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装文明人
2010-10-27周濂
周濂
前不久,我在牛津街头溜达,看见马路对面一位老太太跌倒了,想也没想就跑过去扶起她来。让我惭愧的是,好事做到一半的时候,脑海里竟然冒出一个念头:她会不会讹诈我呢?
事后我很是自我批判了一通。小时候不是这样的——看见解放军叔叔敬礼问好,遇见拉车的大叔推上一把,一路唱着“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虽然很傻很天真,但是我们70后的童年就是这样过来的。有同为70后的朋友嘲笑我选择性记忆,说她的回忆和我恰好相反,充斥着“习惯性撒谎”的各种恶行恶状,比如,明明没有扶老奶奶过街非要说扶了,把墨水奉献给全班同学是因为快要评三好学生了,从没去过老师家却要写老师呕心沥血改作业的身影映在深夜的窗前……
我不否认小时候做好事时常有私念一闪——至今仍然如此,“求求你表扬我”的心情也一直很迫切,可这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荀子早就说过:“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装是文明开始的第一步,装着装着就信以为真了,就深入人心了,就大道通行了。所以装不是问题,装什么和怎么装才是问题。
几个月前我到英国访学,左手护照,右手防疫卡,老老实实过海关。边检人员一边和身边的女同事调情嬉笑,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例行的各种问题,磨蹭良久。在我怒从心头起之际,他合上护照,往我手心一拍,突然很客气地来了一句:“Thankyouverymuch.”次日去牛津大学哲学系找办公室主任TimMoore办理校园卡,他问我带没带照片,我说带了,他脱口而出“Thankyouverymuch”;填表格,告诉我填哪里,然后是“Thankyouverymuch”;请坐,我说不坐了,接着又是一句“Thankyouverymuch”……
一来二去,我自以为明白了,这叫做礼多人不怪,总之习惯就好,千万别把英国人的客气当回事儿。然而待的时间越久,我就越发现自己的判断有失偏颇。没错,的确有一些英国人假模假式,温良恭俭让的背后隐藏着根深蒂固的优越感,但不可否认,更多的人是发乎本心地与人为善。
更重要的是,他们只是在装“文明人”而不是在装“圣人”。作为有理性的动物,人原本兼具神性和兽性。所谓“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吾辈”,作为有着七情六欲的凡人,可以装文明人但不可以装圣人。我们以前并不是不装,而是装得太崇高,万众一心地装,泡泡吹得太大,一旦戳破就难以收拾。相比之下,我们现在装的动机太功利,总惦记着立竿见影的效果,明明是在商言商的生意人,却偏偏要在雷锋像前集体下跪,宣誓做社会主义的螺丝钉,荒腔走板,沐猴而冠。
人是环境动物,走在牛津的路上,不知何时就会飘来一句“早上好”“对不起”或者“谢谢”,逼迫我随时处于礼貌用语的待命状态,久而久之就很难总是摆出一张“烦着呢,别理我”的臭脸,渐渐地学会走在路上目视陌生人,微笑,并道:“Haveaniceday!”
老实说,我对于自己这种文明人的做派到底能“装”多久毫无自信。除了卖光盘的和推销保险的,很难想象有人在熙熙攘攘的中关村街头随便和陌生人微笑、打招呼。正因为此,我才越发对翻译家戴乃迭女士感佩不已。戴乃迭是英国人,追随夫君杨宪益来到中国,历经各种政治风波,“文革”期间又不幸身陷囹圄。即便身处如此极端的环境,她依旧恪守人之为人的基本尊严和操守。每当看守送饭给她时,她总是答以“谢谢你”。
说到“尊严”二字,戴乃迭还为我们留下了另一则弥足珍贵的记忆。20世纪40年代初,她曾在兵荒马乱的贵阳乡下教书,后来她在回忆录中充满感情地提到当地的农民,说他们有一种“天然的尊严”,称赞“中国农村的农民即使贫困、没文化,也总是一种古文明的后嗣”。
《易·贲卦》中说:“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无论是学富五车的戴乃迭,还是大字不识的中国农民,他们身上所闪耀的人性尊严都是化性起伪、文明教化的结果,这是一种“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性情积淀和德行培养。
汉密尔顿在《希腊精神》这本书中说:“文明给我们带来的影响是我们无法准确衡量的,它是对心智的热衷,是对美的喜爱,是荣誉,是温文尔雅,是礼貌周到,是微妙的感情。如果那些我们无法准确衡量其影响的事物变成了头等重要的东西,那便是文明的最高境界。”
(黎林摘自《中国新闻周刊》2010年第14期,喻 梁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