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精神世界的深刻再现
——读长篇小说《母系氏家》
2010-11-04杜学文
/杜学文
女性精神世界的深刻再现
——读长篇小说《母系氏家》
/杜学文
李骏虎的长篇小说新作《母系氏家》出版后,获得了很多好评。之前,这部小说的一部分已在有关的文学杂志刊发,引起了关注。普遍的反映是,这是一部非常好看的小说。一些论者甚至说是“一口气”读完的。这些评价应该说还是非常中肯的。首先是小说的语言,读之似行云流水,简洁明快,没有过多繁复的描写;其次是作者对人物心理的刻画,细致而准确;再次,是人物形象的塑造,十分生动,可以说个性非常鲜明,是活脱脱地生活在我们日常生活中的“那一个”。当然,这种“好看”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即描写了一群“女性”的个人命运和她们的精神追求。但是,万不可以为这是一部好看的“通俗小说”,这样的话,就大大贬损了小说的价值。事实上,这是一部非常严肃的作品,是一部透露着深刻的思想内涵与价值追求的小说。
仅仅从书名来看,我们就会知道,这是一部关于“女性”的作品。作者之所以如此安排,并不是为了用“女性”这样具备“通俗”色彩的要素来吸引读者,而是包含了作者的深意的。正如小说的《楔》中所言,“人一往年纪上走,都有些中性化了,女人腰身变粗,男人嗓音变细。但也有大的方向,就是女人还像女人,男人也开始像了女人,当爷和爹的越来越婆婆妈妈,当家的就更加应该是祖母或者母亲或者儿媳妇了。至此,没了姓氏,没了先人,没了时光,没了男人,只有些还可说说的女人的传奇,欲说还休。”从这段话中,我们可以看到,作者是把女性置于非常重要的地位的。这种重要性不在于女性是社会构成中相对于男性的“另一半”,而是作者认为,女性是人类精神文化的核心载体。在人类的漫长发展进程中,母系社会中的女性是维系社会稳定与正常运行的核心。在母系社会终结后,男性虽然走上前台,成为社会生活的组织者,但是,人类的精神内核仍然保持在女性之中。男性是行动者,实施者,而女性,则是行动与实施的精神寄托。衡量社会文明与进步的尺度,并不是以男性的自由程度为准的,而是以女性的解放程度为标志的。即使在所谓的发达国家,直到今天,还不能说女性已经取得了与男性同样的权利和地位。女性实际上仍处于挣脱各种束缚与羁绊,平等进入社会生活领域的阶段。也就是说,今天的女性,从总体来看,仍然在为自己取得与男性平等的地位与权利而努力。虽然从外在的表现形式来看,对女性的束缚已经大大地减少了。但是,从社会结构和价值选择的层面来看,女性的解放仍然是一个艰难与漫长的过程。女性,比一般的男性除了要承受君权、父权、神权的制约外,还要承受夫权的制约。这是问题的一个方面。问题的另一个方面是,一种价值观如果成为一定地区人群或民族的心理积淀之后,其最终的改变要看女性的选择。这是因为,这种深藏在人类内心深处的价值标准,其变化经过了一个漫长的渐进的过程。男性因为其相对于女性的社会优势,可以更多地与其他文化形态接触,而出于改变生活的实际利益,男性比女性更容易进行实用性的价值选择。相对来说,女性比男性接触外在文化形态的机会与可能性要小,同时,女性由于在社会结构中,特别是在封建社会中,处于最内在的层面,也就是说,处于与社会生活联系较薄弱的层面,因而,其接受别一种文化就要比男性更加漫长。一种价值观一旦生成,其最后的改变要看女性是否改变了。比如,男女授受不亲,其最后的改变要看女性是否也放弃了这种选择。因此,我们要了解一个地区、一个民族的文化,最深刻的了解是要看女性的行为与价值选择。如此看来,我们就可能明白李骏虎之所以为自己的新作命名为“母系氏家”的原因。也就是说,作者认为对女性精神生活的揭示才能触摸到我们民族内心最深刻、最隐秘的世界。
简单地说,《母系氏家》描写了两代三位女性。分别是母亲“兰英”、儿媳“红芳”与女儿“秀娟”。同时,小说又分别以她们三个人为主分为三卷。这三卷各自独立,但是在情节上又一以贯之,构成一个整体。说各自独立,并不是说对每个人的叙述都回到时间的原点,从头说起,只是在情节的选择中更侧重于某一个人。在对某一人物故事的交代中,自然也同时叙说了其他人的故事。因此,这种所谓的独立,只是一种相对的独立。说一以贯之,是说整部小说的时间进程是一致的,没有因为叙述主角的改变而使故事情节的时间断裂、重复,或者超前和延伸。它随着故事情节的自然进程延续下来,成为一个统一的情节线。这种统一之下的独立,或者说把人物的独立与情节的统一融为一体的结构方式,应该说还是比较少见的。但是,在这里,我们强调的还不是这部小说在结构上的创新,而是说,作者之所以把人物与情节置于这样的结构中,是有着自己在内容与思想上的考虑的。我以为主要体现在这样几个方面:一是时间的连贯性寓意了一种时间的恒久性。也就是说,在相对长的时间内,女性,不论是谁,其所体现出来的价值观都是一样的。因此,当作者为我们揭示了某一女性的精神世界时,实际上就代表了在某种恒定的文化形态下形成的社会价值观;二是以某一人物为主结构了独立的篇幅,只是要在更加丰富的人物场景中来展示女性的精神世界。或者说,不论在不同的章节中描写的是什么样的女性,她们都从自己的人生中印证了相应的价值选择,这就使小说的深度大大加强。总体来说,就是这样的结构可以比较生动地表现不同的女性精神世界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的一致性。
小说中的三位女性性格各异,个性鲜明,但也有其内在的一致性。这种一致性主要表现在她们自身人生的缺憾中。婆婆兰英,年轻时是方圆多少村子里挑不出第二个好模样的闺女,可是命运弄人,偏偏嫁给了比土疙瘩多口气的矮子七星。在经过了痛苦的思索后,兰英认定,嫁了个武大郎,是命,不能改变。但是老了以后还得靠儿孙撑脸面。只要把生什么样的娃娃,生什么人的种把握在自己手里,就把握了后半生,就不愁扬眉吐气的那一天,不愁翻不过身来的那一天。因此,兰英背着人与乡秘书生了女儿秀娟,与土匪长盛生了儿子福元。这里需要我们特别注意的是,兰英的这种“出墙”,不是为了生理意义上的“性”,也不是为了情感意义上的“爱”,更不是婚姻不如意时的破罐儿破摔,而是为了更好地传宗接代。用她自己的话来说,不能与“武大郎”生一窝蛤蟆老鼠,这辈子惹人笑,在人前抬不起头来。所以,兰英的一生,都与她这种思想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也就是说,生什么样的后代,与女人的地位、荣誉、命运是一致的,她是这样对自己的,也是这样对自己的儿女的。福元的媳妇红芳,泼辣、大方、吃苦,爱干活,少心计,但让兰英不满意的就是一直没有与儿子福元生下孩子,这成了她的一块心病。因为不生育,红芳在兰英眼里就没地位,她对红芳的态度也特别恶劣。在知道了红芳不生育的原因是儿子有病后,兰英的态度也发生了转变。“自从福元查出问题,她就替儿子在红芳面前矮了一截。”而红芳在家里逐渐也有了当家的意思。有时红芳“脸色不好看”,兰英还要送上个笑脸,甚至想与红芳交交心,说说自己的过去,启发启发她。但终于碍着婆媳关系,说不出口,只好怪红芳“傻”、“不开窍”。因为,“抱上孙子才是真本事”啊!红芳人生的缺憾不在自己,而在自己的丈夫。她在家中的地位不是由她自己决定的,而是由能否生儿子决定的。尽管就红芳而言,能否生育自己并没有主导权,但在她的精神世界里,也因此而感到苦恼。女儿秀娟是村里最具有爱心的人。她爱干活,能容人,乐于助人。虽然并不多言,但内心透亮,明白大是大非。但是,秀娟又是一个有心理障碍的人。因幼时撞见了自己母亲与土匪长盛的交往,从此一块心结一辈子也解不开。她有过短暂的朦胧的爱情,却因为一件意外的事使这美好的爱终结。情感上的波折使她对婚姻失去了信心,而这使她成为南无村的一个怪人,一个老姑娘。自己的母亲也心生怨恨,常口出恶言,认为秀娟不嫁人就是让自己活着不如死了。而其中潜在的内容是,秀娟不嫁人就不能生育,就不是一个“完整”的女人。尽管不论从长相、人品各个方面来看,秀娟都是很优秀的,但是,秀娟还没有跳出“生育”的限制,在精神上仍然要遭受不生育的痛苦。总之,在这三位女性的身上,我们发现了她们一致的东西,那就是关于生儿育女与传宗接代方面的遗憾,以及由此而决定的她们的人生历程、内心世界。
小说在叙述的过程中尽力淡化了时代,作者没有直接去描写人物生存的社会环境、社会事件。甚至可以说,小说有意地使自己的故事与大的社会背景保持一种或有或无的距离。说有,是指我们可以从人物的言谈、行动中隐约感到具体的社会背景;说无,是作者没有从社会背景出发来描写人物,而是让人物的言行折射社会生活。大致来看,《母系氏家》描写的是上世纪50年代初至本世纪第一个十年的“现在”大约五六十年的时间。对于中国来说,这一时间段尤为重要,是处于一个从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现代文明赶超的关键的历史阶段,取得了举世瞩目的历史性成就。经济快速发展,已经成为世界上最大的经济体之一;物质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社会结构的改变也异常深刻。传统意义上的农民、工人与现实生活中的农民、工人也完全不同。在这样一个大变革、大发展、大进步的历史时刻,人们的精神世界也发生了同样的大变化;但是,并不等于所有的东西都变了。特别是在人们的精神世界、价值构成领域表现得更加复杂。新的思想元素不断生成,而既有的价值选择并没有完全丢弃。这种所谓既有的思想观念,其中一些是需要我们继承、发扬光大的,一些是需要我们改变、舍弃和升华的;而这种关于精神世界与思想深处价值观的转变,最核心、最根本的也许是女性的自觉。她们的改变才是整个社会最彻底的改变。而《母系氏家》似乎在这方面进行了不自觉的表现。我们仔细分析三位不同的女性就会发现,对传宗接代这样的历史使命,女性虽然在现实生活中仍被左右,但人们的观念已经发生了悄悄的变化。兰英式的人物在小说中显然占有最重要的位置,她是传统价值观最重要的体现者。从兰英,到红芳,到秀娟,对传宗接代这一女性的历史使命已经渐渐地发生了变化,甚至不再那样“执著”。她们表现出不同方式的超越:兰英为了生出不让人小看的娃娃,采用了“出轨”的方式,并想把这一方式教授给自己的儿媳。但事实是,她用自己的一生终结了七星家族的传宗接代。她的所谓传宗接代是一种异化了的,或者说“伪化”了的传宗接代,因为她并没有为七星家族生出一儿半女;红芳因没有传宗接代而受尽了兰英的屈辱,但她自己并没有固执地把这作为自己的“使命”,她对能否生育并没有很执著的追求;而秀娟则是传宗接代的反叛者,她用自己的大爱证明了自己的人生。这样看来,李骏虎在小说的结构上是煞费苦心的。在同一故事同一人物的时间流程中,他着意安排了兰英——传统思想观念的继承者;红芳——传统思想观念的无谓者;秀娟——传统思想观念的反叛者这样三个部分。他或许想告诉我们:在我们所处的变革时代,一些过去曾经执著地追求、遵循的东西,正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发生着默默的改变,而从这种改变中,我们感到了历史的进步。
作 者:杜学文,学者,评论家,现任山西省委宣传部副部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