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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善若水 厚泽载物——天海相接处的《海洋天堂》

2010-11-16董琦琦

电影评介 2010年18期
关键词:大福李连杰自闭症

《海洋天堂》是一部催人泪下、感人肺腑的当代亲情大戏,碧海晴空间倾其所有不求回报的付出,持之以恒的隐忍及恩泽无不散发着正大庄严的精神气质。影片在为观众提供视觉飨宴的同时,亦对社会边缘地带弱势群体的生存境遇予以充分观照,是有关人生、人性、人情的一次深度回归与叩问。

影片开头,一片孤舟飘荡在海面正中央,心事重重的父亲深情凝重,时而打量下身边的儿子,时不住地又叹息两声;患有孤独症的儿子则静悄悄地依偎在父亲身边,四顾东张西望,不知是在享受迎面吹拂的海风,还是在观赏波光粼粼的海景。只见父亲将紧紧捆绑着两人双脚的铁锤掷入水中,两人紧跟着一同逃进大海,开始慢慢下沉。父子俩究竟要干吗?几分钟的无声镜头特写,唯美隽永的意境,匪夷所思的人物行动,悬念迭起,引人入胜。随着后续情节的推进,观众才恍然大悟父亲原本是想带着儿子一同了却人生,可儿子天生水性好,活脱脱就是一条鱼儿,挣脱缰绳令父亲的自杀计划最终落空。父亲缘何会产生轻生的念头呢?只因放心不下孤苦无依的儿子大福。

李连杰饰演的父亲一角色王心诚是海洋馆的一名维修工人,与儿子大福相依为命,日子过得虽然清苦,却不乏普通人的甜蜜与幸福。大福5岁那年,母亲由于无法承受儿子先天智障的事实溺水身亡,16年后谁又能料想到灾难再次降临,正欲摧毁这个早已支离破碎的家庭,王心诚身患绝症的消息令二十一年来相濡以沫的父子亲情遭逢了前所未有的考验与挑战。一个是生命垂危的慈父,一个是与世隔绝、生活无法自理的幼子,生存问题于是成为剧情矛盾激化的根由。

王心诚与大福组建的家庭单位相当特殊,表面看来是个特例,但事实上却是对全社会千千万万户类似家庭悲剧的再现与写照。为了协助大福适应民办托养院的生活,王心诚不顾个人安危与儿子一同入院,搬家前向柴姨倾吐的肺腑之言再次印证了人与命运地位对比之悬殊。他慨叹道,“大福对谁都是个负担,我是他爸,赶上了,没办法”,对人生的无奈与任命,对柴姨的怜爱与疼惜错综交织,一并托出。面对冥冥之中不可抗拒的力量,手无寸铁的个体的人常常是无力回天。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古今中外,人与命运的关系作为一大人生议题可以说是由来已久。中国古人云: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就何谓“命”而言,相信罕有人能说得清楚。同理,在西方,尤以古希腊时代为代表,自然(physis)在当时作为自我循环的神秘存在令人望尘莫及,面对自然,人往往无所作为,只能听之任之。神创论由此长期左右着人对宇宙格局的认知与理解。即使是在现代哲学集大成者康德看来,万事万物之生长与发展也无不取决于预先存在的合目的性[1]。残缺与不完满作为命运的馈赠品,是植根于人类灵魂深处的、系动其虔信情感的永恒实在,《海洋天堂》借此传达出普通人对今生来世原始而古朴的体验与感受。

幸福的家庭是一样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海洋天堂》没有惊心动魄的劲爆场面,亦缺乏高科技手段营造的子弹穿堂式的震惊效果,甚至没有过分激烈的人物对白,一切全有赖于秩序井然的言行举止及润物细无声的情感交流娓娓道来,然而恰是这份超乎寻常的宁静与淡泊反而成就了庄严与静穆的艺术魅力。尤其是当小人物一次又一次地被迫要在非此即彼的人生悖论面前作出选择时,一种近乎古希腊悲剧式的高贵与典雅每每叫人肃然起敬。《俄狄浦斯王》标志着古希腊戏剧的辉煌,俄狄浦斯出生前便被预设了杀父娶母的人生轨迹,无论他如何誓死抗争,终归难逃厄运的阴霾。当他刺瞎双眼离开忒拜城的霎那,“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般的裂帛之音顿时不绝于耳。一反中古时代的英雄情结,《海洋天堂》聚焦于市井小民的悲欢离合,在强化命运摧枯拉朽之势后,方显小人物绝处逢生的坚韧与顽强。

王心诚绞尽脑汁临终托孤;大福力克先天智障学习自力更生;柴姨形单影只却始终笑面人生;玲玲凭借一技之长辗转大江南北;海洋馆馆长侠肝义胆;老院长雪中送炭;民办机构乐善好施。即使冥冥之中自有天定,这些可亲可敬的小人物的所做作为也毫不逊色。

古往今来,“生命的意义”一直是艰深晦涩、暧昧无解的难题之一,与之相关的体认与感悟又非一般语言逻辑所能驾驭的,不可言说之物的缄默不语常常让人陷落词穷理绝的深薮之中。这不禁使人联想到海德格尔“语言作为寂静之音言说”[2],以及里尔克“沉默吧沉默,谁保持沉默就触到了言辞之根”的说法。“静”是《海洋天堂》一以贯之的整体风格,悄无声息的镜头切换肩负起了阐释生命微言大义的特殊功能。

据悉《海洋天堂》剧本创作灵感来源于导演薛晓路的亲身经历。薛导十几年如一日,以志愿者的身份坚持参与帮助自闭症者的公益活动。作为第一线的服务人员,薛导亲见了残缺个体之悲哀及其家庭生活之苦楚,也正是因此故事情节真实感人,足以打动李连杰、文章、桂纶镁、朱媛媛、董勇、高圆圆等实力派演员不计片酬倾情加盟,金牌摄影杜可风,著名美术指导奚仲文,张叔平、久石让等一线班底鼎力助阵。李连杰这位享誉世界的功夫皇帝,更是弃武从文,彻底颠覆了先前无往而不胜的硬汉形象,摇身一变为一名其貌不扬的工人。相信在影片上映前,此次转型对包括李连杰本人在内的全体剧组人员来讲都是个不小的挑战。而出乎意料的是,李连杰的全新尝试受到了广大观众的一致好评,成为其演艺生涯中值得被记忆的又一重要事件。

李连杰剧中所饰角色王心诚因病将不久与世,为儿子寻找生活归宿成为其生前最大的心愿。从孤儿院到精神病院,从福利院到特教学校,王心诚几乎打听了所有大福可能容身的地方,但“孤儿院嫌他大,养老院又嫌他小,保险公司不接受智障智障人的投保,国家社保也暂时不管这一块儿”,大海捞针,谈何容易呀。与此同时,他又有针对性地为大福制定了一套训练计划,从饮食起居到生产习作,尽量面面俱到。其间不免掺杂急功近利、一蹴而就的奢望,有时甚至还会莫名其妙大发雷霆,而这一切统统缘于一句“不放心”。

挑灯夜战缝制标签,背负龟壳泳池戏水,灶台前计时煮蛋等场景无不叫人屏气哽咽,但区别于同类题材作品的是,该剧并非单纯为了赚取观众的眼泪,而是侧重记录了一位慈父四处奔走呼告的过程,此种浅尝辄止的节奏拿捏有效折射出现有社会保障体制的漏洞与空白。体制内,医疗保险、特教服务尚未健全;体制外,惟有仰仗人情与友爱充当权宜之计,但落实到现实处,又是困难重重。在此,稳定的、体制化的、集合社会各界力量的保障体制呼之欲出。薛导曾直言不讳地指出,“影片里我们表现了我们福利体系其一个方面的缺席,如果在未来它能够引起制度的推进和思考,那就太有价值了”[3]。对此李连杰也是深有感触,“公益是一个太大的事业,不仅仅需要有一颗慈善的心,还需要科学的研究,社会化的规范”[4]。上述一席话道出了所有热心人的共同心声。作为一部公益电影,引发社会各界人士的讨论与关注无疑是影片主创梦寐以求的事情。

面对浮躁气息十足的中国电影市场,《海洋天堂》深沉厚重的社会责任感及戒骄戒躁的工作作风着实令人感动。在我国,为了与国际电影市场接轨,奇观电影的创作热情一直居高不下。在新片宣传期间,主创方动辄就抛出“票房过亿”的豪言壮语吸引人气,策略本身虽然无伤大雅,但当其逐渐演化为人人效法的陈规定式时便不该再被熟视无睹。在消费社会形态下,为快感原则所庇护,无暇顾及的休闲娱乐看似正当又合理,而《海洋天堂》的见世及其观照现实人情冷暖、心系弱势群体的良苦用心在感天动地之余,也开始让更多的人反思生活的方式。人们无法决定生死问题,却有权掌控具体的活法儿。

文章在剧中的表演可圈可点,通过单调刻板的肢体动作、小心翼翼的表情神态将自闭症者与世隔绝的精神状态刻画得惟妙惟肖。大福习惯事物空间位置一成不变,喜欢依循直线路径前行,手指永不停歇地来回抖动,定时吃饭,定时睡觉,反之则会心烦气燥。这样有意为之的动作设计得益于薛导对这一特殊群体的了解。当记者采访薛导时,她自豪地称说,“这是自闭症者特别重要、特别普遍的一个特征。我觉得我的优势是对自闭症者的了解。拍出来后很多自闭症家长和从业者都说,感觉太对了。他们看到自闭症的孩子就是这样的”[5]。每一个场戏、每一个动作,薛导与文章都要反复排练,仔细雕琢,力求将观众自然而然地带入自闭症者的生活常态。

历史上,先天智障的银幕形象并不在少数。达斯汀•霍夫曼在《雨人》中的精湛演出,《阿甘正传》里汤姆•汉克斯神形合一的角色诠释,《洗澡》中姜武对傻子二明的成功塑造,无一不是深入人心。但上帝在为他们关闭一扇门的时候,却为他们打开了一扇窗。他们个个都是身怀绝技的奇人,拥有超凡的本领与技能。雨人过目不忘的记忆力,阿甘发达的运动细胞,就连二明也有一副可以与世界三大高音相媲美的好嗓子。而大福呢?真的不过是个普通人。在此意义上,富含理想主义色彩的温情脉脉在《海洋天堂》中变得了无痕迹,冷峻中不乏沉郁的写实笔法多少让人不寒而栗。如果说《2012》几尽仿像特技之能事冲破人类最后一道心理防线,《线人》在血腥与杀戮中制造惊悚可怖的视觉创伤,《精武风云》基于华丽花哨的武打动作奏响爱国主义篇章的话,《海洋天堂》则青睐于以一种直面人生的态度征服观众。《海洋天堂》虽然不及前述影片阵仗那般声势浩大,但在撼动人心方面却是不甘示弱。

在常人看来,孤独症者的言行举止离奇怪诞,但看似离群索居的生活方式是否意味着绝对得格格不入呢?法国哲学家加缪在《西西弗的神话》中相关点评令人茅塞顿开,“一个哪怕可以用极不像样的理由解释的世界也是人们感到熟悉的世界。然而,一旦世界失去了幻想与光明,人就会觉得自己是陌路人。他就成为无依托的流浪者,因为他被剥夺了对失去的家乡的记忆,而且失去了对未来世界的希望。这种人与生活之间的距离,演员和舞台之间的分离,真正构成荒诞感”[6]。诸神处罚西西弗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而石头由于自身的重量又总是滚落下来,诸神认为再也没有比进行这种无所期冀的劳作更为严厉的惩戒了。加缪在诺贝尔文学奖获奖演说中坦言自己不信神,但却无法阻止自己跪倒在一个圣徒面前祈祷,那个圣徒就是西西弗。加缪认为西西弗所以能够日复一日、周而复始地坚持实践,只缘其看穿所有喜怒哀乐的那份豁达与通透。无所畏惧,面对困境与危难永远斗志昂扬,西西弗无愧于“荒谬英雄”的称号。

大福与西西弗在本质上又有多大的区别呢?《海洋天堂》中,大福的生活看似枯燥乏味,但他始终乐在其中。与父亲玩耍嬉戏,在水中尽情畅游,与玲玲一同仰望蔚蓝的天堂,与海豚、海龟近距离接触。大福虽然无法向正常人一般表达,但他从未停止过与世界进行交流。高兴时大声鼓掌,兴奋时抖动手指,生气时用头使劲儿撞墙,思念时茶饭不思,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间,一种鲜为人知的信息传递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着。而此过程又是世间最纯洁、最美好的。大福不必为了吃喝拉撒的事情烦恼,亦没有将天下财富据为己有的欲望与俗气,更不懂尔虞我诈的算计与谋划。这般“致虚极,守静笃”的人生格局酷似古希腊神话传说中的西西弗,不谙世事、知足常乐的心态又怎能不让芸芸众生羡慕嫉妒呢!

影片中有一个镜头耐人寻味,一个小男孩伫立在天地之间,目视前方,远处海天连成一线。孩子显得如此渺小与孱弱,然而此时此刻,雄浑伟岸的自然景观却尽收其眼底。上善若水,厚泽载物,《海洋天堂》赠与我们的很多很多!

[1][德]康德著.判断力批判[M].邓晓芒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205-269.

[2][德]海德格尔著.在通向语言的途中[M].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127-183.

[3]张立洁.从电影《海洋天堂》说起:孤儿院嫌他大,养老院又嫌他小[J].三月风.2010(7):9.

[4]浩然.李连杰:公益“延长术”[J].新经济导刊.2010(3):78.

[5]张煜.海洋天堂[J].当代电影.2010(7):21.

[6][法]加缪著.西西弗的神话:论荒谬[M].杜小真译.北京:三联书店,198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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