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的突围,生命的困顿——诗歌《火车擒住轨》的解读
2010-11-16黎小燕
《火车擒住轨》[1]是徐志摩先生的遗作之一,它与先生早年诗作有较大差异,可以说,它显现了徐志摩30年代诗歌创作转变的方向。在《火车擒住轨》这一首诗歌中,在徐早期诗作中屡屡出现的形象十分凸显的抒情主人公已经退隐,诗人强烈的诗情被藏匿到了一系列意象的背后。诗人“无关阑的泛滥”的情感,在被形式约束住的同时,走到了“客观对应物”的背后。
《火车擒住轨》写于1931年7月19日,发表于1931年10月5日《诗刊》第3期。不久,11月19日,徐志摩先生因飞机失事辞世。
诗歌《火车擒住轨》原名是《一片糊涂帐》,源自全诗最后一句“这玩艺反正是一片糊涂帐”,而现标题则来自诗歌第一句“火车擒住轨,在黑夜里奔”。作为诗人的遗作之一,一片糊涂账,或许正是他同陆小曼结婚后最后的日子里生活状态的真实写照吧。从字面上看,我们可以很容易的理解“一片糊涂帐”的意思是什么,因为这是一个非常寻常甚至刻板的譬喻。而现标题“火车擒住轨”的涵义则比较新鲜和费解,可谓之“远取譬”。“火车擒住轨”的使用,让人既感觉新鲜又感到含混,在读者的阅读出现延宕后,阅读趣味却被吊起,想象空间得以打开,而这同时又给全诗笼罩上了一层象征主义色彩。
《火车擒住轨》,全诗32行、16小节,大致上可以分为4个层次。前四小节为第一层。
诗歌第一句照应标题,“火车擒住轨,在黑夜里奔”,这一句中的炼字,极有功力。火车同铁轨之间微妙关系展现的淋漓尽致。然而,到底是火车擒住轨呢?还是轨道在擒住火车。现实恐怕是与诗人的想法相悖,轨道固定住了火车的行驶路线,而火车也只有在轨道上才能正常行驶,离开了轨道,火车则英雄无用武之地了。这里火车同铁轨的关系,就有类似风筝与线的关系,而人和人生的关系与此似乎同构。这种同构关系暗喻了传统的宿命论:一个人就如一辆火车,从出发始,铁轨就规定了它未来的走向与命运,它没有太多的自由,唯一可以的就是黑夜在既定的轨道上狂奔。1930前后的黑夜,可能不仅仅是社会政治环境恶化的表征,更是诗人无处可逃的生活写真。徐志摩自从冒天下之大不韪同陆小曼结合之后,甜蜜的幸福很快就被现实生活的平庸所取代,陆小曼恣意的生活方式,已经让他厌倦,但这次他已经失去再次打碎婚姻枷锁的魄力。一个“擒”,一个“奔”揭示了诗人同命运的关系:诗人为情、为命运所擒,欲反抗却无地挣扎,“擒与被擒”之间的困兽,企图用奔跑来甩掉黑暗与束缚,但实际上是不可能的。
下文中,诗中一连使用了三个“过”——“过山,过水,过陈死人的坟”,诗人对语言上,对“山和水”的简明叙述和对“坟”的繁琐重复修饰,让阅读过程不由得地在“陈死人的坟”处发生延宕。这已经不仅仅是“过客”了,而是被命运之轨擒住之后的无奈及厌世。国破山河在,或许不适宜诗人此时之情,但“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和“人终有一死”或许正吻合了诗人当时的心境。对命运的无奈让人产生无尽的过客之感:爬山涉水,历尽坎坷,人生的终点也都必须迈向一个公共的归宿——死亡。诗人在诗歌的第一小节,借出“火车”、“轨”、“山”、“水”、“坟”几个意象,便给诗奠定下了一个黯淡的基调。甚至,暗藏了对未来的不祥预感。就在这短短的一节,两行,诗人蕴藉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激烈的情感和对命运绝望的思考,然而,这不仅在情感上与其早年名作《再别康桥》中的典雅绅士之风相区别,而且艺术技巧上也不再是情感直露倾泻,其中更多融入了30年代现代象征派诗歌的艺术思路。这在《诗刊》的创刊开始便有的一个烙印,但只可惜斯人早逝,不然或许可以再造中国现代诗坛的一段神话。
承接前面三个“过”,作者再一连使用了六个“过”来进行环境描写和氛围的渲染。“过桥,听铁骨牛喘似的叫”,这里的作者使用了一个“远取譬”的技巧,火车、铁轨、桥梁,三者钢铁的碰撞发出“牛喘”的叫声。这既是用力奋争“狂奔”的后果,但亦表现了生命力的衰褪。“过荒野,过门户破烂的庙”一句中的景象,渲染了世间的颓败。的确没有信徒的庙必然走向破败,而失去庙宇精神寄托的信徒会不会感到虚无呢?“过池塘,群蛙在黑水里打鼓,/过噤口的村庄,不见一粒火。”这一句中,群蛙在黑水里打鼓,则让人自然联想到闻一多先生《死水》中的糜烂景象。而“打鼓”与“噤口”,一动一静的反衬,则加强了前文的死寂氛围。而黑暗,则在“不见一粒火”的世界中延续。“过冷清的小站,上下没有客,/月台袒露着肚子,象是罪恶。”冷清,没有人气的状况,还在延续,但是“月台袒露着肚子,象是罪恶”却似乎有着宗教意味的隐喻。世界的冷清死寂和光秃,似乎象是被创世大洪水冲刷过一样。人类的厄运源自于人类的原罪。而人类始祖亚当和夏娃犯下的原罪则是从发现彼此裸露开始的,而这个原罪通过夏娃的肚子孕育、繁衍而延续下来。在这里,诗中出现了“牛”、“庙”、“群蛙”、“黑水”、“村庄”、“火”、“月台”、“肚子”等意象,暗示了一个荒芜、黑暗、缺失信仰,充满罪恶,令人厌倦的世界。
第二层(5-8小节),诗歌的视角发生了转移,火车由观照的主体变为被观照的对象。“这时车的呻吟惊醒了天上/三两个星,躲在云缝里张望”。这是一个旁观者的视角,而却又带有孩童的天真浪漫。“那是干什么的,他们在疑问,/大凉夜不歇着,直闹又是哼,//长虫似的一条,呼吸是火焰,/一死往暗里闯,不顾危险。”在天真孩童的陌生化视野中,火车的形象是怪诞的,在舒适的夜晚他不知道享受生活的美妙,却自找苦吃,反复折腾。它外表长得像长虫,却“呼吸是火焰”,这里火焰,似乎暗示了强烈的生命力。但这强烈的生命却自找苦吃——“一死往暗里闯,不顾危险”。这似乎又是一个大战风车巨人的唐吉诃德的形象。火车是这样子的,那么铁轨又是什么样子的呢?“就凭那精窄的两道,算是轨,/驮着这份重,梦一般的累坠。”火车擒住轨,却凭借“轨”那单薄的身躯负载了一个沉重累坠。然而“梦一般的累坠”则给这累坠附上了一丝神奇美好而又不堪重负的色彩,给人一丰富的想象空间。在这个漆黑的世界,只有吞吐着火,不停折腾着的火车负载着人类的梦和希望,这似乎暗喻了圣经中承载着人类希望的诺亚方舟。
然而,作者似乎不是基督教徒,他无法如西方一些作家特别是象征主义诗人那样在诗中挣脱现世的苦难进入彼岸世界,他的思路还是中国世俗式的。第三节(9-12节),“星星”们的天使般的眼光,转移到人的身上。火车身上的累坠,在人那里却有同一样的态度:“累坠!那些奇异的善良的人,/放平了心安睡,把他们不论”。那些累坠,都被人抛到了脑后,他们安心地睡觉。“俊的村的命全盘交给了它,/不论爬的是高山还是低洼,//不问深林里有怪鸟在诅咒,/天象的辉煌全对着毁灭走;//只图眼前过得,裂大嘴大呼,/明儿车一到,抢了皮包走路!”人的形象在这里刻画的一场生动。他们不像“擒住轨的火车”,大凉夜也不歇着,而是抛开一切,忘我的休息,及时享乐。他们也不管自己的命运(也许是无法管),把一切都交给了火车,也不想他会走向那里——高山抑或低洼、怪鸟的诅咒或者毁灭。现代生活中,人的异化在这里有了一些显现。到了地方,到了时间他们疯狂工作,之后及时行乐,却将生命的过程及意义悬置。
第四节,诗人借“星星”之口进行了议论,但是作者没有将“擒住火车的轨”同“人”进行对比,而是通过意象的变化,继续暗示、追求情绪和感觉的丰富性。“这态度也不错,愁没有个底;/你我在天空,那天也不休息,//睁大了眼,什么事都看分明,/但自己又何尝能支使运命?”“星星”将视角转移回到了天上,将地上人的态度和自己天上的处境进行了思考:人的这种及时享乐的生活态度,消解了人世间绵绵无尽的“愁”,而他们这种大智若愚的方式,似乎超越了天上人间的智慧。“星星”,暗喻了生活中高层次的智者,但是诗人却很悲剧性的发现,原来它们也是高处不胜寒,虽然洞察一切,却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真可谓幸福的家庭总是大同小异,不幸的家庭却总有各自的痛苦。诗歌到此溢出了无限的悲凉。天上的“星星”命运亦如此,人又能有何感叹呢!“说什么光明,智慧永恒的美,/彼此同是在一条线上受罪”。诗人早年曾经对“自由、光明、永恒、美”的理想的神圣和伟大,被消解了——现实即地狱,在普世的罪恶面前,生命的伟大和渺小之间的差距已经很小,都在一条线上!“就差你我的寿数比他们强,/这玩艺反正是一片糊涂帐。”这里我们似乎可以看出,作者在生活的挫败和重压下对生命产生了厌倦的情绪,生命仅是“寿数”——数字的叠加,虚空而无聊。最后一句“这玩艺反正是一片糊涂帐”中,“这玩艺”可以有多重的联想,但在这句总的玩世的态度背后我们却可以发现暗藏作者内心的对生命不尽的悲怆和凄凉感。
全诗从形式上看,延续了新月诗派对诗歌格律的追求。诗歌每句十一个字左右,节与节之间大致整齐,句与句之间总体匀称。同时,诗人大胆地进行诗歌形式上的实验,引进了欧式格律,将每两句诗分成一节,每节内的两句诗的最后一个字相互押韵,但节与节之间的韵互不相同,这诗歌形式上的尝试与努力具有一定意义。
[1]本文使用的《火车擒住轨》均来自:顾永棣编注,《徐志摩诗全集》,学林出版社,1992年2月版,第558-56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