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的“放学路上”
2010-10-27王开岭
1
“小呀嘛小儿郎,背着那书包上学堂。不怕太阳晒,也不怕那风雨狂;只怕先生骂我懒,没有学问,无颜见爹娘。”
30年前的儿歌倏然苏醒,当我经过一所小学的时候。
下午4点半,方才还空荡荡的小街,像迅速膨胀的救生圈,被私家车和眼巴巴等候的家长塞满了。开闸了,小人儿鱼贯而出,大人们蜂拥而上。这个激动人心的场面,只能用“失物招领”来形容。
从前,上学或放学路上的孩子,就是一群没纪律的麻雀。无人护驾,无人押送,叽叽喳喳,兴高采烈,玩累了、玩饿了再回家。
回头想,童年最大的快乐就是在路上,尤其是放学路上。那是三教九流、七行八作、千奇百怪的大戏台,那是面孔、语言、腔调、扮相、故事的孵化器,那是一个孩子独闯世界的第一步,是其精神发育的露天课堂、人生历练的风雨操场……我孩提时代所有的趣人、趣事、趣闻,都是在放学路上邂逅的。那是个最值得想象和期待的空间,每天充满新奇与陌生,充满未知的可能性。我作文里那些真实或瞎编的“一件有意义的事”,皆上演其中。放学路上的每一条巷子和每一个拐角,每一只流浪狗和墙头猫,那烧饼铺、裁缝店、竹器行、小磨坊,那打锡壶的小炉灶、卖冰糖葫芦的吆喝声、爆米花的香味、弹棉弓的响声,还有谁家出墙的杏子、谁家树上新筑的鸟窝……都会在某一时分与我发生联系。
难以想象,若抽掉“放学路上”这个环节,童年还剩下什么呢?
那个黄昏,我突然替如今的孩子惋惜——他们不会再有“放学路上”了。他们被装进一只只豪华的笼子,直接运回了家,像贵重行李。
2
为何会丢失“放学路上”?我以为,除城市膨胀让路程变得遥远、为脚力所不及外,更重要的是“路途”变了,此路已非彼路。具体说,即传统街区的消逝——那温暖而有趣的沿途,那细节丰富、滋养脚步的空间,消逝了。
“城市应是孩子嬉戏玩耍的小街,是拐角处开到半夜的点心店,是列成一排的锁匠、鞋匠,是二楼窗口探出头凝视远方的白发老奶奶……街道要短,要很容易出现拐角。”这是简·雅各布斯在《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中的话,我以为是对传统街区最传神的描述。
这样的街区生趣盎然、信息丰富、故事量大,能为童年生活提供最充分的乐趣、最周到的服务和养分,而且它是安全的,令家长和教育者放心的。为何现在保险箱里的儿童,其事故风险却高于自由放养的年代?雅各布斯在这部书里,回忆了多年前的一个下午——
“从二楼的窗户望去,街上正发生的一幕引起我的注意:一个男人试图让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跟自己走,他一边极力哄劝,一边装出凶恶的样子;小女孩靠在墙上,很固执,就像孩子抵抗时的那种模样……我心里正盘算着如何干预,但很快发现没必要。从肉店里出来一位妇女,站在离男人不远的地方,叉着胳膊,脸上露出坚定的神色。同时,旁边店里的科尔纳基亚和女婿也走了出来,稳稳地站在另一边……锁匠、水果店主、洗衣店老板都出来了,楼上的很多窗户也打开了。男人并未留意到这些,但他已被包围了,没人会让他把小女孩弄走……结果,大家感到很抱歉,小女孩是那个男人的女儿。”
这就是老街的能量和含义,这就是它的神奇和美感。
在表面的松散与杂乱之下,它有一种无形的秩序和梳理系统,因为它,生活是温情、安定和慈祥的。它并不过多搜索别人的隐私,但当疑点和危机出现时,所有眼睛都倏然睁开,所有脚步都会及时赶到。其实,这很像中国人的一个生态关键词:街坊。
这样的背景下,一个孩子独自上学或放学,需要被忧虑吗?
自由,源于安全与信赖。若整个社区都给人以“家”的亲切和熟悉,那么一个孩子无论怎样穿梭和游走,结果都是快乐地、收获颇丰地回到家里。而路上所有的插曲,包括让他挨骂的那些顽皮、冒险和出格,都是世界给他的礼物,都是对成长的奖励和爱抚。
在雅各布斯看来,城市人彼此之间最深刻的关系,“莫过于共享一个地理位置”。她反对仅把公共设施和住房作为衡量生活的指标,认为一个理想社区应丰富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促进公共关系的繁育,而非把生活一块块切开,以“独立”和“私人”的名义封闭化、决裂化。
这个视角,对人类有着重大的精神意义。顺着她的思路往下走,你很快就会发现:我们通常讲的“家园”“故乡”——这些饱含体温与感情的地点词汇,其全部基础皆在于某种良好的人际关系、熟悉的街区内容、有安全感的共同生活……所谓“家园”,并非一个单纯的物理空间,而是一个和地点联结的精神概念,代表一群人对生活属地的集体认同和相互依赖。
3
有位朋友,儿子6岁时搬了次家,10岁时又搬了次家,原因很简单,又购置了更大的房子。我问:“你儿子还记不记得从前的家?带他回去过吗?他主动要求过吗?”“没有,”朋友摇头说,“他就像住宾馆一样,哪儿都行……”我明白了,在“家”的转移上,孩子无动于衷,感情上没有缠绵,无须仪式和交接。
“想不想从前的小朋友?”我问。“不想,哪儿都有小朋友,哪儿的小朋友都一样。或许在儿子眼里,小朋友是种‘现象,一种‘配套设施,一种日光下随你移动的影子,不记名的影子……”朋友尴尬地说。
我无语了。这是没有“发小”的一代,没有老街生活的一代,没有街坊和故园的一代。他们会不停地搬,但不是搬家。“搬家”意味着记忆和情感地点的移动,意味着朋友的告别和人群的刷新,而他们,只是随父母财富的变化,从一个物理空间转移到另一个物理空间。
我曾和一位初中语文老师交谈。她说,现在的作文题很少再涉及“故乡”,因为孩子们会茫然,不知所措。是啊,你能把偌大的北京当故乡吗?你能把朝阳、海淀或某个商品房小区当故乡吗?你会发现自己根本不熟悉它,从未在这个地点发生过深刻的感情和行为,也从未和该地点的人有过重要的精神联系。
还是前面那位朋友,我曾向他提议:“为何不搞个聚会,让儿子和从前同院的伙伴们重逢一次,合个影什么的?这对孩子的成长有帮助。”朋友怔了怔,苦笑:“其实儿子只熟悉幼儿园的孩子,小区的都不熟,偶尔,他会想起某个丢失或弄坏的玩具,但很少和人有关,他的快乐是玩具给的。”
这个时代有一种切割的力量,它把生活切成一个个单间:成人和宠物在一起,孩子和玩具在一起。我曾在一个小区租住了3年,天天穿行其中,却对它一无所知。搬离的那天,我有一点失落,我很想去和谁道一声别,说点什么,却想不出那人是谁。
4
那天,忽然收到一条短信:“王开岭,你妈妈叫你回家吃饭。”
我愣了,以为是恶作剧。可很快,我对它亲热起来。30年前,类似的呼唤声曾无数次在一个个傍晚响起,飘过一条条小巷,飘进我东躲西藏的耳朵里。传统老街上,一个贪玩的孩子每天都会遭遇这样的“通缉”,除了家长的嗓门,街坊邻居和小伙伴也会帮着喊。
感动之余,我把这条短信的主语换成朋友们的名字,发了出去。当然,我只选了同龄人,有过老街童年的一代。
后来,我才知这短信源于一起著名的网络事件,而那个响彻神州的伟大名字竟是虚拟的,整件事乃某网站精心策划。我一点也不沮丧,甚至感动于阴谋者的细致情怀。
我暗暗为自己的童年庆幸。如果说贾君鹏一代的童年尚可叫做露天童年、旷野童年、老街童年,那如今孩子的童年,则是温室童年、会所童年、玩具童年了。
面对现代街区和路途,父母不再敢把孩子轻易交出去了,他们不允许孩子的童年有任何闪失。
就像把风筝从天空撤下,把绳剪掉,挂在墙上。再不用担心被风吹跑,被树挂住了。翅膀,就此成为传说和纪念。
(图选自黑龙江美术出版社《黄永玉版画选》一书,黄永玉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