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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谈莱辛的“不具有可读性”❋——兼论其审美对象的建构策略

2010-11-25王丽丽

文艺论坛 2010年3期
关键词:莱辛艺术

■ 王丽丽

在多丽丝·莱辛获得2007年诺贝尔文学奖,好评如潮,名至实归的赞誉声中,也出现了不甚和谐的声音。当今美国著名评论家哈罗德·布鲁姆在得知莱辛获奖之后对美联社记者说:“尽管莱辛在早期的写作生涯中具有一些令人仰慕的品质,但我认为在过去15年中莱辛的作品完全不具有可读性”,诺贝尔文学奖评选委员会颁给莱辛奖纯粹出于“政治正确”的目的。①所谓“可读性”,按照《世界图书大字典》的含义,是“easy or pleasant to read;interesting”。翻译过来就是:“容易读或能带来快乐的阅读;有趣。”从此意义上讲,那么布鲁姆的话也许不无道理,因为从表面上看,莱辛的小说,特别是中后期的小说既没有激动人心的情节,跌宕起伏的矛盾,更没有故意吸引人眼球的噱头,就连她的许多崇拜者都说她的语句拖沓,情节枯燥,但如果因此就断言莱辛获奖只是偶然,甚至贬斥为“政治”因素,那不仅天真,甚至有些荒唐。“当鉴赏为了愉快,仍需要刺激与感动的混合时,甚至于以此作为赞美的尺度时,这种鉴赏仍然是很粗俗的。”②如果诺贝尔文学奖针对的只是具有这样“可读性”作品的作家,那么它的权威性和国际性就会成为天大的笑话。事实上,莱辛的作品“拒绝非常狭隘地审美分析,因为他们并不是为我们的艺术快乐而写作的”③。她的作品所触及的是我们的“深层自我”,按照盖格尔的说法它是带给我们“幸福”而非“快乐”的“艺术体验的最高峰”。④布鲁姆在这样评价莱辛的时候,他一定忘了莱辛历来就是一个不按常规出牌的作家,忘了自己曾经写过的名噪一时,并仍然对评论界具有重大影响的著作《影响的焦虑》。在这本著作中,布鲁姆具有创见性地指出:新诗的形成乃是后来的诗人对前辈传统诗歌的“误读”,原因是前辈诗人影响所引起的“焦虑”,故而为了超越所作出的“修正”。⑤纵观莱辛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创作,从她的写作风格的不断转换到写作题材的多样化,从她公开声明自己是非女权主义者,到不断在各种机会对评论界歪曲自己意图的说明,我们不难看出:莱辛这些“不按常规出牌”的举动和拒绝“贴标签”的努力无不显示出她试图摆脱“影响”的“焦虑”。莱辛的审美思想正是在试图不断对前辈进行“修正”的努力中实践着、完善着。实际上,正是她无所不在的“修正”使她的作品具有了超越时代的独创性,也正是她别具一格的审美对象的建构策略使她的作品摆脱了平庸作品表面所谓的“可读性”,而跻身于极具审美价值的伟大作品的行列。而布鲁姆的“影响”理论也不失为我们揭开莱辛作品魅力的一把合适的钥匙。

一、“生活世界”中作者和读者自身的对话

关于“什么是美”等的思想争论无论在哲学上,还是就“美学”本身,从古至今历来就没有停止过。从传统美学以形而上学思维方式为基础的本质/现象的“本体论”到笛卡儿主体/客体的“认识论”转向,从康德和黑格尔试图重建形而上学的努力,再到现象学和存在哲学试图摆脱二元论思想,用“纯粹意识”、“存在”等超越本质/现象、主体/客体或消弭其人为的界限,试图回到本源状态的“浑然一体状态”,美学在思维方式上发生了具有根本性意义的转变。胡塞尔的意向性理论,“生活世界”⑥概念的提出,“交互主体性”⑦的运用对我们重新认识处于世界之中的作者、读者和作品以及世界的关系,摆脱原本非此即彼,或厚此薄彼的单一文学批评思维具有重要的作用。虽然有许多批评家都对作者和读者的作用有过不同程度的强调,但是法国美学家杜夫海纳第一次明确提出了“审美对象是一个准主体”⑧,使作者的主体意义同读者的主体意义第一次在审美对象实现的过程中“遭遇”,并具有了平等对话的可能。而这种对话的基础就是我们共同置身于其中的“生活世界”,因为生活世界是“一个我们本身也属于其中的、事实上存在着的周围世界”⑨。我们存在其中的世界就是一个主体间性的世界,是一个由各种主体交互关系构成的意义世界,生活世界“构成了审美对象的意义本源”⑩。实际上,正是在对生活世界的人与世界、人与人、人与社会等各种复杂关系的感悟中,艺术家才有了创作的冲动。“艺术的任务就是要揭示人与他周围世界生活时刻的关系。”⑪而读者正是因为有了这种和作者共同生活世界各种复杂关系的经验基础,“诗人的冲动和他的读者可能产生的冲动之间的紧密的自然一致”⑬才是可能实现的。

然而,作者和读者的关系却远非如此泾渭分明。首先,作为社会文本的阅读者,创作者本身就具有作者和读者的双重身份。作者挑选创作素材和实际的创作过程,实际上就是自己对社会文本阅读的体验和理解。这些体验和理解由于个人生活世界和认知水平的局限和不同,必然会影响作者选材的偏好和叙述的角度。作为读者的填充“空白”或对社会文本“空白”的“具体化”正是作为作者选材独创性的基础,但这种选择无意中又留有许多的“空白”。这是作者和其他读者产生共鸣和分歧基础的“交叉空白”。作者选择和留有的交叉空白不同,作品的感染力就不同,读者对作品的理解和共鸣也不同。其次,在创作中,在把自己的体验化作艺术品的过程中,作者还会根据自己的创作目的,故意设置一些“空白”,阻止读者过早识破自己的意图,这是作者阻碍或期待读者理解的“设置空白”。这种作者心目中的读者被称为“理想读者”或“隐含读者”。而理想读者的存在正是以作者本身也是社会文本的读者为存在基础的。正是这种作者和读者的一体性共同构成了艺术品的审美基础。但是理想读者只是预设能够理解作者意图的读者而已,在作者心中,这种隐含读者也是分为不同层次的,因而其“设置空白”也是分为层次的。这些“交叉空白”和“设置空白”共同构成了伊瑟尔审美对象“具体化”的基础,而两者的多寡和填充的层次、模糊性和不确定性既反应着作者作为作者和读者双重身份的智慧,也是划分伟大作家和平庸作家的重要标准之一,同时还是作品是否具有永久魅力的原因之一。就莱辛《青草在歌唱》的创作背景来说,当时的英国文坛对传统殖民主义题材的作品已经司空见惯。康拉德的《黑暗的心》、吉卜林的《吉姆》、E·M·福斯特的《印度之行》这些当时的扛鼎之作无疑会引起莱辛“影响的焦虑”。但是作为社会文本的阅读者,莱辛亲眼目睹殖民地人民遭受压迫和歧视的现状,她觉得自己有责任为那些没有发言权的人发出“自己微小的声音”。莱辛敏锐地注意到了殖民地贫穷白人这一受忽视的夹层群体的生存状况,作为读者,选择了这一“空白”切入,并在创作中“具体化”为对传统的直接描写白人和黑人冲突的殖民地题材的“修正”,引起了社会和读者的广泛兴趣。而作为自己作品的创作者和读者,莱辛又不得不考虑社会不同读者的接受和期盼,同时还要摆脱“影响”的痕迹,因此建构了适应各种层次读者阅读的审美对象。这部小说主要从玛丽的视角,对玛丽个人生活环境的压力和心理的矛盾进行了写实描写,而全知叙述人则不露声色,表面采取客观的旁观者观点,实则贴近白人传统观念的叙述,并不时转换视角,构成不同的多层次阅读层面。这些阅读层面又随着语气或赞扬、讽刺或揶揄、反语等的不同,人物的欲言又止和语言意义、隐寓、互文的丰富性构成了更多不同的视角,也形成了各种不同解读空间的“空白”。对于消费型读者来说,文本形式上颠倒事件发展顺序,突出以媒体刊登“谋杀”这样轰动性的新闻开头,对读者造成了极强的视觉上的冲击力和逆向思维、探究本源的吸引力。对于评论家来说,无论是叙事方式等艺术手法、抑或是主题意义都有极为丰富的“空白”有待“具体化”。持传统白人至上观点的读者认为,玛丽的死罪有应得,这部小说是一个难得的反面教材;对于同情黑人遭遇的人来说,这部小说提供了白人压迫黑人的证据。对于哲学家来说,这部小说是研究人性的绝好材料,等等,凡此种种,不一而足。这一切解读的丰富性,虽然有赖于读者的审美能力,但作者在建构审美对象时从选材到构思,从作者/读者体验的“交叉空白”到作者“设置空白”过程中,寻求基于作者和读者自身对话的视角的多层次性和开放性具有重要的作用。

二、虚拟世界中现实与艺术的对话

如果说“可读性”是莱辛进入英国文坛初始阶段必要的敲门砖策略的话,那么这种可读性中显然已蕴涵了非“可读性”本身能够解读和填充的“空白”的丰富性,而这是基于莱辛对社会现实文本阅读的深刻理解和洞察。如何“再现”现实,用什么方式表现现实一直是艺术家们探讨和实验的焦点。斯泰西在解读俄国形式主义美学家什克洛夫斯基的“陌生化”理论时曾说过:“习惯毁灭掉作品,衣服,家具,妻子和对战争的恐惧。‘如果许多人全部复杂的生活无意识地继续下去,那么,这样的生活就好像从来没有经过一样。’艺术之所以存在是人们可以重新唤起生活的感觉;它让人能感觉到事物,能使石头成为石头。……艺术的技巧是使物品‘陌生化’,使形式变得艰深,以增加被感知的困难,延长被感知的时间,因为感知过程本身就是审美目的,必须延长。艺术是一种体验物品艺术技巧的方式:物品是无足轻重的。”⑬对于艺术家的创作来说,“陌生化”手法实际上是作家摆脱“影响”的焦虑,“修正”和建构审美对象必不可少的重要手段之一。在《金色笔记》中,她在体现艺术和现实的关系方面进行了大胆的实验。她不仅运用“碎片”的形式“陌生化”和“突出”当时“混乱”的现实,而且故意设置了“自由女性”在结构上的循环,模糊了艺术和现实的界限,使读者在现实和艺术的互相对比中更加深入地思考现实,成为“陌生化”理论在形式上、结构上、细节上完美体现的例证。诚如她自己所说:《金色笔记》“是打破一种形式,打破某些思维方式,并超越它们的一种尝试。”⑭然而,也正是由于这种尝试,增加了阅读的“不可读性”和多义性,从而使这部小说在取得惊世骇俗的艺术效果的同时,也引起了巨大的争议,迫使莱辛不得不出来澄清事实,阐明自己的创作意图。实际上,在此后的创作中,虽然莱辛没有安娜那样“作家的障碍”,然而却陷入了因《金色笔记》的巨大成功而带来的超越自己的焦虑,并对以后审美对象的建构策略产生了巨大影响。

盖格尔在论述审美经验时,从欣赏者的角度提出了内在专注和外在专注、表层艺术效果和深层艺术效果等几对相互对立的概念。他以风景画为例说明了内在的专注和外在专注的区别。“假设当一个人正在浏览一幅黄昏的宁静风景画画面的时候,受到了某种感伤意味的刺激,并且使他自己被这种感伤意味的魔力摄住了。……这里不存在出于这幅风景画本身的、关于这幅风景画的情感,……人们并没有专注于这幅风景画,与此相反,他们生活在由这幅画启发出来的情感之中。我们享受的是这种情感,而不是这幅风景画。……人们就生活在对这种情感的内在专注之中。”相反,如果人们关注的是“构成这幅风景画的那些结构成分”,并“向从它那里汹涌而来的东西开放自身”,那么它虽然唤起情感,但“对这种外向的态度却没有什么干扰:他们就生活在外在的专注之中。……只有外在的专注才特别是审美的态度,……只有在外在的专注中,艺术作品才能够真正发挥它的效果。”⑯同内在专注和外在专注紧密相连,并相对应的是表层艺术效果和深层的艺术效果。内在专注带来的是快乐,是表层的艺术效果所追求的目的,而外在的专注所带来的是理解而引起的“幸福”,是触及自我深层领域的“艺术体验的高峰点”。“幸福是作为一个整体自我所具有的一种总体状态,是一种充满着快乐的状态;它是从某种崇高状态中产生出来的自我的完善。”⑯一部书能够畅销也许是因为它“具有可读性”,能够带给读者快乐,但是它只有带给人“幸福”才能被称为伟大的作品。怎样使读者摆脱“内在关注”的情感漩涡,而更加注重“外在关注”的理解内涵,莱辛在《金色笔记》之后,在构筑审美对象时,开始对艺术和现实的关系从三个角度进行了新的尝试。

第一,透视:陌生化人物内心的意识和反应,透视现实。莱辛“内在空间”小说《简述地狱之行》的叙事主要有丧失记忆、精神错乱的病人的呓语和幻境,穿插有现实中医生的诊断和对话,后辅以相关人物的通信交代事件的现实纬度。显然,这样一部“情节”单纯,但叙事结构复杂的小说,和《金色笔记》一样,其“外在关注”的可能性远远大于“内在关注”的可能性。但是同《金色笔记》不一样的是,其“现实性”更加隐蔽。它深入人物扭曲的内心世界,透过失忆病人内心对外在现实世界的“非正常”反应的意识流,“使世界如此陌生以致于读者会用新眼光和开放的心胸来审视世界”。⑰

第二,并置:艺术世界是现实世界的参照物。在莱辛的“外在空间”五部曲《南船座中的老人星档案》中,她把现实移植到完全陌生化的星球,“一个全新的世界”⑱,试图直接运用虚构艺术为现实矗立参照物。在评论《什卡斯塔》》时,盖尔·格林说:莱辛“在圣经历史中发现了一种使熟悉的关注点——我们想象的缺陷、对我们之间和宇宙之间是一个整体的不了解以及我们的‘陷入遗忘’——神话化,也是陌生化的方式”⑲。然而,在某些读者,甚至评论家的眼中,这种极端陌生化的方式也造成了作品的“不可读性”。一直以来就是莱辛忠实支持者的约翰·伦纳德(John Leonard)在1982年对莱辛一部外在空间小说的评论中抱怨说:“莱辛是本世纪选择用英语写小说的最有趣的半打才子之一。她为什么一定老要写那些使她的忠实读者不知所措和沮丧的作品呢?”他认为,“莱辛是故意的。”⑳没错,如果说莱辛在《金色笔记》中对现实和艺术相互渗透,相互纠缠的关系,以及艺术家创作的困惑用外在形式作了很好的诠释的话,那么莱辛在五部曲中则故意尝试了距离的用法。布莱希特曾在阐述自己的戏剧理论时,强调“陌生化”和“间离效果”。他把自己剧本发生的地点都置于遥远的过去或异域他乡。他认为:“使我们的问题‘错置’才能使我们更清楚地看到这些问题,更全面地探讨总的观点,例如战争和资本主义的联系。”㉑同样,莱辛把自己的故事背景陌生化到了极致,打破了读者“内在专注”的幻觉,使读者从感情的俘虏转变成了事件的观察者和评判者,运用加大艺术世界和现实世界距离的方式,拉近了作者和读者在主体地位上的距离,在艺术和现实的对话中,使审美对象置于作者和读者的双重审视之下。

第三,递级式寓言:把现实表面简单化,实则寓言化。从表面看,无论是《简·萨默斯的日记》,《好恐怖分子》,还是《第五个孩子》,探讨的都是普遍关注的社会问题:老年问题,友谊和爱情,社会暴力,异己和单身老人的情感等,情节简单,叙述单一。然而,和传统现实主义小说以及莱辛早期现实主义小说不同的是,这些小说都具有明显的寓言深度。显然,这是莱辛为满足不同层次读者的需求而设置的“快乐”层次和“幸福”深度。不过,即使是“快乐”层次,莱辛也不是为了让读者得到肤浅的感官快乐,而是为了让读者最大程度地感受时代的“思想脉搏”,引起感情的共鸣,并以其过于简单的外表吸引读者深入表层下面,读出字里行间的意思来。盖尔·格林说,正是这一点使莱辛的作品具有了非凡的吸引力。㉒在莱辛其后的作品中,一方面,寓言的比重加大,如《本,在人世间》,而另一方面,作品呈现万花筒般的写实和梦幻、意识和潜意识交叉映现的叙事手法,如《又来了,爱情》、《玛拉和丹恩历险记》等,大大增加了形式上的“艰深”程度。似乎莱辛随着自己年龄和阅历的增加,也想当然地提高了自己理想读者的审美的主体地位。不过,对莱辛的读者而言,这并不奇怪,因为早在1971年《金色笔记》的再版前言中莱辛就说过:“只有当人们不理解作品的计划、形式和意图时,它才是鲜活的,有说服力的,富有成果的,才能够推动思考和讨论,因为了解作品的计划、形式和意图之时也是它再无可取之处之时。”㉓

三、精神世界中“形而上”和“形而下”的对话

莱辛在《金色笔记》中,借安娜的口说:“小说应该使之成为小说的品质就是哲学的品质。”㉔虽然安娜由于“作家的障碍”写不出这样的小说,然而莱辛在实践中却始终在履行这一原则。从她的第一部小说《青草在歌唱》探讨白人和黑人以及白人之间的种族、阶级问题,到《暴力的孩子们》中“个人良心同集体的关系”中人与社会的问题,再到《金色笔记》集社会中各种关系于一体的大讨论,无不是从社会纷繁的“现象”中,让人“直观”其本质,最后在“悬置”“客观实在”中,洞悉或达到“形而上”的思考。《青草在歌唱》中,从表面看是通过摩西这个黑人奴仆刺杀白人主人玛丽来探讨殖民地关于白人和黑人之间种族关系的问题,但其更深一层的含义,实际上是透过贫困白人这一特殊阶层同上层白人和下层黑人之间的矛盾,揭示出黑人更悲惨的遭遇,并借此表明殖民统治对人性的扼杀。莱辛通过现实中凹凸不平的等级关系,从摩西、玛丽和查理这些具体的人,透过其借用T·S·艾略特诗行的书名,展示出一幅触目惊心的人性的“荒原”景象,上升到了对“形而上”这个精神层面的的人性问题的探讨,呼吁惠特曼所歌唱的代表民主和自由的“小草”。《暴力的孩子们》沿着玛撒的人生旅途,在纵向上通过玛撒的婚姻和恋爱经历,探讨了“灵与肉”的自我挣扎,在横向上,通过玛撒的社会和政治活动,直达“个别性”和“群体性”的根本问题。莱辛对哲学问题的探讨在《金色笔记》中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从整体构思来看,四本颜色各异的笔记本和框架小说“自由女性”所探讨的问题既独立成章,又相互印证,涉及具体的政治、战争、种族关系、阶级关系、男人和女人、不同辈分之间等等社会中各种不同的关系,抽象的艺术和真实、语言和表达、历史与现实、记忆与创作等之间的思想关系。在各种复杂的关系讨论中,四本笔记本归于一本。在金色笔记的光辉中,各种社会和思想问题汇集成对生命意义的追问。我们看到,安娜和索尔在感情的交流和互写小说的实践中,身心融为一体,幻化成每一个个体,成为大千世界中“推圆石上山的人”。㉕

在莱辛中后期的小说构建中,莱辛一如既往继续探索人生的意义和生命的价值。然而面对高科技的发展和“分裂的文明”所带来的种种问题,她在对“形而上”问题思考的同时,并没有脱离对生存基本问题的忧虑。实际上,在《青草在歌唱》和《一个合适的婚姻》中,莱辛已经开始关注这一问题。而在她外在空间五部曲系列小说中,生命的基本需要已成为和谐宇宙中起重要作用的问题。㉖在以后的小说构建中,她把自己对“形而上”的探索和对“形而下”问题的关注更加巧妙地糅合在一起,通过并置和对话,在更广阔的层面上引发读者的思考。《第五个孩子》和《本,在人世间》是莱辛分别创作于1988年和2000年的姐妹篇。它们表面上是一个家庭随着第五个怪异孩子本的诞生逐渐解体的故事以及本离开家后在世间流浪的遭遇。但很显然,这两部小说通过其丰富的寓言性,揭示了后现代人类社会的生存危机。《第五个孩子》通过各色人等,包括本的父母对本的态度和反应以及对本悲剧的最终造成,折射出了现代社会人性的危机。《本,在人世间》通过描写本在对最基本的生存需要的追求中屡屡受骗的经历,进一步凸现了人性退化的危险。值得注意的是,最后追杀本,直接导致本自杀的人的居然是现代社会最令人崇敬的所谓的“科学家”。莱辛在一次采访中说:“我们一直不停地创造,不知道会出现什么问题。就好像我们手忙脚乱,几乎没有时间赶上自己的步伐。”㉗在这里,本应是推动历史进步的科学成了扼杀人性的帮凶,而人性的退化和堕落直接威胁到了人的基本生存。至此,形而上和形而下的问题在审美过程中被统一起来。

在1999年,《玛拉和丹恩历险记》刚刚出版时在线回答网友就《玛拉和丹恩历险纪》等小说的幻想性质的提问中,莱辛反驳说:“我可没有把它们当作是非现实主义的。”㉘是的,莱辛从来没有脱离过现实主义。无论是以写实的手法,还是幻想的形式,无论是现实的忧虑抑或是哲学的思考,莱辛构筑的都是对人类命运的反思。根据胡塞尔的意向性理论,意识主体在“本质直观”意向世界的时候,要经过反思而“回到事物本身”。而作为创作者,莱辛希望通过“再现”这个意识世界,让读者能够借助于她的虚拟世界,更清晰地“直观”到“事物本身”的精神本质,在“形而上”和“形而下”的统一中,洞悉未来。正是这种在构筑自己的审美对象的过程中,作者、读者和社会文本之间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动态关系、立足于现实,思考于虚拟世界以及由此所产生的精神世界的“幸福”深度使莱辛的作品具有了超越一般可读性,超越时代、超越时间的魅力。

注 释

①布鲁姆在莱辛获得诺贝尔奖后接受美联社记者采访时如是说。请参见http://www.iht.com/articles/ap/2007/10/12/america/NA-GEN-US-Nobel-Literature.php

②转引自章启群:《新编西方美学史》,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376页。

③Pratt,Annis and L.S.Dembo.ed.Doris Lessing:Critical Studies.Madison:The University ofW isconsin Press,1974.p.xi;p29.

④[德]盖格尔著,艾彦译:《艺术的意味》,华夏出版社1998 版,第 63、101-102、65页。

⑤Bloom,Harold.The Anxiety of Influence:A Theory of Poetry.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7.p.30.

⑥⑩张永清:《现象学审美对象论》,中国文联出版社2006年版。关于“生活世界”的讨论可以参阅第163-178页;第164页。

⑦请参阅于尔根·哈贝马斯著,洪佩郁、蔺菁译:《交往行动理论》(2),重庆出版社1996年版,第167页。

⑧[法]杜夫海纳著,韩树站译:《审美经验现象学》,文化艺术出版社1992年版,第179页。

⑨[德]胡塞尔著,李幼蒸译:《纯粹现象学通论》,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39页。

⑪ Law rence,D`H.“Morality and the Novel”.20th Century Literary Criticism.ed.David Lodge.Essex:Longman,1972.p.127.

⑬ Richards,I?A. “Communication and the Artist”.20th Century Literary Criticism.ed.David Lodge.Essex:Longman,1972.p.108.

⑬Stacy,R.H.Defamiliarization in Language and Literature.New York:Syracuse University Press,1977.p.34.

⑰㉖Pickering,Jean.Understanding Doris Lessing.Columbia:UniversityofSouthCarolinaPress.1990.p.130;p.142.

⑱Lessing,Doris.Shikasta,NewYork:Vintage,1981.p.xi.

⑲㉒Greene,Gayle.The Poeticsof Change.Ann.Arbor:The University ofM ichigan Press,1994.p.159;p10.

⑳伦纳德在2007年1月20日接受记者 Lisa Allardice采访时如此说(http://books.guardian.co.uk/review/story/0,,1993745,00.htm l#article_continue).

㉑Cited by Watson,G.J.Drama:An Introduction.London:TheMacm illan Press LTD,1983.p.162.

㉓ Lessing,Doris.“Preface to TheGolden Notebook”.A Small Personal Voice:Doris Lessing:Essays,Reviews,Interviews.ed.PaulSchlueter,New York:VintageBooks,1975.p43.

㉔Lessing,Doris.The Golden Notebook.Herts:Panther,1973.p.79.

㉕请参见拙著:《多丽丝·莱辛的艺术和哲学思想研究》(“A Study of Doris Lessing’s Art and Philosophy”),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年版。

㉗请参见Boston Book Review上登的一篇Harvey Blume1998年2月采访莱辛的文章。http://www.dorislessing.org/boston.htm l

㉘请参见2007年11月29日邓中良、华菁在《中华读书报》上翻译莱辛接受采访的文章。http://www.zgyspp.com/Article/y3/y22/200711/9495.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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