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成人的童话
2010-11-16陈蔷薇
引言
一个好的剧本在手,并不意味着一部影片的成功。希区柯克曾说,他“对讲述故事的方式比故事更感兴趣。”导演蒂姆•波顿是深知此道的,在《剪刀手爱德华》中他已经驾轻就熟地将一个并不复杂的故事用另类的唯美和浪漫诠释和演绎得感人至深,而在《大鱼》中,他推开了以往黑色哥特式的阴郁和忧伤,释放了内心的童真本色,将故事情节安插在一片绚烂多彩之中,让阳光明快自然地照耀进来,活泼明亮的元素取代了他一贯的怪诞、恐怖和阴暗。他拾起了人们丢失已久的童话带来的欢愉,放入《大鱼》中,融入波顿式的幽默,让观众的嘴角至影片收场也一直上扬。
1、引人入胜的故事
《大鱼》的剧本富有新意,情节曲折动人,故事一开始就让一条肥大的鲇鱼出现在画面中,而主人公爱德华的画外音则不失时机地讲述着这条大鱼的不同凡响:“有些鱼人们抓不到,并非因为它们比其它的鱼更为敏捷强壮,而是因为他们别有灵异之处。”[1]
这个简单直接的开场采用了许多童话的“套式”,首先引出带有奇幻色彩之物,然后用旁白给予读者期许——它必然带来一个与众不同的故事。如同儿时那些床头故事,这一招屡试不爽,带着期待和好奇的听众立即进入了那个预想的奇幻世界。
父亲爱德华自诩拥有传奇的一生,他从儿子记事起就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那些引人入胜的冒险经历——关于能预测未来的女巫,关于力大无穷的巨人,关于森林深处的世外桃源“幽灵镇”,关于月圆之夜化为狼人的马戏团长,关于美貌惊艳的连体姐妹歌手,关于自己如何用戒指捕获那条传说中的大鱼。从儿子威尔儿时的睡前故事到家庭聚餐,再到威尔的婚礼宴会,甚至连病入膏肓,身处病榻时他也不忘向怀孕的儿媳讲述自己的奇妙人生之旅。这一切都让儿子威尔痛苦不已,他早已不再是那个对父亲口中女巫故事痴迷的孩童,他已将为人父,他渴望了解那个隐藏在众多非凡故事背后的真实的父亲,但无论儿子如何渴求真相,父亲仍然执着地坚持着自己的传奇。于是,影片就在父子的尖锐冲突和父亲的浪漫讲述中进行着,真实与故事交替,虚与实变幻;也就是说,这部影片是关于“故事”的故事,前一个故事是父亲口中的传奇人生,后一个故事是围绕前者所展开的父子关系的转折变化,这两条线索一直相互牵引,推动着影片的发展。
动画设计出生的导演蒂姆•波顿运用超凡的想象力和变幻多端的画面将前一个故事演绎得出神入化。他在将梦寄托于电影,在营造温婉气氛的同时,不忘用明快艳丽的童话式场景来展现人物性格,强调一种外化的愉悦。主人公爱德华的出身都那么不平凡,他像香槟瓶塞一样冲到了这个世界上,无所不能,成了小镇里英雄式的青年。他与20英尺高的巨人成为朋友,结伴去找寻更为广阔的世界。他穿过恐怖之林,进入了世外桃源“幽灵镇”,在湖畔见到大鱼化作的美丽女子,但那里的热情款待并没有将他留下,他继续追寻前路的旅程。在狼人团长的马戏团表演时他见到了一生的挚爱,于是开始了童话般浪漫执着的追逐,最终抱得美人归。新婚的他应征到了朝鲜战场,他殊死战斗,结识了为朝鲜士兵表演的连体姐妹花,后来他辗转将她们带到美国,成就了她们的明星之梦。在他的影响下,原本安于“幽灵镇”的诗人成了华尔街的金融巨头。他还善意收购了受到工业革命冲击而萧条不堪的“幽灵镇”,只求居民能保有原来安逸的生活。他说儿子出生之日他用结婚戒指钓到了传说中的那条大鱼,但他将她放走,只为给儿子留下一个他日亲手捕获它的机会。这些故事的展现伴随着色彩饱满鲜明的画面,天空虚幻的湛蓝,湖边迷蒙的雾气,遍地黄色水仙眩目的烂漫,田园翠绿的小镇风光,观众被带入主人公爱德华宛如童话的记忆中,享受着那些充满快乐和惊喜的人生旅途。
与此同时,儿子站在现实的角度,在探究父亲过去的历程中陷入了一片迷雾,父亲故事并非句句真实,却也绝非他所想的均为杜撰。此时,身患癌症的父亲因中风住院,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请求儿子告诉自己故事最后的结尾。威尔尽其所想,给了父亲及其一生一个最美丽的结局——父亲从儿子的怀抱中滑入湖水化身大鱼,轻摇着尾潜入水中,背鳍划开被阳光铺上金色的湖面,游向远方。而影片最后,在父亲爱德华的葬礼上,故事中的人物竟一个一个如数登场,在故事里飘渺奇幻的他们,褪掉了那层神秘面纱,变得如此真实可信。影片至此,两条线索归于统一。
其实真实孕育着故事,当儿子找寻故事中的真实时,真实本身就成了故事。
2、故事背后的真实
影片中,爱德华所描绘的奇幻经历,不仅给导演提供了施展想象的平台和空间,可以毫不顾忌地摆弄魔幻素材,更重要的是提供了一种童话式的思维。这乌托邦化的思维完全有别于儿子威尔视角中的主流成人思维,正是通过儿子对父亲的误解,影片展现出了现代人的价值观与童话思维之间的鸿沟。
观众在影片中一方面沉浸于父亲爱德华传奇经历所带来的愉悦中,一方面又对儿子了解父亲故事背后真相的渴望感同身受。观众固有的思维和理念都在告诉他们爱德华的故事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太过离奇和不可思议,但他们早已迷醉在波顿全心营造的奇幻世界里,如同儿时阅读童话,其中的美好从未也无法让人产生丝毫怀疑。这种复杂交织的情感一直延续到影片的结尾部分,当儿子试着用父亲的方式为父亲的人生“传奇”编纂一个美丽结局时,观众也与威尔一同真切地体会到了父亲故事的真谛:生活的传奇与精彩来自于乐观的心态和丰富的想象。爱德华的一生虽然偶遇过形形色色的人,经历过大大小小的事,却没有一件与魔幻扯上关系,只不过生性乐观的他将同每一个人的交往,发生过的每一件事都视为是浪漫奇幻、充满乐趣的经历。平凡普通的生活,甚至迫于无奈与新婚妻子分离的参战时光,在他的眼里都成了富于传奇色彩的冒险。他以童话般率真积极的心情去面对生活,处理危机,所以他的一生始终活在美好的童话里。他对不同人,在不同地点,对不同故事的述说是竭力用这份乐观与快乐去打动他人,影响他人;那不是虚荣与浮夸,或者自大与炫耀,而是一种思想和理念的传播——拥有童话式的纯真思维和乐观心态,就有一生富于奇幻色彩的传奇。
爱德华与妻子的浪漫爱情是他故事最出彩,最打动女性听众的一部分。作为她的妻子,威尔的母亲是了解这些故事的原委的,她理解爱德华,一遍又一遍地听他的传奇,满含笑意。她早已读懂丈夫的用意,爱他,听任他对讲述故事的执着,并同他一起保持快乐的心情;在爱德华的葬礼上,她身着红色裙装,庄重大方,不变的是笑容,因为她知道她深爱的丈夫最希望看到的是她荡漾于脸上的微笑。对于儿子对父亲的误解,她并没有过多解释;在父子冷战期间为他们互传消息,带儿子去父亲那间堆满“过去”的杂物间,她只是默默引导,让儿子在找寻故事真相的过程中去体会生活的真谛。
葬礼上,父亲故事中的人物陆续登场,他们的出现不仅给了爱德华的传奇故事一个可靠的根基,更印证了那些奇幻故事所涵盖的友情的真实。葬礼结束,没有人散去。这时电影中响起淡淡悠长的音乐,观众听不到银幕上角色的对白,但是却从心里认同他们都在谈论同一个人——爱德华•布鲁姆。从他们或激动,或平静,或洋溢,或感慨的神情中,观众不禁会想,爱德华的一生或许比故事来得更精彩。
3、为真实服务的幻想
这部2004年根据丹尼尔•华莱士小说改编的电影《大鱼》(Big Fish),虽然有人将其定义为现实主义的伦理片,但鬼才蒂姆•波顿的童心,却让这部电影展现出耐人寻味的奇幻色彩。魔幻现实主义一直植根于蒂姆•波顿的脑海,作为导演的他又将其移植到主人公爱德华的性格表现之中,于是便有了架构于影片整体叙事线索之上的一个个精彩纷呈的故事,而这些故事的表现无一不用到“幻想”与“想象”。
不同于《魔戒》等魔幻电影,《大鱼》并没有完全将故事发生的世界背景架空,独立于现实世界;蒂姆•波顿的高明之处正在于他将“幻想”与“真实”穿插交融于影片的叙述之中,两者形影不离,相互联系,相互影响。他并不是在现实的生存空间之外,开辟了一个完全虚构的平行时空,主人公爱德华的奇幻人生并没有脱离于现实世界,它源于生活的点滴,与现实世界有着密切联系,如同父亲故事中的所有人物在现实中都有其原型,故事里的他们是放大后的射影。他在熟练自如地构拟想象世界的同时始终与现实世界保持一个相对较近的距离,突出并强调其影响力,而那些源于现实世界却又迥异于现实世界的画面、人物、情节能有效地激发起观众的兴趣,进而引发一种对境遇、生活、生命的思考。
在影片中,父亲为自己的人生经历加入了幻想,使原本平淡,甚至残酷的真实变得丰富而精彩,他从幻想的世界中找寻温暖,而这个世界恰好构成了电影所着力渲染、缤纷多彩的奇幻旅程。蒂姆•波顿虽然并未刻意营造一个多么怪诞不经的场景,却让观众飘渺于现实之上。无关高科技创造的绚丽画面,也无关变化多端的蒙太奇剪接,更无关明星漂亮的脸孔,最为枯燥、残酷的生活也可以在幻想的力量中变得真实而富有魅力。
影片之外,导演采用“幻想”与“想象”来打点基调,造就了生动明艳的表达方式,在原本有限的空间里表现无限的想象力,使人获得一种超乎日常生活的快感。这个简单的故事,却拥有着童话思维的精髓,一部影片要打动人其实并不很难,关键就在于能否把握住人内心最真实的渴望。而人类的心灵深处永远都存在这样的渴望:人与自然和谐共处,人能理解自己存在的价值、能在自然与其他生灵的环抱中寻觅到“回家”的感觉……如同主人公在幻想中化身为鱼,归于自然,游向远方。影片中想象的铺垫是为了阐述简单的道理,用一种让人带着感动轻松接受的方式来揭示生活的真谛。
4、幻想带来的欢愉
在魔幻电影成为票房宠儿的当下,大众心理对这种娱乐方式已趋于认可。人们进入影院看一部诸如《魔戒》或《哈利•波特》是为了寻求对现实生活的逃离,暂时缓解社会压力和人生的虚无感,释放自我过剩的“力比多”,寻求刺激与兴奋,但影片结束之后,人们走出影院仍然怀抱着对外界的不信任、对于生活的虚无态度等问题。《大鱼》则有所不同,它不再是单纯地为满足观众猎奇心理而制作的奇幻式“风景画”,而是更注重内容情节,突出故事性,寓意性。它利用童话的魅力去感染已经远离幻想的现实人生,给与人们一个温暖的心灵家园。如果我们深究这部展现传奇人生的童话所隐含的意蕴,会惊奇地发现:原来超乎强烈视觉图像和绚烂风格,真正感染我们的恰恰是被遗忘已久的童话所带来的原初的感动。
在电影中,一切都让位于观众与其真实生存状态之间的想象关系。这种描绘接近于童话的奇幻世界的表达,并不直接对现实作深刻的思考和体验,只是让观众铺设迷幻于自我的道路。蒂姆•波顿所创造的银幕视听表象让观众沉陷于“梦幻”引发的想象。借助视听表象所特有的感官感知感觉的可信性,《大鱼》唤起了观众在现实中被压抑的欲求,并导向满足宣泄的虚幻境界。现实中有许多始终对立的实际上无法克服和解决的矛盾和冲突,如善与恶、文明与野蛮、犯罪与法律等都在电影中得以消解,实现意识和潜意识层面上的联结。故事的奇幻结局,就是把观众在现实生存体验中所遭遇的所有矛盾和冲突,消融在戏剧化格局中。
当我们真正面对一个童话本身,无论它来自何处,有着怎样的背景,经过了怎样的篡改,都可以认定童话的精髓并非一种理性逻辑的东西,而是一种情感的基质。《大鱼》式的童话不是一种遥远的想象或是渺茫的踪迹,而是一股和现在社会能够共通的情感潜流。它开启了人们对自我,对他人,对社会,对自然的新的探索之旅,人类生存状况的改变让它们已经忘了如何与存于这个世间的他者交流,《大鱼》给予观者一种情感的回归。当人们在岁月的变迁中渐渐失落了去相信童话和守候信仰的能力,对这样一部带着幻想与梦的力量的电影的观看无异于经历一场唤醒仪式,唤醒沉睡在每个人内心深处的对童话纯真的渴望,人们心灵的柔软处被触动,给了沉睡已久的感性思维一次闪耀的机会,然后就可能经历一次心灵的洗涤和飞翔。
5、结语
《大鱼》就这是这样一部给成人的童话,众多故事片段的叠加,两条线索的间隔穿插,巧妙游离于幻影与真实之间,触及的是透过表面更深邃的智慧和人生哲理。
这种用镜头展现的奇幻童话,如克拉考尔所说,“就仿佛摄影机刚把他们从物质现实的母胎里采取出来,就仿佛画面和现实之间的脐带尚未被剪断似的。”[2]奇幻而惊人的画面带给观众如同梦境的感觉,他们无意识或潜意识地沿着电影时空同步的“虚构”心理走向,开始经历预定的心灵体验历程。
注释
[1]约翰•奥古斯特:《大鱼》,张颖译,世界电影,2004:107.
[2]齐格弗里德•克拉考尔:《电影的本性》,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122.
[1]郝建.影视类型学[M].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2]齐泽克.幻想的瘟疫[M].胡雨谭等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
[3]弗洛伊德.弗洛伊德文集( 第四卷)[M].车文博译.长春出版社,1998年.
[4]陈奇佳.奇幻电影:我们时代的镜像[J].文艺研究,200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