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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满式文明与中国文化

2010-11-15程恭让

世界宗教文化 2010年5期
关键词:萨满鄂温克信仰

王 伟 程恭让

内容提要:萨满式文明是以巫术为特征的广义萨满信仰的文明形态,这种文明特征广泛存在于中国乃至世界各民族中。本文通过对中国东北部索伦鄂温克族的田野调查,对现代萨满信仰进行分析,探讨这种文明形态对人们的观念、行为以及社会文化的影响。

关键词:萨满式文明萨满信仰民族文化

作者简介:王伟,首都师范大学哲学系博士候选人;程恭让,首都师范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中国境内的鄂温克族主要居住在内蒙古东北部和黑龙江东北部的东北大兴安岭和呼伦贝尔草原等地,在辉河流域、额尔古纳河流域、莫日格勒河流域、雅鲁河流域和嫩江流域休养生息。其中莫日格勒河流域鄂温克人曾被称为“通古斯”人,额尔古纳河流域鄂温克人曾被称为“雅库特”人,其他地域的鄂温克人因清代曾被编为“索伦八旗”,所以被称为“索伦”鄂温克人。鄂温克的三个分支由于居住地域不同,接触的民族不同,在生活方式、习俗上有所差别。本文的主要研究对象是鄂温克旗的索伦鄂温克人,田野工作地点是辉河地区。

一、索伦鄂温克族的萨满信仰

萨满教是鄂温克族的传统信仰,萨满与超自然世界的沟通是这一信仰的核心。一般而言,这种沟通有两种方式,一是萨满的灵魂离开身体,并通过动物精灵的帮助,与超自然界的神灵或鬼怪进行沟通;或者萨满直接请神附体,使神灵直接与信徒对话,以实现治疗疾病、占卜、预测和祈福等目的。现代鄂温克社会的萨满以声称具备后一种能力者居多。

萨满一词来源于通古斯语族。苏联学者伏·阿·图戈卢科夫在对西伯利亚民族深入研究后认为,仅就“萨满”一词的来源而言,埃文基人(西伯利亚鄂温克人)是当之无愧的萨满始祖,他们中有特殊的萨满氏族“萨马基尔”。鄂温克族学者杜·道尔基从语言学的角度对“萨满”一词进行了深入剖析,他认为,“萨满”一词源于鄂温克语。在鄂温克语中,词根“saa”的意思是“知觉、感觉”,他编著的《鄂汉词典》中,收录了31条由词根“saa”派生出来的词汇,都和知道、知识或知觉有关。因此他认为,鄂温克语的“samang”或“saman”是由“saamang”一词演变而来的,其作为形容词是无所不知的、神明的,作为名词是智者、圣者之意。

在鄂温克人的信仰中,萨满能够通晓神意,洞察人事,能够上天人地,沟通神界和人世,在作为一个凡人时,是一个善良正直、灵魂干净而又富有学识的人。在鄂温克人的神话中,萨满常常是以祖先或创世者的身份出现,她(他)神通广大、拯救世间万物。鄂温克人对萨满非常尊敬,人们以一种敬畏的心态来对待萨满。萨满在鄂温克语中,是如杜·道尔基所说的“智者”之意。

鄂温克族的萨满教信仰由来已久。老人们都说,鄂温克人从很久以前就信仰萨满,其他的宗教都是后来传人的。一些考古发现可以证明萨满信仰的古老,在鄂温克人祖先居住的贝加尔湖沿岸,考古发现的一个铜石并用时代的骨骼,衣服上有数十个贝壳制成的圆环,与鄂温克萨满法衣上的贝壳圆环位置相同。位于鄂温克人曾居住的贝尔茨河支流阿娘尼河岸边悬崖上的岩画,距今有300多年的历史,上面有萨满鼓和动物图案,岩画周围有祭祀活动的痕迹,被认为是萨满信仰的遗留。

关于萨满的神话传说中,大部分都是女萨满,因此,一般认为索伦萨满信仰产生于母系氏族时期。早期鄂温克每个氏族都有萨满,一代萨满去世后,过几年就会转世,产生新的萨满。此外,在一些祭祀等仪式上,萨满还会借祖先的口吻,告诫后人为人处世应当遵守的规矩,起到道德教育的作用。每位萨满都有自己的特长,有的萨满擅长治疗,有的擅长预测未来等等。由于成为萨满必须是灵魂干净,天资极高的人,并且在成为萨满的过程中,要不断过关,达成与神灵的沟通,在某种意义上,能够对神灵进行控制,加之其能够代表神意,因而具有很高的社会地位。

萨满教在历史上多次遭遇其他宗教与文化的冲击,元明清时期,喇嘛教对萨满教产生了很大影响。在一些地区,喇嘛教甚至已经完全取代了萨满教。现在鄂温克人较为集中的辉苏木(苏木,鄂温克语“乡”之意)地区,虽然老人们仍以信仰萨满为主,但喇嘛教也有很大空间,有人同时信仰这两种宗教。而南屯(鄂温克旗政府所在地)的宗教信仰更为复杂,除了萨满教外,还有喇嘛教、基督教、汉传佛教等。

近现代的索伦鄂温克萨满教以文化大革命时期为界,可以分为两个阶段。文化大革命之前的萨满教保持了较好的连续性,是传统意义上萨满教。文化大革命时期,萨满活动完全被禁止,萨满遭受批判,法器与祭祀场所被毁,萨满教几乎从草原上消失。复兴之后的萨满教则是一种“现代”的萨满教。之所以强调这种区别,是因为复兴之后的萨满教还没有完全重拾传统。以辉河地区的索伦鄂温克为例,文革期间,辉苏木的萨满基本没有传授新的徒弟。文革后虽有几位萨满复出,但其社会地位和社会功能与之前大不相同。有的萨满不再传授徒弟,也很少有人再愿意去当萨满,随着这几位萨满相继辞世,萨满的传承出现断裂。1987年辉苏木最后一位萨满阿阶去世时,鄂温克草原已经没有能主持她丧葬仪式的萨满,而在萨满习俗中,萨满的丧葬仪式必须由其他萨满主持。

20世纪80年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辉河地区没有新的萨满公开活动。随着宗教政策的放宽,才逐渐有新的萨满出现。新出的萨满大多是在其他地区拜的师傅,如有的拜巴尔虎萨满为师,有的拜通古斯鄂温克萨满为师。这些萨满并非都能得到人们的信服,在鄂温克人的传统信仰中,法力最高的萨满其灵魂能够出入阴界,能够请神附体的萨满法力次之,人们认为现在的萨满没能达到出入阴界的法力,大部分只是能请神附体而已,有的根本就是“假萨满”。

年轻一代自上学起便接受科学知识教育,这些新知识影响了古老的地方性知识体系,也在一定范围内影响到了普通大众。相当一部分人,已经不再信仰萨满。

二、萨满式文明的文化阐释

自从17世纪发现“萨满”这一显然区别于西方制度性宗教的信仰以来,对这类信仰的方式与行为的界定始终存在争议。最初认为萨满的法术是魔鬼行为,后来又把萨满教看作巫术。19世纪末,由于进化论的影响,萨满教被看作宗教的早期阶段,即认为萨满教是原始宗教或宗教的初级形态,这种观点至今仍有广泛影响。20世纪以来,越来越多的萨满文化现象被发现,很多学者认为萨满教是一种世界性的宗教,在一定的时间段内广泛存在于世界各地。

虽然目前仍没有一个统一的说法,但狭义的萨满教一般指西伯利亚和北极圈的通古斯人和其临近民族的特定宗教信仰和行为。然而目前学术界已经把“萨满教”作为一个概念来界定更加宽泛的宗教信仰,认为这类信仰表现为:宗教人员具有与神灵沟通的能力,能够通过某种特殊的仪式,使神灵“附体”,代表神灵发号施令。

由于具有萨满教特征的宗教现象遍及世界各地,有学者将这些相似的文化现象纳入萨满式文明的框架之中进行研究。

“萨满式文明”的概念最早由张光直提出,他在北京大学和山东大学的演讲中说:“中国古代文明就是所谓萨满式的文明。”他还说:“把世界分成天地人神等层次,这是中国古代文明重要的成

分,也就是萨满式世界观的特征。”他例举了中国古代巫师沟通天地时所用的工具,如神山、宇宙树、甲骨和八卦、各种动物等等,他认为这些工具“与全世界萨满式文化使用的工具大致相同”。

色音认为:“中国文化史表明,以儒家文明、道家文明为代表的精英文化和以萨满式文明为代表的民众文化是中国文化的两大部分。前者是上层文化,后者是基层文化。在中国文化史上二者同样重要。”孟慧英在一篇文章中说:“从对一系列文化遗迹和考古文物的研究中,考古学家认识到,中国古代北方文化的一个重要内容是萨满教文化。就一定意义讲,萨满教文化是中国文化的一个源头,尤其是北方文化的源头。”郭大顺认为2002年牛河梁考古工作站出土的一件5000年前的玉人,塑造的应该是巫者作法的形象,与这个“玉巫人”同时随葬的还有一件玉凤,被看作萨满通神的法器。上述几位学者的观点可以归纳为,萨满式文明在中国由来已久,是中国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甚至可以看作是中华文化的源头之一。

存在于各种宗教交流中的萨满教,难免会受到其他宗教要素的影响。在索伦鄂温克人的萨满信仰中很容易找到道教、佛教等宗教符号。在伦鄂温克人的社会生活中,萨满信仰并不排斥其他宗教,这种状态促进了各民族宗教与文化上的交融与互通。

辉苏木希贵图嘎查(嘎查,鄂温克语“村”之意)蒙古达托哈拉(哈拉,鄂温克语“氏族”之意)一位新出的萨满,刚刚过了第一关,师傅是一位巴尔虎萨满,他说他现在遵守的规矩都是巴尔虎蒙古族的,等到过了几关之后,时机成熟了,他会不学而知鄂温克萨满的习俗,从而成为一名鄂温克萨满。在他的萨满服上有九面铜镜,铜镜正面是光滑的,而背面是八卦图案。他还有个略小一些的铜镜,正面边缘刻着十二生肖,背面的中间是一个兽首,嘴里叼着一把青铜剑,在兽首的额头有一个图案非常类似“震”卦的卦形。周围刻着八卦。铜镜下面有一块铜牌,上面依次刻着“太上老君”字样、八卦图、太上老君像、太极图和“护我平安”几个字。

据当地鄂温克老人说,这种装饰铜镜、铜铃等的萨满服都是后传人的,因为鄂温克人以前没有这种制作技术。这位萨满的法具中包含诸多道教符号,然而遗憾的是,这之间的联系从何时开始很难考证。

萨满教与喇嘛教的之间更是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辉苏木乌兰宝力格嘎查的一位萨满说,他自己就同时信仰萨满教和喇嘛教,他以前经常去庙里进香,在正式成为萨满前,他还接受了活佛赐予的法号,现在他家里仍然供奉佛像。他的家族敖包是海日罕敖包,笔者曾去海日罕敖包实地考察,在这座敖包前有一座佛像,据说这是一位法力很高的活佛安置的,在当地人的心目中非常神圣。

鄂温克人既相信萨满,也相信喇嘛,在他们心里,神灵都是值得敬畏、崇拜的,他们不区分这是什么教的神。他们认为萨满虽然不是神,但是能通神,是神的使者,同样具有重要地位。

种种迹象表明,萨满教作为一种古老宗教,发展至今天,已经历了多次与其他宗教的融合。或许这是由于索伦鄂温克人所信奉的萨满教本身就是多神教,因此对于外来的神比较容易接受。

综上所述,萨满教中融入了多种宗教与文化要素,是一种复合形态的宗教,这种复合形态的宗教形式,构成了以萨满信仰为中心的文明形态。不仅中华文化中的巫术宗教可以纳入萨满式文明形态,而且,古今中外具有巫术宗教特征的信仰和行为都可以列入萨满式文明。

三、萨满式文明与民族文化

近年来很多学者注意到一些民族的巫术宗教与萨满教的相似性。根据色音的研究,藏族的苯教就是藏族的萨满教,他还认为彝族的苏尼、纳西族的桑尼以及羌族的端公等民间巫师和北方民族萨满的巫师之间具有很多相似之处;南方民族的一些民间宗教也可以纳入广义的萨满教范围内加以研究。中国南北方的民间信仰中都有神灵附体观念,如乩童的附体现象,以及东北汉族跳大神的现象,都具有某种萨满教特性。人们相信乩童与萨满一样,可以沟通人与超自然界的关系。类似的民间信仰都是以巫术为主体而发展起来的复杂文化现象,因为分布地域不同,环境的差异,而表现出不同的形态。

我们以索伦鄂温克为例,来讨论信仰对观念、行为的影响。索伦鄂温克人的祖先是狩猎民族,无论是宗教信仰,还是生活方式,都与自然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鄂温克人的神灵谱系中,既有自然界无生命的日、月、风、雷诸神,也包含有生命的植物和动物神,树、熊等在鄂温克人心目中都具有神性。因此一般认为鄂温克人以万物有灵为信仰的基础,萨满教正是建立在这样的灵魂观之上。萨满教的这种灵魂观有一个突出特点就是要求萨满必须是灵魂干净的人。由于萨满在鄂温克人心目中的至高地位,这就决定鄂温克人将灵魂干净视为智者和精英必须具备的品格。

建立在万物有灵基础上的萨满信仰,影响了人们具有自发的生态意识。辉苏木嘎鲁特(鄂温克语“天鹅”之意)附近有一个天鹅湖,每年有大量的天鹅和其他候鸟在此栖息。牧民不仅自己不伤害天鹅,还驱赶偷猎者。萨满教自然神信仰由来已久,他们对自然不仅是“敬”和“畏”,在神话传说中,自然神与鄂温克人常常具有亲缘关系,如在一些传说中认为熊、蛇、狐狸是人的祖先,还有一些氏族以某种鸟类作为本氏族的象征,对之加以爱护。因为建立起亲缘联系,加上对灵魂的敬畏,鄂温克人尽管是一个狩猎民族,然而在打猎中有非常多的禁忌,正是这些禁忌保护着生态平衡,维持着人与自然长久的和谐。

鄂温克人就像生养他们的大自然母亲一样,有一颗“自然之心”。这不仅体现在他们对待自然的态度上,也体现在他们对待“他者”的态度上。过去游牧的草原民族离开自己的蒙古包时,为过路的客人留门,任其吃饭饮水,至今这种习俗在索伦鄂温克牧民中仍有保留。

通过分析上述鄂温克人的观念与行为,我们可以发现鄂温克人所建立起的、世世代代尊崇的自然秩序。在这种秩序中,人不仅与他人,也与动物、植物真正地融为一体。人类的行为建立在尊重他人,尊重万物的基础之上,同时自己也得到他人的尊重。这是一种古老的智慧,一种建立在灵魂平等基础上的智慧。

萨满教作为一种古老的宗教,存在于现代社会的边缘,然而并没有随着人类文明的进展而消失,反而和现代文明有某种程度的融合。近些年美国和欧洲新兴起的萨满教运动,将与神秘治疗有关的神职人员,如巫医、占卜师、预言家等等都称为萨满,这些萨满的实践者认为萨满教是一种技术,而不是宗教。他们认为只要经过训练,每个人都能成为萨满。有学者认为,这种新萨满教成功地将“新时代的思想,精神分析的实践和具有史前的和土著情调的大众文化整合在一起”。

(责任编辑陈文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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