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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系氏家(节选)

2010-11-04李骏虎

名作欣赏 2010年31期
关键词:镯子矮子婶子

/李骏虎

母系氏家(节选)

/李骏虎

第二章

兰英第一眼看到“土匪”长盛时,秀娟已经过了周岁了。生娃娃之前,兰英只是苗条,是胸高腰细屁股大,走起路来很爽利,让人觉得好看;生过孩子后的兰英,就成了另一个样子,人整个胖了一圈,变成了一块发过的面,白了许多,鼓了许多,走起路来老像在琢磨什么事情,琢磨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只觉得身子跟以前不一样了,人变得很酥,仿佛肉里全是眼儿,是会收缩的眼儿,需要什么来填充,是干燥的眼儿,需要水的滋润;她更不知道自己看人的眼神变了,以前是疯看,是大胆的看,眼神像刀子一样爽利,现在刀子钝了,目光变成了一只手掌,会在人的脸上、在裸露的皮肤上抚摩。矮子没有注意到这些,矮子当了爸,小胸脯挺得像鸡胸,人前说话也大声了,很像个村干部的样子。矮子每天就盼着下工,下了工就能跑回家抱自己的闺女,他把脸用香皂洗了,把手在温水里泡软了,才从兰英怀里接过吃饱了奶的闺女,亲个没够,看个没够,总是能从闺女身上发现一些变化,比如小手儿会挠挠了,小嘴儿会嘟嘟了,都把矮子乐得满脸是花。矮子光留心闺女身上的变化了,没察觉发生在婆娘身上的变化,看不出兰英由一块生面变成了一块发面,发面是需要人好好揉搓,然后蒸出好吃的馒头的,不然就会放酸了。矮子还以为兰英只是因为生孩子后发了福,嘱咐爹娘把几颗鸡蛋,几穗青玉米,几斤黄豆都在半夜悄悄煮了让兰英吃,为的是保证闺女的奶水充足。矮子是个实诚人,实诚人不会风情,就算他会风情,也没有那风情的本钱,兰英看他不上眼,他的风情也会变成小丑作怪。

公社的秘书也是个青皮后生,那个书生也不懂风情,他胆子很小,那次以后再没敢在兰英跟前露过面。好在兰英知道自己生的是个闺女的那一刻,就打算换人了,看那个小秘书没有骨气的样子,也不像个能生出带把儿的来的人。兰英一心要让自己这块好面蒸出像样的馒头,她又开始思谋找哪个好手艺的蒸馒头的人,只是这回有点不一样了,那个人不但要能蒸出好馒头,还要会揉搓,只有揉搓得好了,面才会筋道,馒头才会香甜。这样的人不好找,拆房挖到宝,可遇不可求,但兰英还是遇到了,第一眼看到他,兰英就知道他就是自己要找的那个人。这个人就是土匪长盛。

土匪长盛不是本地人,他是倒插门到村里来落了户的外乡手艺人。土匪长盛从很远的地方挑着担子一路吆喝着“修盆修锅”出现在南无村村街上时,兰英正在家里坐月子,她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是对过巷子西头桂香的倒插门女婿了。土匪长盛身躯长大,面相活像戏里的武生,眉头那里老是有一道竖纹,不怒而威,显得威风凛凛,他不但是好人材,还是好嘴子,坐在十字路口的井台上,一边叮叮咣咣地修补着烂盆烂锅,一边给人讲他早些年当土匪的传奇故事。村里那些小年青佩服得两眼放光,为了不让长盛的嘴停下来,他们轮流去供销社给他买五分钱一块的砖头烟丝,细细地掰开揉碎了,给他卷烟抽。其实土匪长盛是在吹牛,他当过土匪不假,可只是个给土匪喂马的小喽啰,那时候他才十几岁,家里人都饿死了,为了一口饭吃上山当了土匪,不到半年那个土匪窝子就被解放军剿灭了,他这个小蟊贼被教育了几天,就“解放”回家了。长盛讲的全是当年听那些老土匪讲给他的事,他在这里卖嘴,就是图个热闹,换几根烟抽。土匪长盛走惯了江湖,十天半月不洗一次脸,衣服也黑油亮,坐在那里像个铁塔,那帮簇拥着他的小后生跟他一比,都成了面有菜色的毛孩子。人材就是比出来的,桂香爹一心想给没娘的闺女找个能顶住门户的好汉子,他熟读《三国》,满脑子龙虎会风云,看村里那些小伙没一个像个英雄的,每日里感叹一辈不如一辈,今人不如古人。那天下工经过十字路口,夕照正透过井亭后面巨大的梧桐树冠的叶隙把红色的余晖箭一般射到对面黄色的土墙上,老汉荷着锄头,觉得自己正是那守长沙的老将黄忠,胡须擦着锄把转过脸,一眼看到长盛,眼前就是一亮,想起一句话来:“人中吕布,马中赤兔”,心道真是天赐佳婿,就不动声色地凑到长盛跟前,拄着锄头跟他攀谈,要调查一下他的底细。长盛看到过来个老汉,收住了嘴,舔舔嘴角的白沫,他是见过世面的人,知道不能在年纪大的人跟前吹牛,他们不比小后生,听上一耳朵就知道你的话有几分真假。老汉假装出一副爱顽好扯的样子,蹲下来和长盛吸了两支烟,旁敲侧击地问清了他的身世,得知他孤身一人,正中下怀,说声出门在外的不容易啊,晚饭去家里吃吧,老汉家里的锅漏了,正好你给补一补。长盛本来就是个吃百家饭的,心想吃了他的饭,补了锅就不收钱了,收拾收拾,锁了箱子,家伙事还放十字路口,跟上老汉去了家里。

老汉的锅少一个耳朵,并没有破,把后生领到家里,只是为了让女儿相一相。到了家,让长盛把脸一洗,原来是个红脸膛,这下又像了关云长了,老汉越发喜欢,让长盛搬开院子里的捣衣石,把埋在下面的一坛老酒拿了出来。长盛好酒量,喝好了抡着比刘备还长的胳膊像张飞一样大嗓门说话,老汉看在眼里喜在心头,恨不能当下就让闺女和长盛拜了堂。趁长盛上茅房,老汉低声问闺女的意思,桂香红着脸光笑不说话,老汉心里就有了数。长盛回来老汉就说:“眼下大伙儿都搞建设呢,你虽然靠手艺吃饭,终归是个流窜,有没有想过安个家过安稳日子?”长盛是什么人,早察觉了老汉那点心思,借酒遮脸,眼泪就下来了,说:“是人谁不想过安稳日子啊,可是我二老死得早,从小无依无靠,一副肩膀两只脚板,挑着担子喝西北风,老叔你说,哪里才是恓惶娃娃落脚的地方呢?”老汉说:“我看你小伙好人材,想留下你,只是不知道你肯不肯改姓作上门女婿?”长盛爬起来就给老汉磕了一个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我本来就是个家破人亡的娃,叔肯收留我别说改姓,改了名字都愿意。跑江湖的人不在乎什么门户,叔你给我一个家就是我的再生父母。”说得老汉眼圈也红了,扶起长盛说:“好娃,你要好好对我女子,她从小没妈,你不能委屈了她。”叫过桂香来说:“吃了饭你和长盛跟着我去趟支书家,叫他连夜开证明办结婚证。”

长盛当晚没回借住的队里马房,就住到了桂香家。结了婚,他就不再是修盆修锅的流窜长盛,成了社员长盛。后来桂香爹才听说长盛当过土匪,原来不是刘关张,是个黑山贼,老汉懊悔自己走了眼,可是生米已经做成熟饭,只好这样了。好在长盛还听自己的话,对闺女也好,“出身”问题就不是那么重要了。

长盛身大力不亏,就像那羊群里的骆驼,干什么都显他,往队里的库房装麦子,卸车的时候,别人扛一个麻袋还得人帮把手才能上了肩,长盛一个胳膊下夹一个“噌噌”地走。那天队里的饲养员给牲口铡草料,好铡刀被大队会计借去铡筑墙的麦秸了,剩了一口没刃的铡刀,刀口一沾麦秸就滑到一边,根本干不成活,有人就开玩笑说只有土匪长盛才能用这没刃的刀铡草,别人不信,于是赌一块砖的烟丝,有人就跑去喊长盛。长盛笑呵呵地来了,提起刀把说:“搂草!”搂草的就伸开胳膊结结实实抱了一大捆,按在铡刀下。长盛从丹凤眼的眼角瞟瞟围着看热闹的人,先把右拳端到脸前,朝拳眼里吐口唾沫,又把左拳端到脸前,一样朝拳眼里吐口唾沫,这才握紧了刀把,前腿蹬后腿弓,轻舒猿臂,双肩下沉,刀下的麦秸像一根巨木被齐齐切下圆圆一截,掉到地上,碎成一堆寸把长的麦秸。围观的人都瞪大了眼睛,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连那打赌赢了的都不以为他会切得这么轻松,以为一定要分三步:一压刀问草,二切进一多半,三再补一刀。没想到长盛刀都没先压在草上问一问,“噌”就解决了问题,仿佛用的不是个没刃的破铡刀,而是削铁如泥的神锋,于是一片声的叫好。长盛一时兴起,说:“愣什么,往前送草啊!”一下又一下,轻松得像切韭菜一样,半下午就把一个小山似的麦秸垛铡成了碎末,像座草料山堆在那里。长盛大气不喘,只是鼻尖上微微有层汗,倒把那抽草的、搂草的、包料的累得没了气骨。兰英正好路过,听见马房院里叫喊得热闹,就从破围墙里走进来,站在一边看,正看到长盛的腰一沉,壮硕的臀部绷展了裤子,心中不由一荡,腿就有些发软。看了一会儿,站不住了,别别扭扭回到家,也没有去公婆那里要孩子来喂奶,躺在床上就是一阵恍惚,好一阵儿清醒过来,觉得大腿上凉凉的,把手伸进裤裆里一摸,湿湿的粘粘的一大片。突然就觉得心里一阵巨大的空洞,没来由地,一口咬住了自己的胳膊,嘴里一阵发咸,尝到了血的味道。

从那以后,兰英每天把自己收拾得分外精神,抱着秀娟去桂香家串门,长盛一下工回来她就抱上娃娃回家,两个人互相看一眼,打个招呼。一回兰英走后,长盛对桂香说:“矮子七星倒娶了个不赖的媳妇。”桂香说:“各人有各人的福分。”随便地一问,随便地一答,事情就过去了。谁也不知道兰英平静的表情后面焦灼的心思,但她只能等,等着天公来作美,除了长盛她不能让任何人看出她的心思,这很关键。可是就有人窥破了兰英的心思,在这世上,要促成一件美事,有时候靠天公,有时候靠的是贵人相助,天公只有一位,地上的有心人却多的是,天公忙不过来的时候,就显示出人的作用了。

什么事情就怕你心里想,只要时时刻刻念想着,事儿和人都会往那里赶,想想的事儿就变成了真事情,说的是无巧不成书,无巧也不成生活。兰英天天往对过西巷桂香家跑,总要路过东边巷子口支书家的院子,支书老婆金菊吃饱了饭,儿媳妇梅子去洗涮了,她就搬把椅子坐在屋前的阳窝里晒暖暖,眼睛望着每一个走过自家门口的人。兰英每天都要从她的眼皮子底下过一回,老金菊忍不住追出来几次,都看着兰英的背影进了桂香的院门,不免望着已经没人的巷子费了一番琢磨,后来她就一个人“咕咕”地笑了。这天,老支书去县里开会了,儿子和媳妇子抱上娃娃回娘家了,金菊比平常早吃了会儿饭,拾掇利索了,就坐在院子里向门口望,门外前排房子的后山墙上贴着的“出门见禧”,墨色还鲜亮,但大红纸已经被雨水冲刷成了粉白,墙根下的石头缝里长着紫色带银粉的“灰灰菜”,还有几丛纤细的狗尾巴草。婆婆子目不转睛地望着敞开的木板门外,兰英刚要走过,就被她叫住了。

金菊用不高不低的嗓音喊道:“兰英!”

兰英说:“哎,婶子?”收住脚,抱着娃娃侧身向院子里望望,没有进去的打算。

金菊笑眯眯地冲她招手:“你来,婶子跟你说句话。”

兰英心里有些不安,却比平时更自然地走进这两扇木板门。金菊殷勤地给她拉过把椅子招呼:“坐下。”兰英望望厨房,不见梅子在那里忙活,问:“梅子不在?”金菊依旧笑眯眯地说:“不在,都不在,老汉子到县上开‘三干会’去了,媳妇子娘家动工,小汉子和她搂着娃娃去帮忙了,得几天才能回来。”兰英说哦,解开怀奶娃娃,等着金菊书归正传。

金菊却闲扯起来,拉着椅子往跟前凑凑,握着娃娃的小脚问:“你娘家是个大户人家吧?”

兰英头也不抬地说:“不是,一般人家。”

金菊侧脸看着兰英的眼睛说:“我见你嫁过来的那天,手腕子上戴着一副玉镯子,那可不是一般人家能陪嫁得起的。”

兰英看看她说:“婶子你的眼睛真尖啊,别人都看人哩,你看首饰哩。”

金菊说:“看人过后也能看,你还能跑了?看首饰就得那会儿看,不看过了那会儿你就把首饰藏起来了,想看也看不成了。”

两个女人都笑了,兰英说:“那对镯子是我娘当年的陪嫁,人家我娘出身大户人家,要不我家哪会有那么好的东西。我出嫁的时候,我娘舍不得我,就把她那对镯子给了我,叫我出门的时候戴。”说着兰英的眼圈就红了。

金菊直起身来说:“怪不得呢,大户人家出身的就是不一样。我娘家是磨豆腐的,我娘的娘家也是磨豆腐的,一辈子都没见过个好首饰,我出嫁时我娘给了我一对银镯子,轻得跟麦秸编的一样。”想起那久远的往事来,婆婆子的神情很哀伤,语气里充满了幽怨,长长地叹口气说:“这女人一辈子,就是嫁人的时候风光一回,嫁人的时候风光,一辈子都风光,该风光的时候不风光,到死都心里不舒坦。”

兰英笑道:“没看出来,婶子你还挺在乎这些个。”

金菊有些羞涩地翻她一眼说:“不是我在乎,女人都在乎,你是风光过的,不知道像我这样的心里的滋味。”她又发一个长叹说:“没指望了,我都奔六十的人了,就看死的时候能不能风光一回了,跟你说实话,我到死都想戴个好首饰,活着没戴过死了戴上也行,盼望下辈子托生个好人家。可是现在你看,都社会主义了,不兴戴那些个东西了,我家是真正的贫下中农,我那老汉又是个支书,就是我想戴他到哪里去给我买?让公社和县上的干部知道了,他的官也当不成了,再说死老汉也没那个心啊。”

兰英给娃娃掉了个头,换了另一个奶吃,笑着说:“婶子,我倒想把那对镯子给你陪葬,可是那是我妈给我的东西,将来我要给我家秀娟当陪嫁啊。”这是句玩笑话,为的是安慰一下面前这个悲伤的老女人。

金菊眼里有一道光闪过,像受了惊,转眼表情又松懈下来,也笑着说:“你想给我,我也不敢要你的,我有什么宝贝跟你换啊?”

兰英猛然抬起头来,望了一眼金菊,婆婆子正笑眯眯地望着她,眼睛深处有很多看不清的东西。兰英又低下头去,莫名其妙有些慌乱,想打打岔,死活找不到话说。

那时几只鸽子正在房檐下的天窗里“咕咕”个不休,茅房里那株老国槐顶上一对喜鹊跳来跳去地吵闹,院子平平展展地沉默着,白白的,光光的,伸展到墙根,那里梧桐树的阴影笼罩出一片铺满苔藓的湿地,地皮已经是黑的。再旁边是猪圈,猪圈的土墙根长着一株蒿草,多少年了也没大长高,也不记得有没有被割过,那么蓬蓬的举着,像个倒立的扫帚,又绿又嫩。有时候人是会羡慕草木的,也没有什么烦心的事熬煎,就那么活着。

金菊又开口了,用长辈的口气问:“你娘也不多来看你?”

兰英眼圈又红了,说:“就没来过,我不让她来。”闪了金菊一眼说:“婶子你光看到她给我陪嫁的镯子,没看到她给我找的好女婿!”

金菊脸上的表情比兰英还不平,还委屈,真心地劝解道:“你不该怪你爹娘,他们也是为了你好。七星可是个好娃娃,我看着他长大的,实诚,后来还当过兵,现在又是你们队里的会计,也算是个村干部,对你又好,这是你的福气呀。”

兰英不吭气了,半晌说:“好人顶什么?顶吃还是顶穿?看着不顺眼,吃好的穿好的心里也不舒坦。也不知道哪辈子的规矩,相亲不让女子相,让爹娘相,要是让我看上七星一眼,打死我也不会跟一个‘武大郎’过一辈子。”被自己的话逗笑了,有些羞涩地看看婆婆子,接着说:“我真不该相信我爹娘,怎么也以为他们要为我想想,早知道这样,我一辈子不嫁人。我就是恨他们,不想见他们,他们就别来,来了我也不让吃饭!”

金菊责怪道:“看你这娃说的什么傻话,你别管这个女婿你看上看不上,你爹娘都是一片好心,我是做娘的,我还不知道?再说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舒坦也是一辈子,难受也是一辈子,你怎么就这样想不开?”

兰英猛一甩头,泪花飞溅了出来:“凭什么就该我认命?我一辈子被人瞧不起,娃娃还要被人瞧不起,我活着不舒坦,死了也不舒坦!婶子你光顾你没戴过好镯子,没风光过,我倒是风光了一回,可是倒要窝囊一辈子。你们都是站着说话腰不疼,看着七星好,怎么不把自己的女子嫁给他?都是说便宜话么!”

老金菊没想到兰英是这样认死理的一个人,知道这个媳妇子不是块软面,是个有主张的人,就没硬劝下去,又不是自己家的事,闲事还是少管。婆婆子有自己的心思,摸透了这媳妇子的脾气,又知道她的底细,就算她是那最不好调教的小母牛,凭着多吃几把盐,自己这老把势也能让她上套驾辕,——只有本事不济的车把势,哪有不拉车的牲口?——婆婆子知道自己是个有经验的好车把势,心里有底,手上不慌,她把娃娃的小脚放在手心里端详着说:“也不是没有转胎的事,我看你这娃娃就没像了七星,将来一定是个好人样,心想事成啊。”兰英的脸腾就红了,烧的什么似的,把娃娃往怀里搂搂,拉下脸问:“婶子你这话什么意思?”

金菊“嘎”地笑了:“你看你这娃,我能有什么意思?你心里是不是有鬼啊?婶子的意思是这娃像了你,是个好胚子,将来也许还是个文才子。”

金菊笑得很慈祥,但兰英分明从她的笑里看到了鬼气,她僵硬地站起来,说:“我还有事情,先走呀。”快步就往门口走,又气愤又慌乱,心里毛毛草草,只想快点跑掉。

婆婆子却扭着小脚紧赶两步,把她扯住了,用一种类似唱戏的嗓音说:“你看你这女子,你看你这女子,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婶子是那号胡说人的人吗?你的事情婶子从来没有对人说过……”

兰英真就翻了脸,冷冷地望着婆婆子,带着心底的怨毒低低地问:“你知道我什么事情?我有什么事情怕你说?”一股寒气从脚底升到心头,她不由打了个寒颤。

婆婆子看到了她眼里霜一样的冷气,但没有被这个媳妇子的厉害吓住,——姜还是老的辣——,她颠着小脚,绕着兰英转了半圈,凑到她耳根子上,神秘地低低地说:“公社那个娃后来来过几回,还向我打听你是不是怀上了,我看娃有什么心事解不开,就趁没人时问过他了,娃胆子小,吓得都哭了,全说了。其实他不说,那天他从你家慌慌张张跑回来,我就从他的脸色上看出来了。”婆婆子身子后仰,推心置腹地说,“你是个要强的人,婶子知道,婶子怎么会坏你的事?”

话说到这里,兰英倒不怕了,寒气渐渐地从身上散去,她换上个笑脸说:“多亏你了,婶子!”

金菊又把她拉到椅子上,这回把手心拍在兰英抱孩子的手背上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人人有件算不清的账,人活着就是活个指望,没指望了还不如两腿一蹬。”看到兰英笑了,她又说:“婶子不是那个糊涂人,知道你不是图人哩,你是图娃娃的将来哩,婶子人老可不是老封建,婶子觉得你做的对着哩,换了婶子,婶子比你还厉害!”

兰英哭了,把脸贴在娃娃脸上,痛痛快快地哭了,她在哭她那狠心的娘:“娘啊,你这是要把我往死里逼!”

金菊也哭了,不停地拍着兰英的手背说:“女子,女子别哭了,有婶子呢,你说,你看上谁了,婶子把这老脸不要了,也要让你生个带把儿的好胚子!”

兰英用袖口把眼泪擦擦,又轻轻地擦着掉在娃娃脸上的泪蛋蛋说:“婶子,你非要让我自己说出来?”

金菊心疼地望着她说:“你不说,婶子怎么知道你的心思?”

兰英看看自己的脚尖,突然把怀里的娃娃递给金菊说:“婶子你给我看一下娃。”没等婆婆子反应过来,她就起身快步走出了大门。

娃娃开始哭,婆婆子“哦哦”地摇着哄着,还没把娃娃哄乖,兰英转回来了,接过了孩子哄着。金菊看到兰英藕瓜一样白嫩的腕子上已经多了一对翡翠的玉镯,让眼前这个媳妇子乍然显得高贵起来,好像大户人家的少奶奶。金菊想假装没看见,眼睛却不知道该看哪里了。娃娃一到妈怀里就不哭了,兰英用胳膊搂着娃娃,先用右手抹下左手腕子上的镯子,又用左手抹下右手腕子上的镯子,然后把两个镯子合在一起,搭在一根手指上,镯子轻轻相撞,发出一声好听的脆响,这响声让老金菊微微一颤。

兰英把并在一起的两只镯子勾在手指头上,往前伸伸说:“婶子,这是你的了。”金菊呆呆的,想看看这媳妇子的表情,兰英却低头看着怀里的娃。婆婆子好歹反应过来,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教训道:“怎么这么个媳妇子,婆婆子在你眼里再不是人,还能要你的好东西?你这不是打婶子的脸吗?!”

兰英抬起脸来,笑着说:“婶子,你别生气,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不是个好人我还不这样,人心换人心,八两换半斤,婶子我有我的心病,你有你的心病,你治我的病,我就要还报你,这个天经地义。我有事求你,你不要这东西,叫我怎么开口?”

金菊还是一脸责怪地望着兰英,兰英欠起身,把镯子塞到了她的怀里。金菊要往出掏,兰英板起脸,指着院子中间的捣衣石,厉声说:“婶子你要掏出来,我就把它摔到石头上!”

金菊被吓住了,只在嘴里说:“你看你这女子,你看你这女子!”手像鸡爪子一样缩在胸前,不敢动了。

兰英说:“婶子,我娘不心疼我,你心疼我,你就是我亲娘。”说完像个乖女儿一样温柔地望着婆婆子说:“婶子你把镯子戴上,我看看好看不好看。”

金菊尴尬地笑着,无力地把手伸进怀里,把那对镯子拿了出来,手腕子发软,怎么也戴不上。兰英笑着抢过镯子,给她戴上。婆婆子像被上了镣铐,胳膊僵直在膝盖上,看着自己的手腕子,两眼发直。兰英说:“真合适,婶子你将来躺在棺材里,戴着这对镯子,要多风光有多风光。”

金菊这才把一只手放到镯子上,翡翠的冰冷让她倒吸了一口凉气,无限温柔地说:“女子,我怎么能要你陪嫁的东西,这可是你娘传给你的。”

兰英撅起嘴,撒娇地说:“我娘不管我,给个死物算什么,婶子你知道我的心,就算我孝敬你的。”

婆婆子说:“那我就先戴几天,哎呀,我一辈子没戴过个玉镯子,老了修来了福气。我有儿有女,谁也没这么想过我,我那媳妇子……”发现兰英一直望着她,婆婆子不自然地笑了一下,说:“哎呀,说我那媳妇子,人家还嘱咐件事情,跟桂香说好让长盛明天一早来家把漏了的脸盆换个底子,媳妇子今天也回不来,叫我招呼长盛。你看你看我这几天脚疼,也做不了个饭,你要不忙,过来给婶子帮个忙?”说完不看兰英,又去握娃娃的小脚。

兰英没吭气,脸上烧得像火烤,抱着娃娃站起来说:“婶子你有什么事就叫我吧,我先回去给七星做饭。”婆婆子说:“行行,快晌午了,我也做饭啊。”

坐的时间久了,腿麻;说话多了,头晕。兰英深一脚浅一脚回到家里,把娃娃放到床上,想去做饭,人却软到了床上,一阵一阵的恍惚,娃娃尿湿了都没发觉。

第三章

因为是给支书家干活,长盛早早吃了饭就背着家具来了,支书家的大门还没开,长盛不敢叫,就去村街上站了一会儿。看看太阳红红的老高了,又返回去推门,还是不开。长盛估摸该起来了,就在外面叫:“婶子,婶子,我是长盛。”没人答应,长盛就在门口站着,和路过的人说闲话,给支书家帮忙对于他这个倒插门的外来户是很有面子的事情,长盛的嗓门就很高。其实老金菊就在院子里,她故意不开门,一会儿看一下太阳,等半上午呢。老金菊得了兰英的翡翠玉镯,好比那红心的萝卜——心里美啊,一门心思要把兰英的好事撺掇成。婆婆子有自己的盘算:要换底子的盆就一个,七找八找把早不用的盆找来也不过三五个,长盛干活手快,一会儿就利索了,干完活总不能干等着吃饭呐,那长盛肯定要走,走了兰英还来干什么?索性就让他再等等,等到半上午再放他进来,就让他在外面喊吧,婆婆子就是要让兰英听见长盛来了。老金菊不放长盛进来,还有个算盘就是把事情做到明处,矮子每天半上午来自己家挑水,到时候让矮子捎话给兰英过来帮厨,兰英正大光明地来,谁也不会往歪里想,将来出了事情矮子心里明白也只能哑巴吃黄连,怪不到自己头上。拿定主意,婆婆子就该上茅房上茅房,该喂鸡喂鸡,就是不开门,等着那个吉时。

兰英听见长盛在巷子口吼叫,心思早就乱了,以为金菊不在家,恨得骂了不知多少回没心肝的婆婆子。看看半上午了,听不见长盛叫唤了,料想是走了,兰英的心仿佛掉到了夏天的井里,冰凉冰凉的,但那一点心思还是不死,用瓢磕着水瓮骂矮子:“懒死你了,晌午了还不去挑水!”矮子分辩道:“你没听见长盛一直叫门?家里肯定没有人。”说是这么说,早拿起了扁担:“我去看看是不是人回来了,回不来就去别家挑吧。”兰英不吭气,矮子挑上担子迈着短腿去了,两只铁桶晃来晃去“吱吱扭扭”少心没肝地唱着歌儿。

也听不见巷子里有人说话,兰英看了好几回门口,矮子终于出现在那里,肩上的扁担弯成一张弓,两只桶快摸地了,一路水线地进了厨房。矮子脖子上暴着青筋提起水桶给瓮里倒,一边说:“土匪长盛给支书家补盆底子哩,咱婶子这两天脚疼,叫你去帮着做饭哩。”兰英没吭气。矮子最后一担水挑回来又说:“你还不去?”兰英正和面,用手背撩撩脸前的头发说:“急什么,饭时分还早哩,支书家的人是人,咱家的人就不是人?”把饭都准备妥当了,才去洗脸梳头,对矮子说:“都妥当了,一会儿你把面下锅里就是,我让娃吃了奶就走。”矮子说:“赶快去,谁家没个要人帮忙的时候?”兰英去公婆房里抱过秀娟,气定神闲地喂过奶,又送过去,这才出了门。

土匪长盛哪里知道支书老婆和兰英的谋划,手上忙着,看到兰英进了门,调笑道:“好家伙,这辈子还能吃上七星媳妇儿做的饭,做梦都没梦见过。”兰英剜他一眼回敬道:“吃吧,吃上叫你得噎死病哩!”长盛厚着脸皮开玩笑说:“你要能把让娃吃的让我也吃上一口,噎死我十回都行!”兰英的脸红了,过去照长盛腿上踢了一脚。长盛哇哇大叫:“呀呀,婶子你看七星家媳妇儿还是个厉害人哩!”老金菊看在眼里,喜在心里,说:“长盛你可别胡说,兰英是刀子嘴豆腐心,你没福气娶人家,嘴上最好积点德!”说着喜眉笑眼去看兰英,兰英边往厨房走边说:“这号人,不能理,土匪!”长盛说:“我现在要还是土匪,非抢你当压寨夫人。”老金菊一看这阵势,也用不着她敲边鼓了,就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说:“哎呀,忘了件大事,红平妈还让我去剪几副窗花哩,你俩人辛苦,我晌午饭就不回来吃了。”长盛说:“婶子,就快完了,我还是回去吃饭吧。”婆婆子责怪道:“你看你这娃,不要钱还不吃顿饭,让人说支书家就白用人哩!”又对厨房说:“兰英你给长盛炒盘韭菜鸡蛋。”兰英说:“喂狗哩!”婆婆子隔着窗户对她使个眼色,颠着小脚走出门,随手把门带上了,说:“别让野狗跑进去吃了我晒的猪尿脬。”

长盛生就一张贫嘴,一边干活儿一边隔着窗户和兰英调笑。剩下两个人了,兰英倒没了泼辣劲儿,只是“咯咯”地笑,看着长盛门板一样宽的肩背和比女人还灵巧的手,腿就有些软,手上没了轻重,几回差点把碗打了。炒了一盘韭菜鸡蛋,一盘咸菜干扁豆,又往锅里削面,不留神,就把手削破了,赶紧用凉水冲冲,撒了点盐粒子,疼得直钻心,也不好意思出声,就有些怨恨了外面那个嬉皮笑脸的“土匪”。饭好了,叫长盛进来洗手,长盛早干完了活儿,坐在树阴下卷烟抽,听见叫就摇摇摆摆地进来厨房,看了一眼小桌上的饭菜说:“哎呀呀,过年哩过年哩!”兰英给她剥了头蒜,放到碗边,斜着眼看他:“吃吧,热饭烧不住你的冷屁股!”长盛洗过手坐下来,甩开腮帮子就吃,风卷残云转眼就是两大碗刀削面。吃饱了,抹抹嘴,看到兰英望着他笑,也笑了:“没办法,跑江湖的,就是能吃,你怎么不吃啊?”兰英管不住自己的温柔,笑笑说:“我不饿,给你盛点面汤吧。”伸过手去拿碗,长盛一眼看到她白嫩的手指肚上有道血口子,不由去拿那手。兰英早把手缩回去,沉下脸说:“正经点!”长盛说:“心疼你哩么!”兰英说:“不用,我有人心疼。”长盛是走惯江湖的,知道女人的心思,试探道:“你做的饭真好吃,我怎么就没有福气天天吃。”兰英说:“你家桂香比我做的好吃多了。”长盛一语双关地说:“她那味道和你差远了!”兰英心里很受用,还是拿过碗说:“喝点面汤吧,原汤化原食。”长盛大着胆子说:“喝什么面汤哩,你把让娃喝的让我喝上一口比什么都强。”兰英的脸色就变了,“咣”地把碗搁到灶台上,扭身直撅撅地往出走。长盛一把没拉住,心想坏了,这媳妇子没那份心思,跟出来想陪句好话,看见兰英没往大门走,却进了老金菊的屋子,撩门帘时还回头看了他一眼,长盛身上的血就沸腾起来。

兰英刚歪到炕上,长盛就跟进来了,笑得像个土匪,兰英看到那眼神,就有些喘不上气。长盛察言观色,心里有了底,胆子就壮壮的,像一堵墙朝兰英压下来。兰英翻他一眼说:“等一下。”长盛一愣:“等什么?”兰英不说话,探过身子去拉被子,先放下枕头,再铺好被子,最后把自己脱光,钻进被子里去。长盛呆呆地看着,不解其意。兰英睡好了才说:“要做夫妻就正儿八经做,别急急火火像做贼。”长盛笑了,心说这媳妇子就是和别人不一样。兰英呵斥道:“你还不脱,等着过年啊?”长盛才反应过来,几下扒光了,钻进被子里去,钻了半截子,不放心地问:“大门呢?”兰英嗔道:“用你操心,金菊早挂上了!”

长盛真是开了眼,这女人跟女人就是不一样,都是个身子,桂香就没有兰英这么白这么滑,就像那头回的面,搂在怀里只感觉有肉没有骨头。长盛感到自己是叫花子捡到了元宝,为了报恩施展浑身解数只怕兰英不快活。兰英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是个一碰就响的物件,怎么都管不住自己的嘴,像麦收后的地牛,看不到在哪里,吼声却一下一下就在耳边。兰英觉得自己太亏了,跟了矮子这么些年,真是把自己葬送了,不知道做女人原来这么快活。跟长盛比,矮子根本就不是个男人,连那个秀气的公社秘书都只能算个二尾子。

歇着的时候,兰英问长盛:“我好不好?”长盛说:“比神仙都好,你就是让我死我都没二话。”兰英满足地笑了,贴在长盛身上说:“明说了吧,我原本是要借你的种的,现在还真舍不得你了,你要愿意咱就好下去。”长盛说:“不愿意的是龟孙子!”兰英闻到长盛身上的汗臭,觉得不如那个秘书身上的香皂味道好闻,就把手在他胸膛上抚摸着说:“你要是个干部就更好了。”长盛急道:“你嫌我当过土匪?嫌我是个流窜哪!”兰英嗔怪地说:“说什么哩呢,我嫌你还跟你这样?我只是喜欢文气点的男人,戴眼镜,穿中山装,一笑露出一圈白牙,又干净又体面。”长盛说:“那还不简单,我明天就戴副眼镜给你看看。”

兰英知道这会儿让长盛把裤子套在头上在村子里走三圈他也愿意,过后就没事了。没想到长盛还真是个有心的,第二天就跑去公社的供销社买了一副水晶石眼镜,还有一把牙刷,舍不得买牙膏,就用盐来代替,只几天就把牙刷得像死人骨头一样惨白。下工后,长盛鼻子上撑着那副没有度数的平镜在村街上走,惹得那些媳妇子“咕咕”鬼笑。村里的长辈看到长盛的装幌样子,当面就骂:“娃,你跟上鬼了?”老会计克敏家的二娃子银娃开长盛的玩笑:“土匪,你升级了么,成了特务了!”长盛就说:“特务就特务,特务总比土匪有文化。”都是玩笑话,玩笑话没人当真,——谁知道,还有把玩笑话当真的那天,只几年后,长盛差点因为这句话把命送掉。

《母系氏家》,李骏虎著,陕西人民出版社2009年12月出版,定价:22.8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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