作者严歌苓沿袭了她对女性、对女性情感问题的持续关注和思考,把一个平凡女性爱恨纠结的人生置于波澜壮阔、纵横捭阖的历史沧桑下,以漫卷城楼的红色(代表革命)为背景和基调,写女人与革命并行的至死无悔的执爱,赋予其史诗的品格。其全女性的叙事视角带来了对传统史诗的颠覆。
一
《一个女人的史诗》不是民族史也不是家族史,它就是一个女人爱的历史剧。为了完成这个女人爱的历史跨度,作者设置了解放战争、土改、四清、反右、文化大革命和“四人帮”倒台等一系列重大历史事件。核心人物田苏菲1947年参加革命,她虽为革命队伍的一员,但参加革命的经过很偶然,参加革命的动机很含糊,革命对于田苏菲而言仅仅是一个过程,要有这样一个过程她才能遇见生命中那个叫他怜爱无限的男人,要有这个过程这个男人才能为她所独有,她的历史是个人性的、女人性的因而是人类性的。
1947年9月的某个黄昏,教会学校的高三女生田苏菲徘徊在回家的路上,苦思如何躲避母亲的杖责,这时被17岁的同学伍善贞拉住:“走,革命去。”“今晚就走,翻窗子走。”
原来,左派青年伍善贞等结伙投奔革命,中途出了“叛徒”,田苏菲被拉来凑数了。“革命”带给田苏菲的神秘和刺激使她没怎么犹豫就跟伍善贞“离家出走”了。到了部队,能够在台上疯疯癫癫的田苏菲被安排到了文工团,在舞台上把出洋相当成出风头的田苏菲“骨头都没四两重了,觉得自己要不来革命,哪来这些风头出,想到母亲家法约束下的惨淡生活,她油然一阵侥幸。”田苏菲就这么真实、混沌、执拗地出现在革命队伍里,并遇到她一生绕不开的两个男人:军人都汉,思想者欧阳萸,从此开始了她执爱终生的传奇人生。
在部队,“白白净净、眉清目秀,三分憨态、七分调皮”的田苏菲很快就吸引了首长都汉的视线,他在战争的空隙不错过每一场田苏菲的演出,这个小妮子太对他的胃口了,看她的戏他有一种吃辣子呛得直打喷嚏的舒坦。都汉把小菲变成他棋盘上的棋子,想怎么走她就怎么走她。都汉的求爱尚在布局中时,外围的力量就率先对田苏菲形成包抄之势。
母亲说:一个女人聪明就聪明在趁年轻给自己找个大靠山。你多福气啊,大靠山自己找你来了。妈讲句没脸的话,你有靠山,妈也能靠靠。
团长说:你无组织无纪律,敢放旅首长的空车,没看见,多少女兵嫁了首长为首长奉献去了。
这是革命时期的爱情法则,革命即献身,男人们把生命献给了革命,女人把青春和身体献给革命者也是顺理成章的,另一层意义还在于女人把自己的命运交给革命者的同时也把自己绑上了革命的战车,从此夫贵妻荣。
在传统的叙事里,部队文工团多少有些为首长培养革命伴侣的性质,大凡首长看上的文工团员没有一个能逃离做首长家属的命运(当然也不会有人逃离,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事啊)。他们哪里知道田苏菲是另类,照她母亲的说法是“人搀着不走,鬼搀着直转”,醍醐倒拎的她爱上了干事欧阳萸。欧阳是个思想者,他以精神导师的身份出现在田的生命里,为了他,田苏菲甚至想到了当逃兵。
不在部队可以不服从军队首长的婚姻安排。小菲不图别的,只图一天天把文化修养提高,让欧阳干
事某一天收到一封字体优美充满雅词的求爱信。
田苏菲选择欧阳萸的理由很不务实,“爱他的风度、才华、相貌,崇拜他学问渊博,欣赏他愤世嫉俗”,并在这崇拜和欣赏里生出无限怜爱,这致命的怜爱让田苏菲历经革命的残酷、政治斗争的无情、市井生活的淬炼以及嫉妒之火的中伤依旧一生坚守,无怨无悔。
二
全书以田苏菲反客为主的爱情追求为线索,女人是这幕爱情历史剧的主角。无论是对都汉的拒绝还是对欧阳萸的追求,田苏菲都是自己命运的主宰。面对母亲对其未婚先孕的责骂她毫不理屈的承认:“是我主动的”,晚年面对早熟女儿的询问她也坦承:“我追他的,我死追”。一个“我死追”奠定了全诗的英雄基调,田苏菲的主动和不放弃使她脱离凡庸光彩照人。
从在部队的营房看中欧阳干事俊雅的侧面和漂亮的毛笔字开始,田苏菲就没有闲下手脚,先是帮着洗被子,然后是借书还书在书里夹纸条,最后“小菲像只乖猫,偎在他怀里,让他把她放在他床上”。看似被动的委身,实则是主动进攻的结果,这第一次导致了后来的“奉子成婚”。不管欧阳萸有多么委屈、多么不甘心,田苏菲是如愿以偿了。婚后的生活,田苏菲一直处于严防死守的状态,她深知欧阳萸对女性的杀伤力,欧阳萸的心不在焉和风流成性每每叫她嫉火中烧。
田苏菲的爱情和欧阳萸的革命像交响乐的高低声部,每一场运动来临它们才会交织形成共鸣。一场接一场的运动叫思想家的欧阳萸忧愤一次比一次深广,田苏菲的情爱随着欧阳萸的倒霉越来越浓烈,越来越价值昂贵。困难时期,面对天灾人祸,欧阳萸心力交瘁、瘦弱不堪,为了让丈夫吃上营养,田苏菲深夜到郊区鱼塘吊蛤蟆,一蹲就是半个夜晚;她辛苦演出的伙食补贴为丈夫烧糖醋排骨、清蒸丸子烩粉条,自己却一斤黄豆芽吃三顿;文化大革命,为了铜头皮带不落到丈夫头上,她跳上批斗台和造反派理论,衣服被扯变形,手指被踏出血全然不顾。无论欧阳萸顶着多少顶帽子回家,他依然是那个叫田苏菲千痛百爱终生无悔的男人,许多女人会见风使舵成为帮凶,田苏菲不会,她恨不得全世界都抛弃她爱的这个男人,然后她可以高枕无忧地占有这个男人。她的爱高尚付出中掺杂着不纯的动机。
女人是可进可退、可攻可守的,男性不仅是她们观念的产物更是她们行动的对象。那“一点体己感觉”与其说是他赏她们的,不如说是她要他给予的,女人,全是一群曲线救国者。爱情,在塑造男人的同时也在成就女人自己,只是选择一个什么样的爱人,决定了女人品格的高低。田苏菲对夫贵妻荣的人生绕道而行,飞蛾扑火一般投入充满困窘苦难的人生,以最卑微的付出维系着高品质的精神追求,她放纵的人生藉着爱而挥霍而升华。通过田苏菲,我们看到了爱情的本能性和形而上性质。
三
作品的颠覆性还在于作者把更多的笔墨和篇幅给予她的女主人们,而有意无意把男人放到了幕后甚至不给其扬名显姓的机会。作品中的女性除了主人公田苏菲,还有表面刻薄、虚荣,实际勤劳、实惠,刀子嘴豆腐心的田母,她是田苏菲的原型,她的争强好胜和勤劳务实维持了做寡妇的她在男权社会的尊严和体面,她在市井生活里磨炼的生存本领使田苏菲一家度过了饥馑灾年。她是市井社会的精英,她对是非忠奸的判断极其原始而准确,她看到“解放军扫大马路,通臭下水道,封妓院,除掉了把男人引坏把女人弄脏的地方”那就是共产党的功德,她的极富个性化的语言简直就是对市井人生的生动概括。伍善贞是作为田苏菲的对立面塑造的,这个左派青年早熟而世故,她革命起来不认亲爹娘,“打老虎”第一个拿自己的亲爹开刀,她的婚姻是利益权衡的产物,面对田苏菲的痴情和浪漫她不屑一顾。优雅脱俗、神秘辽远的孙百合和冰雪聪明、桀骜不驯的欧阳雪则是田苏菲形象的终极,她俩一虚一实成为田苏菲自我否定、自我完成的参照。其他如老革命方大姐、因伤掉队被遗弃的吴大姐,伍善贞的母亲伍老板娘等诸人,尽管是配角但都有光彩。
与宏大叙事的英雄史诗不同,男性在书中基本上是观念的产物,是为了陪衬女主人公而设置的符号,欧阳萸、都汉都是女人想象中的理想男人,尤其都汉,爱与不爱都是一条汉子,是作者和大多数读者心目中理想的男子汉,其他如白头刘翁、三弦懂、胡琴张,作者连名都懒得给一个,乃至省长都是个影子式的人物,是作为方大姐的丈夫而出现的。从这一点看,《一个女人的史诗》也是一部女性主义的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