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鉴与诗教的审美双重创造
2010-11-18王向峰
王向峰
中国古典文化中的经、史、子、集,是国学的重要文化府库,典藏内容十分丰厚,智慧教益良多,是中华民族的士君子修齐治平的精神支柱。兴文同志在长期广泛阅读的基础上,从诗兴感悟的出发点上向历史典籍取材,提要勾玄,含英咀华,以平水韵或今韵双轨用韵的七言绝句体式,写成了333首诗,可谓用心勤苦,醒世启人,广具史鉴与诗教的双重作用,其社会价值与审美价值,都应予以充分重视。
中国的历史文化典籍浩繁,可以说是汗牛充栋,多不胜数,如若从中取为诗的题材,真是不知从何入手。以往历史上的咏史诗人,写历史题材的诗,虽然也有从读史书而立咏史题的,但大多数人还是历古迹、见古实、闻古事,然后有动于中而作言于外,所以即使是唐宋时代咏史较多的诗人,如李白、杜甫、白居易、刘禹锡、杜牧、李商隐、韦庄、苏轼、王安石、刘克庄等人,也大多是造访古迹,登临忆史,感慨系之,述往事,思来者,因寄所托,命笔成篇。但这些人虽多有咏史的名篇传世,却不是专以咏史为诗的诗人,以史为诗材的诗仅是其诗中的一部分。在晚唐时代却有三位一生专写咏史诗的诗人,他们是胡曾(《全唐诗》中存咏史诗152首)、汪遵(有咏史诗61首)、周昙(以读先秦至隋的历史为序列写咏史诗196首)。他们每人皆有一些寄慨深沉、辞韵畅达的好诗,论数量也是少有人比的,但却鲜为一般读者所了解。在现代以历史题材写诗,尚未见有人像兴文这样立意把对大量史籍的攻研所得,以诗纪感,化而示之者。在其数量之多、史贯之长和用功之专上,真乃少有其比。这种情形与他读孙过庭《书谱》,而一气呵成54首绝句以为心得一样,非有识有恒之士所难能做到。所以从这部诗集可见,兴文同志真是一位执着的士子,是以史以诗为生命对象确证的诗家。
历史,本是过去的人和事,以史迹、史料和口传方式在时空中有待激活的过往存在。写咏史诗就是在以诗激活历史。对于文艺写历史,常见的文艺见解先后有两种历史主义。旧历史主义者如法国19世纪的丹纳,侧重于以表现的历史特征或心理特征的重要、稳定与深刻的程度为评价标准,好以历史文本作为历史本身的绝对存在,并以其验证艺术作品,而对于记述与评价历史的作者附着于历史之上的主体性的东西,却远为重视不够。20世纪后期兴起的新历史主义,面对纷纷兴起的以形式为艺术本体的诸多理论流派对于艺术与历史联系的否定,则强调艺术的前提是历史,而这个历史则是由人排列的一体化的文化系统,与历史本身相对照会出现很多差异,因此是人们可以从历史中重新获得事实的领域,因此必须承认各种不同的主体会生产出不同的历史文本。面对新旧不同的历史主义,我们看到两者各有着重点,被视为旧,在其重历史本身;自称为新,在其重视历史基础上被激发的新生意义。旧历史主义囿于历史实证是欠缺;新历史主义忽略历史文本的史实价值也有片面性。而今天写历史题材的文艺作品,不论是诗、小说还是戏剧,两种历史主义都有可取之处与扬弃之处。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主义则是我们裁夺取舍一切历史理论的依据。而兴文的咏史诗的创作,忠于历史事实,又引发自己所见出的意义,可谓正符合我们今天对文艺评价所要求的“历史的、美学的、艺术的”新原则。
兴文以典籍史实为诗的题材咏史,从他写就的诗作可见,他有一个明确的选向构思的出发点,这就是以历史教训、教益为标的,用现代的思想去激活历史,“课虚无以责有,叩寂寞而求音”,在据史的前提下,寻找仍存在于现实中的历史精神,让历史生发出现实人生的启示,达到史鉴与诗教的统一。从这个基点上达成的史、思、诗三者在审美意义上的统一,史是以事理喻人,思是主体融入事理,诗是以情思成体感人。而诗人以诗咏史,则可使史鉴与诗教,在审美情思的涵融中自然而然地得以实现。这也是在文学接受史上咏史诗有能特别动人的体式与手段的原因。
兴文的咏史诗的材料都是直接从历史典籍阅读所得,在史料的真实性上说都是准确无误的,但他的着意点却是价值意义的发掘与赋值,以探赜发微,照烛人心。如诗中第136首《吴下阿蒙》写的是三国时东吴的吕蒙,此人少年时不好读书,吴主孙权劝其努力读书终成经纶满腹之人,与鲁肃讨论对付关羽事,而为之“画五策”,使鲁肃刮目相看:“吴下阿蒙际遇殊,少年孟浪懒翻书。一朝国主拨云雾,刮目相看伟丈夫。”这样以诗传史示理,以人启志,语精意妙,就比一般言事更有感召力。尤其在书中每首诗后都有本事简述,还可诗文对照,对于咏史诗的作手或欲从此道者皆可发生启示作用。再如写晋人刘琨的第166首《枕戈待旦》:“荒鸡夜半唤无眠,戈枕常惊未晓天。乘月吹笳驱逆虏,刘郎不逊祖生鞭。”这是由《晋书》中刘琨这位文武双全的爱国志士和由他的事功而形成的一条成语,即“枕戈待旦”化成的绝句诗。史足励人,诗亦感人。在诗集中这样的诗还有很多,如第258首《川壅必溃》(“弭谤安能不使言,防民之口甚防川。壅决堤溃覆舟日,彘地孤栖思虎贤。”)、第274首《染丝之叹》(“素丝易染苍黄异,五色由人浸各歧。择路当思墨子诫,处身立世慎初基。”)、第253首《舆人之歌》(“鼎新革故敢为先,子产当时何以堪。褒贬随他行我路,三年诅咒可安然?”)等很多篇,都能给人以立身行事、有益家国的人生启示。
宋代诗论家严羽著《沧浪诗话》,针对北宋诗坛有人以书为诗、以理为诗、以文为诗的弊端,故而有云:“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致。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诸人唯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象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严羽的“别材”论重在于事,“别趣”论重在于情。诗人作诗以理性为烛照,但走的路却不是论理之路;诗人远用胸中的书卷之积,是使读书之识能浸润诗的文化品位,而不是在诗中征典求书,大掉书袋。所以诗人的为诗宗旨在于“吟咏性情”,张扬兴趣,以诗召人,以情感人。失去了这一要义,诗亦丧失。因此,不论谁作诗都必须“缘情而绮靡”,用富有形象美的文辞,抒写感人心怀的情思意趣。而作咏史诗,则务须取源于史事,而又超越于史事,达到艺术层次的审美观照。如第303首《朱云》,这是写汉成帝时期一个位卑为槐里令但却勇武博学的低层官吏朱云,因反对权倾朝野的佞臣安昌侯张禹晋为丞相,他廷上犯颜直谏,放言欲请尚方斩马剑以诛张禹,并同时警告在朝尸位素餐的群僚。成帝大怒,以“小臣居下讪上,廷辱师傅”,令斩朱云;朱云拒缚,手攀殿槛抗争,以致槛栏折断。由于有左将军辛庆忌叩头流血请赦得免。事后汉成帝省悟此举,下令勿修折槛,以旌直臣。这个故事多被后代传颂,杜牧在《商山富水驿》中曾有两句诗写他。兴文以专题诗作为其旌表:“夺席谈经五鹿喑,廷争断槛更惊魂。佞奸虽免尚方剑,庸主亦能旌谏臣。”这种张扬正气、贬斥邪恶的良风正气,使今人读了也会振顽立懦,神清气朗,明知所向与所为。
时世与为人的良风正气,在官吏层面的第一品德就是清廉为官,不以权力谋私,秉公执法,公断是非。在兴文咏史风德的诗中,多有因此被表彰的人物。三国魏人时苗,字德胄,他出任为寿春县令,上任带去了一条乳牛,一年多以后母牛生犊。他在离任时将牛犊留给当地,说“犊是淮南所生也”。这事虽小,含义甚深,足为今人楷模。兴文对此以序为第72首的《留犊》为题写道:“德胄寿春为令官,薄车囊被牝牛单。期年挂印只身去,留犊淮南去不牵。”国家多有德胄这样的清官廉吏,既是国之幸,也是民之福。但不论什么时代的官吏层也不会全是清清一色,总是会由权力而异化出贪官污吏,论差别不过是因上梁正歪不同、整肃贪渎力度不同,而有数量的多少不同而已。兴文慧眼独到,从《庄子·徐无鬼》中挖掘出了一个治国必去除害群之马的寓言典故。黄帝带人去具茨山见大隗,中途迷路,问一个牧马的童子,他对具茨之地和大隗其人都有了解,黄帝惊异其才,进而问询了治国之道。小童的回答,第一是不要自生其事(“又奚事焉”),也就是没事不要瞎折腾;第二是治国与牧马没有两样,就是“去其害马者”,也就是剪除马群中的“害群之马”。面对这样一个饱含道家治世经验的寓言故事,怎样化成一首诗亦非易事。兴文之诗云:“治理当须害马除,苍蝇勿以法如。牧童却有天师智,黄帝不虚稽首呼。”此诗精括了寓言深义,可助大义广传,又能应世而推进清明吏制的潮流。在兴文的咏史诗中,还有如倡导节俭度支的第211首《苏轼度支》,警诫奢侈浪费的第259首《景王铸钟》,以严刑去刑的第285首《明刑无刑》等,都是给人以深刻教益的好诗。
咏史诗的立身前提条件是史事,无往事不成史;对史事的直述是史,不是诗。那么怎样才能把史化成为诗呢?从中国古典诗论与古代咏史诗和兴文的咏史之作中,我们可以得到许多有益的启示。
从中国古代文论的体式特点认定中,我们早知作为文学作品的诗文与作为铭诔之类的史志,具有本质性的区别。三国时魏文帝曹丕在《典论·论文》中分文为四体,并各指出其体式特点:“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此中的铭诔是为人纪述事功的文体,属于历史文本,必须如实书写;而诗赋是文学体式,虽来源于生活,但必须追求形式表现的华美。晋人陆机的《文赋》中又细分以上四种文体为十种,分别指出特点所在:“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碑披文以相质,诔缠绵而凄怆,铭博约而温润,箴顿挫而清壮,颂优游以彬蔚,论精徵而朗畅,奏平彻以闲雅,说炜晔而谲诳。”其中的诗的体式的情与美被全面地加以确认,成为后世恒定之论。然而怎样达到诗的情与美的境地,包括怎样在史事上化事为诗,其要义亦有人论说。南朝梁昭明太子肖统在《文选序》中说出了一个普遍规律:“增冰为积水所成,积水曾微增冰之凛,何哉?盖踵其事而增华,变其本而加厉;物既有之,文亦宜然。”又说:“诗者,盖志之所之也,情动于中而形于言。”以咏史诗雨言,以史事为诗必踵其事,但并不是对史事的平铺直叙,而必须是寻出含有诗意潜藏的要点,即最能动人、感人之处;并以个人的情致去摄取诗材,并寄情托意于其中,表现出史实中原无的诗作主体的喜怒哀乐、爱恨褒贬态度。以上等等皆可谓之“增华”。这些,我们从《诗经·黍离》中西周大夫在镐京废墟上深惋的凭,到陈子昂在《登幽州台》时孤独寂寞的怆然涕下;从杜甫《过宋玉宅》所感伤的“萧条异代不同时”,到苏轼在《虞姬墓》前所发出的“苍黄不负君王意,只有虞姬与郑君”的感叹,我们从中得到的都不仅是历史事态,而是扑面撞心的历史事态的巨大叩动,然后发出深重的反响,这里有诗家浓重情怀的强烈感染,这时我们才切实地感知咏史诗是什么,而诗后的历史本身又是什么。
马晋《仿郎世宁骏马图》
对于兴文的咏史诗作,我们上文已多有引述,从中已足见特点。为了从文体意义上见其工力,我们在此有必要择篇从文本上加以程序分析。第一首是取自《史记·殷本纪》殷商开国之君商汤王德治用贤的史实,序列为第326首的《商汤之治》:“网开一面见仁心,天下乘风远近临。昭德禹皋伊尹用,视民知治四方亲。”第二首是取自《汉书·郑当时传》附记下翟公事遇,序列为第306首的《门可罗雀》:“死生之际交情出,贪富穷通世态殊。廷尉门前罗雀后,复来宾客意何如?”
这两首诗前一首是赞扬商汤王以仁德治国、用贤辅政;后一首是从汉朝廷尉翟公在任与免官而遇世人冷热态度之迥异,而见出世态炎凉之相。这两诗之主题都寓于事中。问题在于怎样从浩如烟海的史料中搜取到素材。走捷径者在一般成语辞典中的“网”“门”字头下可以查到,但仅有成语条目,而却不读原典者,尤其是不能知人论世者,是不可下笔为诗的。这就是说,写咏史诗,首先必须具备广泛深厚的有关历史知识素养,务必详知、熟知、透知所要写的史实。在这个层面上诗家与史家是一致的。从兴文诗可见,他写的这两首诗,至少必须细读和参透《史记》和《汉书》的有关篇章和本义,不然则诗无所本,意无所由。其次是诗家必须由知史而向诗意过渡,他不是在史事里安居,而是要在诗意里安居,因此必须着意地寻求、勘破和张扬史事中的潜在诗意,并以自己的喜怒哀乐和爱憎褒贬之情,分别顺势循理地加以寄寓之、强化之,然后是使情成体,以诗出之。这是使知识用为事功。由史而变化为诗是本质性的改变与创造。我们从这两首诗中看到,兴文是从《殷本纪》的复杂史料中进行重点择取,以商汤王的仁政爱民的事由为抒写点,寄托有仁政兴国、视民知治的题旨。而翟公的世态炎凉的经受,是古今世俗普泛存在的功利现象,说起来是人人所憎恶和鄙弃的恶俗,但只有仁心宅厚的君子才能守常不易。古人感慨于此,痛斥的是势利小人,呼唤的是守德君子,“门可罗雀”和《门可罗雀》的史事与诗旨在主题上具有无间的一致性。最后是以史料素材造成题材过程中,按体式的通常需要安排章句,一首以“网开一面”领句开题,突出商汤王以仁治国、标榜贤能的德政,韵脚落在“心”字上,通押“真、侵”韵;第二首的开篇句“死生之际交情出”,是落脚于仄声的“出”字上,是入声的“质”韵,仄脚不入韵,为的是引翟公原话入诗,但第二句必押平声韵,用的是“虞、鱼”韵通押,突出昔日宾客盈门,而一旦免官则“门可罗雀”的对比。如此考辞就班,终致辞达理举。兴文的三百多首咏史诗,一律是七言绝句。有不少是律绝,用的是平水韵,平仄粘连皆中体式;其中也有不少篇是属于古体,用的是今韵,因命意随势而行,义无反顾,未讲粘连,作为古绝尚大体可行。
兴文用心于咏史诗,诗集是一种工程性的创造,工程巨大,规模宏大,意义重大,是诗词领域的一个盛举,值得为之大声喝彩。在写这篇序言之后,尤其感到咏史诗写作之不易,特别是一个人能写三百多首,更让人敬佩其难能可贵。故而作七言绝句一首相赠:咏史诗家非等闲,五车学富见知宽。抒怀寄寓偏多感,勘破人生谜万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