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说吧,春天

2010-11-18朱胜国

诗潮 2015年4期
关键词:听诊器桃花大地

朱胜国

蛋。途经上帝之手,蛋成为我们世代相传的果子。这无隙可击的椭圆体,浑然天成,若明若暗,像是等待唤醒的记忆和爱。蛋没有身体,它活的就是一张脸。脸的表情就是生命的表情。所有的蛋都是一枚蛋。蛋面带佛相,却又暗含渴望。童年时候我对着阳光照过鸟蛋。那是春天,我像猴子一样爬上大树,从鸟窝里小心地取出一枚蛋,对着太阳端详——请不要像母鸟那样为我担心,我从小就不杀生。我窥见了生命的秘密!蛋的中央,安睡着一枚混沌的太阳!我小心地把受孕的鸟蛋放回去,幼稚的脸庞浮现出庄严,像多年以后我当上父亲那样。去年我回到老家,看到苍老的母亲仍像她年轻时候,在天气渐暖时节,恭请母鸡匍匐在一窝蛋上。背负神圣的使命,母鸡从枯坐中出发,去远方迎回乳臭未干的儿女。过程多么漫长,但甜蜜值得期待。母亲把快要孵化的鸡蛋递给我,让我对着阳光照一照。抬头的时候,我看见一只小鸡的雏形,同时看到家门口高大浓密的树冠,以及隐藏其间的鸟巢。更远处,是蛋黄一般的太阳。顷刻间,一种强大的力量击中了我。我的手开始颤抖,不知道为什么,要颤抖。

姐姐。姐姐出现在春天,这是命中注定的事情。父母没有赐予我姐姐,但我祈求上苍赐给我一位。真是奇怪,在我少年的时候,仿佛看见过自己的姐姐。有一天早晨起来,姐姐出现在开满南瓜花的篱笆边,篱笆内满是怒放的油菜花。金黄得可怕的油菜花,像四处奔突的火焰。那年春天,我得了重感冒,持续高烧,彻夜不眠。母亲为此叹息了整夜,但无济于事。那时候我是语言的赤贫者,敏于感受,但拙于表达。现在我可以说出来了,尽管有些词不达意。那时候我的意识里,遍地开放的花朵就是随意流泻的火焰,把黑夜烧得遍体鳞伤。花朵的芬芳,就是大地燃烧的味道。大地已经被烧焦了,我的身体自然会高烧不退。而鲜花们更大的图谋在于,趁着人们对香味的陶醉,悄悄把村庄运往神秘的远方。我为之恐慌和惊悸,自然会在春天的夜晚胡话不断。好在第二天清晨,天亮了,山河清秀,村庄肃穆,万物呈祥,这使我稍稍感到放心。这个时候我看到了姐姐,从天上降下来的姐姐,静立在篱笆旁边。安详。美丽。无语。朝霞的光芒映衬着她,为她浑身涂满金黄色的油彩。姐姐就这样出现,就这样消失。

桃花。打开季节之门,桃花直呈身体的光芒。并不乐于展示形而上的意义,这是桃花的本质,区别于其他任何矫情的鲜花。桃花的意义就在于身体本身。身体本身是高尚的,其他任何附丽都是多余的矫饰。桃花刚刚攻占村庄的时候,整个村庄迅速进入害羞状态。昼夜不息的细雨和四处缭绕的雾霭,像纱巾一样遮住村庄的脸庞。青黑色的瓦,全都长满苔藓来蒙面。男男女女从桃树下走过,低着头,红着脸,像是偷了什么。直到怒放的桃花照亮了村庄的幽暗,铺天盖地的粉红逼退所有阴霾,才有越来越多的男男女女齐聚到桃花树下。姑娘们在桃林中穿行,脸上洋溢着桃花般鲜艳的神色,孕妇则让腹部呈现桃子的形状。当然,这样的时刻不会长久。风吹桃花,村庄就惶恐起来,小媳妇常常在梦中尖叫。桃花一离开枝头,就急忙扑向水面。哪怕离水很远,也想漂到水上去。这个时节,上天总会安排一场透雨,把瓣瓣桃花交付给潺潺流水。这使我想到宿命。那一年某个傍晚,在夕阳的返照中,我徒劳地看着小河上漂满血渍一样的花瓣,一转身就感到肃杀。

羊。一只羊来到大地,像一枚脆弱的音符来到紧绷的琴弦。啃了一季干草的羊,终于有机会来到蓝天之下,为星星点点的绿意垂涎三尺。羊走动的时候像一位行吟诗人,在大地上专注地书写蝇头小楷。草色遥看近却无。为了吃到鲜嫩的青草,羊朝大地跪下去了。在人眼还辨不出春色的时候,羊就朝大地跪下去了。这是世界上最温顺的动物,献给春天的最隆重的礼仪。羊天性喜欢跪。生下来的时候,吃奶的时候,俯身青草的时候,面对雪亮刀子的时候,羊都会扑通一声跪下去。一只羊在春天跪下去,这使我的双眼不由得噙满泪水。但是,羊跪得那样庄重自然,丝毫不带任何奴颜媚骨。不是羊在向大地跪下,而是天空在向大地跪下。不是草染绿了羊的眼睛,是羊的眼睛把草染绿了。

小镇。小镇,青石板路,逼仄的百货店,生锈的录音机,沙沙作响的老磁带,刚刚收起来还滴着雨的布伞。逢农历三、六、九,小镇上会聚拢四处赶来的乡民,从事古老而简单的贸易。常常是下了一场雨,道路上布满稀泥,瓦房上氤氲着雾气。铁匠铺日夜繁忙。短促的锻打声传遍街巷,仿佛回响着春天的节奏。面对熊熊燃烧的炉火,年迈的铁匠正在赶制一台犁铧。这个狡黠的老头儿习惯眯缝着眼睛,像一个老到的色鬼。他辨别火候的眼光,就像挑剔的新郎审视新娘。从烈火中诞生的新娘,很快就被准备春耕的农人买走。打我小的时候,老铁匠就这个年龄,过了这么多年,我不知道是他仍然健在人世,还是现在这位传人是他的儿子。我突然羡慕起这种古老的手艺。铁匠用犁铧见证土壤的深度,春天的深度,同时也以自身的锋利抵挡了时光流转。他布满皱纹的脸展露微笑,像是在春雨中发酵的大地。

听诊器。脖子上挂着听诊器的老医生,他一跌一撞地返回诊所时,天色已经快黑透了。他嘴里咕噜着什么,其他人不会听见。满身湿透的黑狗悄悄溜了回来,很明显的是,因为春天,这家伙忘记了守家护院的使命,斗胆出去幽会了一次。它强作镇静,但眼神里掩饰不住窃喜。老医生宽容地打量着沉醉的黑狗,拨亮如豆的油灯。屋外的雨脚更密了。老医生把听诊器取下来,小心地挂在墙上,然后点上一袋纸烟,悠悠地吸。天更黑了。风像窃贼一样从房顶擦过。一切陷入静寂。老医生突然感到人生的落寞。春天是他最忙的季节,总会有那么多人伤风咳嗽,还有那么多孩子长了桃花癣。还有那么多人,耐不到花开之前,就回到了黄土里。老医生遐想着,感慨万端。夜深了,他觉得气闷,打开大门,看到西天上隐隐约约起了闪电,但还没有雷声。老人望了很久,转过头,吹了灯,打开潮湿的被褥准备就寝。这时候,他发现屋子里突然有了来历不明的光明。他惶惑地坐起身,看见墙上的听诊器应着闪电的节奏,忽明忽亮。

流水。我真的不情愿在春天说到流水。春天永远是一个谜。作为流动的镜子,水正好充当了千变万化的谜面。水永远充满诱惑,却又从不说透。水是岁月为我们毒设的相思局。我已经不再年轻了,但还是会被春天的力量裹挟,还是会莫名其妙地跟着一缕风转过墙角,然后独自伤怀;还是会默默坐在江边,等候从上游漂来的一只瓶子。阳光走过水,风走过水,影子走过水,全都不留痕迹。这让我迷惑于足下的旅途——我不知自己刚刚涉水而至,还是要涉水而去。生死两界,中间全是流水。水将我送到人世,亦会将我最终收留。俯身春水,我看到自己日渐轻飘的身躯,同时发现愈亦细密的额头纹,正是被定格的波纹。

猜你喜欢

听诊器桃花大地
杀死细菌与病毒—UV紫外线听诊器设计
听诊器
清明,又见桃花红
听诊器
裂开的大地
桃花纷飞,曾许你一眼万年
桃花千朵惹蒹葭
听诊器:小纸筒的大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