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城市 深度救赎——《无人驾驶》的当代启示
2010-11-16董琦琦
张杨是我国第六代导演中融艺术性与商业性于一体的代表人物,十几年前因为处女作《爱情麻辣烫》一鸣惊人,随后更是凭借《洗澡》囊括了国内外大大小小多个奖项,赢得了业内人士的一致好评。《无人驾驶》再度延续了其对爱情主题的关注与讨论,采用多线平行叙事手法讲述了都市男女的故事。诚如电影史学家理•希克尔所指称的,“主题,特别是令人振奋的主题,远比明星和类型本身重要”[1]。张杨导演自执导影片以来,就对关乎普通大众人生、人情、人性的内容倾注了极大的热情,《无人驾驶》也不例外,将重心又一次地放置在其熟悉的都市生活及小人物情感上。
片头一次无意识的撞车将多位主人公的命运连结在一起,经由蒙太奇对镜头的巧妙接合、场面调度对画面元素的精心安排,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被依次交待清楚,片尾回归车祸现场,结局被娓娓道来。情节编织不乏设计上的巧思,包含了极强的带入性,吸引观众自觉期待后续纠葛揭晓。片中人物可以划分为20、30、40岁三个年龄层次,每个年龄段的男女主人公又分别构成了一条独立的线索,遵循自身逻辑进行演绎,从表面看来他们没有任何关联,也不可能出现什么交集,但一次撞车却将不可能的变成了可能的。
影片自上映以来,便引发了社会各界的热议,在众说纷纭的情况下,笔者认为影片的故事是饱满的,传达的情感是真挚的,对当代都市生活的诊断是准确的,暗示的人生哲理是深刻的,《无人驾驶》不失为国产电影的一部佳作。
当代都市生活紧张而忙碌,仿佛汽车一般飞奔疾驰,每一个驾驶者都渴望超越“他者”,但“他者”是谁?谁又是“他者”?超越这一个,下一个又是谁?今天,物质文明高度繁荣,但愉悦、幸福、满足感却渐渐远离了人们的视线,难道都是科学技术惹的祸?主体的人可以摆脱所有的干系,全身而退吗?霓虹灯中的都市夜景美轮美奂,孰不知纸醉金迷、莺歌燕舞背后隐匿的却是“生命不能承重之轻”的世纪寓言。喧嚣与骚动使安静无处藏身,偌大的城市中甚至没有一个角落可以让人稍歇片刻去思考人生的意义。中年生活危机、初恋重逢、肉体撕磨、小三上位、欺骗与被欺骗的桥段在影片中无一疏漏。除冥冥之中不可抗拒的力量以外,正是灵魂深处无法遏制的欲望驱策人一次次地铤而走险,令其付出沉痛代价,而主人公又总是习惯性地寻找一些诸如“迫不得已”、“无可奈何”、“情不自禁”等词眼儿来遮掩自己的过失,使其合法化。亦真亦假,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或许生活本来如此。某一时刻,人们迷失了前行的方向,此种“失控”的状态恰是片名“无人驾驶”所意欲传达的。
一、爱情单行线
一纸婚约规定夫妻双方彼此忠诚,情侣关系要求男女朋友信守诺言,然而物化的现实却又让人难以抵挡金钱、权力、美色的诱惑,谎言随处可见,背叛时常发生。什么是忠诚?什么是背叛?并非三言两语所能明言的。两者看似相反相成,实则可能只有一步之遥。影片《无人驾驶》通过两个男人两个女人的四角恋情让观众在不完满的人物关系中感受到了情感与理智、现实与理想的差距。
角色之一志雄刚刚步入而立之年,有房有车、有妻有子,生活富足,从哪个方面来讲都是羡煞旁人。但他心里总是空荡荡的,常常泡在健身房里懒得回家,只为消耗多余的体力和时间。停车场里的一次邂逅彻底扰乱了志雄平静的生活。与初恋情人肖云的重逢让他的爱情火种死灰复燃,甚至甘愿放弃现有的一切,只为轰轰烈烈爱一场。谁想等待志雄的竟是小三上位的爱情阴谋论,他不过是肖云追求爱情幸福的一粒棋子罢了。一场单向度的爱情追逐赛就此开始了。
其实,类似的人生体验对志雄而言并不是第一次。几年前,借着朋友聚餐的机会,志雄认识了自己的妻子。她当时是一名陪酒小姐,由于洁身自好,拒绝出台,遭到客人毒打,当天心灰意懒,多喝了几杯,两人就稀里糊涂地躺在了一张床上。婚后志雄得知妻子的背景后大发雷霆,感觉婚姻本身就是个骗局。在这场错位的四角恋情中,志雄变得一无所有,妻子在撞车现场的真情表白令其幡然醒悟,终于明白了被人爱的感觉有多好。
爱情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每个人都趋之若鹜地想要得到它,但追逐的真正动机与目的却少有人能说得通透。古人云:水至清则无鱼,太过分明的剖白又叫人寸步难行。面对爱情的选择,人们于是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世间关于爱情的需要千差万别,轻浮的人也许只为在众人面前显摆,孤独的人也许只为在寂静的深夜里方便谈话,无聊的人也许只为为平淡的生活增添几分色彩。当肾上腺素恢复正常后,总有人为年少轻狂时的冲动而悔恨,激情消退后的争吵与抱怨接踵而至,彼此伤害在所难免,残缺感、不完满性反而变得真真切切。
影片中,志雄背叛了婚姻誓言,但他又何尝不是一个被遗弃的对象;妻子为了爱情隐瞒真相,从揶揄到挽留,从秘密跟踪到当街叫嚣,近乎荒谬的执着却只为与君长相厮守。当妻子询问志雄回家的原因时,志雄淡淡地回答到“别说了”,闪烁其词间渗透的却是内心的伤痕累累,以及相濡以沫的感动。什么是爱情?《无人驾驶》没有回答,也不可能解释清楚,但至少传达出对待爱情的一种态度,即幻想虚妄的爱情,不如明智地回归现实,珍惜身边实实在在的幸福。
二、谎言与真相
角色之二王遥在不惑之年遭遇了最残忍的人生变故。他原本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妻子贤惠,女儿乖巧。但就在女儿准备参加钢琴比赛的当天早上,灾祸降临了。妻子开车载女儿去表演,王遥开车上班,行驶没过五分钟,只见妻子与女儿被迎面而来的卡车撞翻,女儿当场死亡,妻子没了记忆。飞来横祸让王遥产生了轻生的念头,在他准备结束生命的瞬间,不会倒车的王丹改变了一切。
王丹是个感情钱财两失意的未婚妈妈。结婚前夕,男友始乱终弃玩失踪,崭新的婚纱没等穿上便被扯了个稀巴烂。为了给未出生的孩子凑奶粉钱,王丹将全部的家当拿来投资,却不料被人骗了个精光。走投无路之下,她开始了自己的行骗生涯,王遥阴差阳错地成为了她的猎物。
王遥与王丹的关系比较微妙,两人之间没有爱情,也称不上多要好的朋友,只能说是认识而已,但就是几个简单的拥抱动作却将他们紧紧地维系在了一起。两人拥抱的镜头在影片中共出现过三次,耐人寻味。第一次在动员会上,第二次在王丹家里,第三次在探监房内。对王遥来说,家庭的分崩离析摧毁了他的求生意志,第一次的拥抱让他借着王丹的体温重拾信心。第二次拥抱是王丹主动要求的,她依偎在王遥怀中嚎啕大哭,百感交集,一切尽在不言中。第三次,也是最重要的一次,一个孕妇,一个囚犯,隔着监牢的铁栅栏感受着彼此的存在,僵局终于被打破,王遥决定坚强地活下去,王丹也因为王遥的谅解与宽恕恢复了内心的平静。在所有的人物关系中,两人故事进展的节奏最缓慢,情绪铺垫最平淡,但迸发出来的张力却是无穷的。
如果说影片中的其他角色多少拥有主观选择余地的话,王遥与王丹似乎自始至终都难逃命运的捉弄与摆布,他们是生活中的弱小者,接二连三的打击令其不堪负重,为了生存只能一次次地行走在刀锋浪尖上,出卖灵魂,践踏良知。骗局套骗局的故事框架别出心裁,却叫人不寒而栗。难道人生只有这样?是什么迫使让人作出非此即彼的抉择?电影不只是一门艺术,还是一种社会实践活动[2],与现实休戚相关。导演张杨对此有着独到见解,“电影的力量来自于对当下生存状态的关注,所以我拍的影片是努力表现我们这个时代人的精神状态的”[3]。富含时代气息《无人驾驶》充分彰显了导演的创作理念,其对病态社会的诘难与质问不能不说是振聋发聩。
我们的生活究竟怎么了?不只是《无人驾驶》,任何具有人本主义色彩的思想谱系都不乏上述问题的身影。近代以来,人的主体地位不断提升,被设定为宇宙的中心,人与他者毗邻而居的生存格局随之消解。赋予万物意义的权利为人所独有,万物地位之高下取决于与人类关系的远近亲疏,古希腊时代的伙伴关系相应演化为决定与被决定的关系。尤其是二战之后,人与人之间的信赖感几乎降到了冰点,无休止的猜忌与仇恨成为生活的主流。正如20世纪哲学家、精神分析学家弗洛姆所宣称的“自由的意义是暧昧的”,“自由”仿佛一把双刃剑,一方面激发人自我创造的潜能,另一方面又提供了恣肆放纵的机会。速度与惊险并存,“无人驾驶”本身便昭示着当代都市生活的无序与混乱,及其可能引发的不良后果。
三、堕落与救赎
生活在现代化的大都市里,摩天大楼拔地而起,直冲云霄,人们被铜墙铁壁包裹得严严实实,没有了心灵的交流与沟通,这种冷漠的情感状态在里加身上体现得最为突出。里加以代驾为生,成天与一帮哥们拼赛车、泡迪厅,在酒精与肉体游戏中虚度年华。但讽刺的是,他渴望的却是一份单纯的感情。肉体的放纵与精神的空虚形成鲜明对比,这无疑是现代都市人的一大悲哀。
李欣天生聋哑,感情世界一片空白,对爱情充满了向往,抓拍都市男女风情照是其兴趣之一,里加绚烂多姿的生活引发了她强烈的好奇心。面对眼前这个单纯的女孩儿,里加的欲望彻底让位,初次体验了舒服的感觉,在此意义上可以说,李欣拯救了里加堕落的灵魂,让其回复到了久违的自然天成的状态。
当下,感官刺激唾手可得,相比之下情感世界显得苍白无力。导演张杨设计这段相当90后的爱情故事,在反映新生代青年爱情观念之余,意在深入发掘其灵魂深处若隐若现的所谓真爱可望不可即的复杂情绪,因为在物欲横流的今天,真爱反而成为一种奢侈品。
美国心理学家马洛斯基于人本主义的立场,曾对人类内在动机进行过系统研究。他指出人的需求仿佛金字塔一般被错落有致地安置在一起,它们至下而上显现为如下几种需求,即生理需求、安全需求、归属与爱的需求、尊重的需求、自我实现的需求。这五大需求统称为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4]其实现的难度逐层递增,在现实生活中又常常由于“约拿情结”的影响而有所缺失,故无完满状态可言。当最高层次的需求实现时,人能够不为外部环境所囿,返朴还真,与他人建立融洽和谐的关系,幸福指数会大大提升。照理说,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应当是同步增长的,但事实表明这不过是人类又一次的自欺欺人。
《无人驾驶》中融速度、力量、时尚于一身的当代都市生活无疑保证了人的低层次需求,但却远离了自我实现的真正目标,技术理性对人性的压抑与限制愈演愈烈,一幕幕社会悲剧频繁上演。影片中马力十足的改装跑车、小巧精致的Smart不间断地在三里屯、工体、国贸、东单等繁华地段穿梭往来,劲爆酷炫的画面配合当红偶像艺人的时尚造型,以及声音元素的渲染,将《无人驾驶》成功打造成为一部时尚电影。然而正如张杨导演所言,不是说你穿着名牌开着跑车就时尚了,真正的时尚应该是由内向外散发出来的。浮华的外表掩盖不住内心的脆弱。
电影符号学宗师克里斯蒂安•麦茨对比新旧电影特点后指出,“一方面是脉络分明的故事,它是完全‘结束’的往事,人们依次翻过一个又一个画面,看到一系列曾经发生过的活动。影片只是把它们‘现今化’。另一方面,是似乎处于发生过程中的、模糊不定的、结局难料的现实,简言之,影片使其‘现实化’。旧式的电影突出的特点是‘现今化’,而现代电影的突出特点是‘现实化’”[5]。《无人驾驶》是典型的处在行进当中的一部影片,从撞车到急速行驶,从窥探到跟踪,从上当受骗到设计骗局,人物关系高度紧张。高效快捷的都市生活节奏在此被呈现得相当到位,此种跌宕起伏、捉摸不定的艺术风格标志着张杨导演的全新电影实验。
有人批评《无人驾驶》结局画蛇添足,破坏了影片的冷峻风格,但笔者认为张杨导演接下来的这段内心剖白足以表明其捍卫电影生命的真心与决心。他承认影响电影风格的因素有很多种,有票房的考虑,有机构制度的审查,有投资方的意见等等,然而最重要的、也是最不容忽视的就是电影人的内在气质。过分迎合外部权威,电影就会丧失自身存在的根基。他不加掩饰地坦言说,“我可能本身就是一个挺温暖的人,比较向善,我做电影的概念,还是一个从自我的观念,跟你的相反观念要契合,不然就会觉得这个电影跟你没大关系,游离得很远”[6]。“贵在中和”的中国传统文化思想在其头脑中根深蒂固,结尾处的那场大雪富有明显的心理暗示。不只是导演本人,或许那份静穆与祥和是生活在都市中的每一个人所欲罢不能的。充满后现代主义温情的《无人驾驶》透射出一股强烈的救赎意识,值得被尊重。
[1][美]理•希克尔.好莱坞一百周年[J].徐建生译.世界电影.1994(1):180.
[2][澳]格雷姆•特纳著.电影作为社会实践[M].高红岩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前言3.
[3]易立静.张杨 只拍忠于自我的电影[J].南方人物周刊.2006(26):64.
[4][美]马斯洛著.动机与人格[M].许金声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16-30.
[5][法]克里斯蒂安•麦茨.当代电影理论问题:评让米特里的《电影美学与心理学》(上)[J].崔君衍译.世界电影.1983(4):10.
[6]雪风.这个物欲的时代:《无人驾驶》导演张杨专访[J].电影世界.2010(7):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