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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之仗”与“无底之底”——论朱文颖小说中的“上海”与“苏州”

2010-11-16张春红,张冉

电影评介 2010年19期
关键词:朱文苏州上海

朱文颖出生于上海。她在上海曾经有过,并依然存在着很多亲人,和这个城市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仿佛一个人生命密码的源始。在朱文颖的文本世界里,上海褪去了灯红酒绿、歌舞升平,沉浸在灰蒙蒙的往事中,如缕缕烟丝,弥漫着过往的时空,充斥着腐朽、离奇、恐惧,甚至鸦片的气息。

朱文颖成长于苏州。苏州的文化底蕴给了她古典情韵。她的很多小说充满了苏州气息,就像她的那些用料精良、做工考究的旗袍,妩媚、典雅、阴柔、诡秘、暧昧。“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她只做一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妖女,身披月光穿行在苏州屋檐下,她身后的花落如雨,而她自己就是最迷人的一朵。”[1]这位穿行在苏州屋檐下的女子,以她对这座城市的领悟为底色,绘制着一幅苏州图。

在与姜广平的对话中,朱文颖如此提到自己生活的两个城市:“上海是我看世界的方式,苏州则是我的无底之底。上海就是你活着,就还得与生命打打仗,还得发生点这样那样的故事。而苏州就是不管打不打仗,打什么样的仗,我早就知道最终的结局是什么。”[2](P197)面对“生命之仗”的上海和“无底之底”的苏州,朱文颖努力探寻生命的底色,叩问生存的困惑,细细品味着在日益物欲化的社会生活中人类精神的虚无与无奈的挣扎。

一、“生命之仗”的上海

上海是“生命之仗”永恒存在的地方,是剥离了霓虹闪耀、纸醉金迷外表之后的本质所在。“生命之仗”是朱文颖感受上海文化的比喻性说法,就像“棉棉说上海是母的;西岭雪说上海像是一个不甘心的女人在回味旧时的风光与美丽”[3]一样,优雅时尚的大上海在朱文颖的笔下显现出高贵外表下无限伤感的邪恶、浑然不觉的麻木、精神缺失的痛苦,甚至体无完肤的鲜血淋淋。她的小说文本在不经意间延续了张爱玲式幽暗而落败的高贵,那些见证世事变迁的外滩(《无可替代的故事》)、红色高跟鞋徘徊的十宝街(《高跟鞋》)、已经远离但无法摆脱的蓝色水域(《戴女士与蓝》)等,像无数的溪流,最终汇聚成病态上海的“生命之仗”。

上海,见证了物欲横流的消费社会对人性侵蚀的过程。人们普遍认为中国“消费社会”和“消费文化”是在二十世纪末才出现的。事实上,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上海就已经被物质所包围,成为以商品的大规模消费为特征的消费社会。那时,上海是“一个繁忙的国际大都会——世界第五大城市……和世界最先进的都市同步了”[4]。上海外滩的娱乐场、音乐厅、电影院、宾馆等消费场所,与巴黎、伦敦、纽约等相差无几,上海人开始追求享乐的消闲方式和挥金如土的消费方式。《无可替代的故事》中的外公正是在这种情形下迈入上海,在外滩附近小洋房的栏杆与草坪之间偶遇外婆的。然而,王子公主的童话没能在这次浪漫的邂逅中延续,因为外公的精神追求本质上与上海的消费社会同形同构。对外公而言,外滩的钟声、白色的小洋房和外婆的旗袍暗示着金钱的富裕与时间的充足,他迷恋比较高档的妓院,把上海的一夜狂欢、醉生梦死发展到极致(风流韵事的后遗症使他的孩子们患有先天性疾病);他频繁地光顾赌博场所,在赌台上输掉了外婆辛苦经营的典当行,抵押了外滩的小洋房;他浪荡成性,败光家产后仍不愿工作,并由此引发了家庭战争,直接导致家中唯一的男孩(四舅)死于非命。消费社会的大上海就这样在一系列瞠目结舌的事件中慢慢吞噬人性,演变成为物欲和情欲的表征符号。相形之下,外公的老家则成为人性的淳朴之地。回到家乡的外公,带着孩子们在田野中游戏,领着外婆在小河边紧紧依偎,说着悄悄话,俨然成为好父亲、好丈夫。但是,回到上海之后的第一个晚上,外公便彻夜不归,上海的物欲、情欲彻底扫荡了乡村的美好气息,泯灭了外婆残存的一点希望,让外公彻底成为消费社会中的浪子。于是,腐朽、离奇、恐惧,甚至鸦片的气息迅速弥漫到整个家族的空气中,在上海外滩,“我”的家族上演了一场消费社会吞噬人性的“生命之仗”。

如果说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上海外滩的这场“生命之仗”尚披着爱情、家庭的外衣,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那么八九十年代的上海街头,则赤裸裸地公映着各类物质与精神的较量,成为獠牙上挂着血迹的狼族。

长篇小说《高跟鞋》中,朱文颖将故事的背景设置在上海一隅——文物古玩店与酒吧咖啡馆林立的十宝街。在这里,身为学生的王小蕊和安弟,已然有了对贫穷的怨恨和对物质的崇尚,“高跟鞋”直白地表露出她们对物质的向往,成为王小蕊薄弱的家庭背景、羞涩的支付能力的外在体现。“一个人的鞋子经常可以反映出他的社会地位和经济实力。罗马皇后的金底凉鞋、路易十四时期的红跟浅口鞋和现代的GUCCI便士鞋无一不炫耀着穿者的阶层和财富。”[5]现代社会,经济实力是上海人身份确认的重要依据。安弟清醒地看到了时代深处那种强大的东西,她目标明确:要有钱,强大,具有力量。于是,十宝街的文物古玩店与酒吧咖啡馆加速了两个女孩物质化的进程,她们在珠宝店和咖啡屋里,忍受希冀、沉浮、不安的矛盾挣扎,历经与都市生活日益融合的过程。物质是上海这个国际化大都市幸福生活的命脉所在,安弟和王小蕊走过的精神和现实之路,正是一条不断物质化的不归之路,精神与物质的“生命之仗”成为病态上海的重要表征。

当物质渐成幸福生活的指向标时,越来越多的上海人便不再仅仅满足于本土的金钱追逐,而踏上了赴日淘金的征程。《戴女士与蓝》就是当年上海市民赴日淘金的写照,“那几年,上海有好几万人签证去了日本。”[6]离乡仿若使“我”得到了幸福生活。然而,那片蓝色的水域(日本国立海洋生物博物馆)却成为“我”生命中的暗影和永远的精神障碍。在打工的这片蓝色水域中,“我”只能是一条鱼,没有自我,丧失人的身份。所以,归国后,蓝是一种使“我”在睡梦中惊醒的颜色,是“我”执意追寻戴女士是否为另一条鱼(星期五)的心理源动力,是心灵伤口上的盐渍,表达出“我”的真实、无奈的生存状态。这就是上海人的“生命之仗”,处处纠缠着物质与精神的较量,小说在“我”离乡、还乡、永远失去故乡、寻求救赎的叙事空间中,浸渍着朱文颖对那些生活在现代化大都市,精神虚无的人们心理深层的探究。

上海,在作家们的笔下,从来都是话语想象中的上海,历次浩大的叙述话语给读者造就了不同的上海印象。鲁迅笔下的上海颇具革命性;张爱玲笔下的上海柔软妖娆;王安忆笔下的上海展现着普通人的理想和现实;卫慧笔下的上海情欲膨胀。而朱文颖凭借着“生命之仗”,实现了上海话语运动的突围:消费社会与人性的冲突,精神与物质的较量。如同情欲是卫慧小说中的关键词,“生命之仗”也成了朱文颖以上海为背景的小说中的主词。

二、“无底之底”的苏州

朱文颖称苏州是自己的“无底之底”。在小说文本中,朱文颖对上海的描绘是现实理性的挖掘,而对苏州的书写则充满了诗意的诡异之气。阅读《浮生》、《禁欲时代》、《水姻缘》、《贾老先生》……,我们会不知不觉陷入无法言说的恍惚迷离的意境中。这种意境的创造源于现实的参照,源于苏州曲曲折折的小巷、婉转清丽的评弹、绵长阴湿的雨季、幽幽绽放的花朵和那些如沧浪亭、玄妙观等颇具苏州气息的古建筑。正如姜广平所述:“朱文颖对上海文化根部的东西发掘得特别深,而在苏州这里找到了自己的根。”[7]她的根蔓延在苏州的小巷石桥,漂浮在苏州潮湿的空气中。

苏州,在朱文颖的文本里是精致、圆融,甚至是艺术化的。《浮生》一改《浮生六记》(沈复著)为家人所弃的悲苦和生活贫困的辛酸,借用三白和芸娘来完成对苏州“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阐释。小说开篇便呈现出精致的苏州生活。“芸娘取了一枝并蒂茉莉,插在鬓上。刚才洗头的时候,婢女小红在水里放了些桃红花瓣,那是今年春天时蓄下来的……芸娘让小红备了两只陶罐,装满了,一只埋在隔壁沧浪亭爱莲居的屋檐底下,另一只则用来熏茶焙香。当然,夏天时芸娘是不用桃花瓣熏茶的,待得荷花初开时分,说也奇怪,那荷花晚上含苞,拂晓一露便乍然盛开,而芸娘总是用小纱囊裹上些茶叶,把它放置在花心。”[8]这是芸娘日常生活中的待花之道,是如此精致细腻!一个懂花的女人和一座唯美的城市吻合了读者对苏州的心理期待。《禁欲时代》的主人公是经营着花园的江南小姐,对花的打理更加精细,甚至对装饰用花的数量都有着严格的要求。“我一向是喜欢在壁龛里只插一朵花的,含着苞,刚开了一点,上面还带着些露水。但那天丫头小红忘了我的规矩。她在里面插了一大把的花,足足有七朵……我说小红你怎么忘了规矩,一下子就插了七朵花。七朵花是不可以的。只能插一朵。”[9]苏州的优雅别致就像壁龛里的花,七朵太多,过于浓墨重彩,一朵恰似画龙点睛。《水姻缘》里,圆月清辉下的米园摆上了花宴,那些菜不仅外形独特、色泽鲜亮、馨香四溢,而且有着漂亮的名字,如鸽子茉莉、玫瑰花樱桃豆腐、香炸荷花、月季花烧大虾等。绝美的花宴、高雅的吃文化,映衬出姑苏的旷世风雅。

苏州是个寓言,既有花样的精致的表层文化形态,也有阴柔、诡秘、压抑、孱弱的内在文化气脉。《浮生》中,艺术化的花卉盆景暗藏着死亡的气息——窗架上的一盆茑萝藤蔓,伏着暗青色的蟑螂和淡淡的粉蝶。它们已被针刺死,颈项那里系着丝线,悬于花草间,冒充活物。花卉盆景依然精致,依然艺术化,可是死亡的气息开始在整个篇章中游移。这个城市处在静水深流的暗波之下,江南富庶安逸的生活养成苏州人特殊的文化心理。就像《广场》中的那束金色小菊,“疯狂而又简单地开着,既像一个放荡无耻的少妇,又让人想起一系列局促的手势(模糊不清)、暗暗的惊慌和昏昏沉沉的爱恋(一种对于羞涩的解释)。”[10]活在这一隅的人们,感情上隐忍、压抑、脆弱,骨子里散发出颓败的气息。于是,在朱文颖的文本中便经常出现雨的意象,打湿了故事的情境和人物的心境,这是一股巨大的控制力量,常让人失去生命意志和行动能力。所以,苏州的文化暧昧而隐忍。

但这种暧昧与隐忍没有停留在纤细孱弱的姑苏古城,而是一直延续到经济发展大潮下的现代苏州,与物欲膨胀的时代相遇,演变成为现代苏州人的世俗、工于心计。《水姻缘》讲述了沈小红与康远明精刮算计的姻缘缔结。小说刚开始就提到:“大家在背后说,沈小红这人不错。有的还加一句:就是有点小家子气,蛮精明的。”[11]沈小红是“小家子气”,总是穿着粉色调的蕾丝花边衣服,一副小家碧玉的样子,有一份现实、体面的婚姻就能让她心安理得地安于现状。但沈小红也很精明,为了争取到自己理想中的婚姻,她懂得压抑自己的小心眼、任性,甚至是自尊。在与康远明的交往过程中她固执而又坚韧地捍卫着自己的理想,即使是付出了失去孩子这样沉重的代价,沈小红依然清醒而懂得自我消解,“虽然肚子里的宝宝没有了,但没关系,还会再有。到了那时候,就仍然是留给她们母子两个人的东西。”[12]P158在这里,老苏州小巷文化所培育出的精明、狭隘、务实、隐忍等品性遭遇到经济大发展潮流下人的物欲私利极度释放的冲撞,新一代苏州人的身上烙下了功利、粗鄙的印记,人欲膨胀而失范。

苏州,与上海相同,一直是话语叙述的焦点城市,在千变万化的文学记忆中,留存着姿态万端的城市印象。陆文夫对苏州的叙写为他赢得了“陆苏州”的美称,在他的笔下,苏州秀逸清朗,园林、古宅在小桥流水、波光塔影中辉映,市民的琐碎人生、氤氲烟火在人间天堂中升华。范小青以文学的形式见证了“苏州”的变迁,她的文字既展现市井小民的人生常态,也在芸芸众生的生活态度中描绘了苏州的文化品格,更让读者看到日新月异的现代化苏州城市的主导表情。荆歌,打破了读者对苏州的公众想象,在他的笔下,苏州的水乡小镇充斥着阴谋、仇恨,甚至凶杀。叶弥与戴来两位作家,只是将苏州作为地理性的标识,是小说人物活动的空间,苏州因此带有中国众多城市的共性。而朱文颖以诗一般的文字有意识地书写苏州城市形象,她曾化用张爱玲的比喻,“华美的丝绸亮缎袍子上,悄悄爬了只虱子上来。但还仅仅是只虱子,不至于发展成为鼠疫。所以说,丝绸还是丝绸,亮缎还是亮缎,华美也终归华美。更何况,这袍子舒适,整洁,还微微贴肉——适合过过南方的家常日子;适合镇静、安定;适合了解‘活着’的某些底子;当然,也适合疗伤或者做梦。”[13]P53—54是的,朱文颖的苏州就是那件爬了只虱子的锦袍,既有如绸缎般的诗意与优雅,也有骨子里的隐忍与颓败;既有无限精致,也有一丝肃杀;既活色生香,又凌厉诡异。朱文颖仿佛扎根在苏州,早已浸染这个城市的文化,早已预料这个城市中所有故事的结局,娓娓道来,悠然淡定地称苏州为自己的“无底之底”,尽显水乡女儿的东方智慧。

城市与人是一种参差互照的关系。出生上海,上海遂构成朱文颖心中的城市情结,她对苏州的古典想像与上海的俗世繁华互为参照;长于苏州,苏州遂成为朱文颖眼中的生命情愫,她对上海的现代描摹与苏州的浮生旧梦互为表里。作为70后女作家,朱文颖将这两座城市的文化特质融入个体的生命血脉之中,通过种种虚虚实实的意象营造和文化表征符号的解读,展现出上海“生命之仗”的本色与苏州“无底之底”的内蕴。在她的小说文本世界里,上海文化与苏州文化交相辉映。

[1]吴义勤等.朱文颖小说六人谈[J].小说评论,2000,(02).

[2]朱文颖.避免受到伤害的途径[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182.

[3]陈保才.朱文颖:上海往事中的女子[J].文学与人生,2005,(19).

[4][13]李殴梵.上海摩登[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4.

[5]琳达•欧姬芙.鞋[M].北京:中国轻工业出版社,2001:4.

[6]朱文颖.戴女士与蓝[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4:5.

[7]姜广平、朱文颖.“我写小说,首先是慰藉自己”[J].西湖,2009,(08).

[8]朱文颖.浮生.见文集《花杀》[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22.

[9]朱文颖.禁欲时代.见文集《花杀》[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73—74.

[10]朱文颖.广场.见文集《花杀》[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166.

[11][12]朱文颖.水姻缘[M].辽宁:春风文艺出版社,20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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