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老师饭
2010-10-27胡明宝
胡明宝
我八九岁的时候,乡村小学布局还很分散,老师多是本村或邻村的老少爷们,学校不设教师食堂,放学后老师和孩子们一起沿着崎岖不平的小路回家吃饭。不过,每个学校一般有一名公办教师,担任学校的校长。校长是由教育局从别的乡镇调来的,他们以校为家,常驻在学校里,除了早饭,校长就吃学生送的饭。所有的学生从低年级到高年级轮流,一个学生一天,轮到谁,谁就给老师送饭,一轮结束后,重新开始,周而复始。不管轮到谁,都会激动地蹦跳着回家喊:“爹,娘,明天轮到咱管老师饭了。”
我们都是些灰头土脸、不谙世事的泥孩子,但每个人却揣着一颗对校长无比敬仰的心。当时,我家里不富裕,爹去镇上的阀门厂抡铁锤打铁,满手是星罗棋布的血泡,也挣不回几个钱;娘比谁都会过日子,走在路上遇见一小截干枯的树枝甚至一片叶子也要带回来,充实家里的柴火垛,以便冬天里少烧点煤。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们对老师的尊敬。一到我回家大声宣布“明天管老师饭”的时候,他们脸上便有信徒般的虔诚,立刻着手买肉、择菜、蒸馒头,做着细致的准备。
那次,中午放学后,我跑回家,见母亲早已准备好了饭菜。一盘小炒肉,一盘煎鸡蛋,两个白面馒头,还有半瓶烧酒,都被小心翼翼地装进竹篮里,上面盖了一块红底碎花布单,竹篮立刻像个新娘一样变得羞羞答答了。走在去学校送饭的小路上,初秋的风把竹篮里的菜香一阵阵送进我的鼻孔,我竭力克制着要立刻饱餐一顿的念想,咕咚咕咚地往下咽口水。在一片树荫下停下来,我掀起布单,要夹一块肉吃,一拿起筷子,仿佛就听到了母亲的斥责,惊得浑身一哆嗦,瞧瞧四下没人,又赶快依原样放好筷子,遮好布单,向学校走去。
到了校长办公室,王校长还在批改作业。他大概40岁的样子,中等身材,四方脸,浓眉大眼,刮过胡子的两腮隐隐泛着青,身体有些瘦,脸上带着可亲的笑容。王校长接过我的竹篮,要我坐下和他一起吃,我不争气的唾沫又立刻涌上喉头,我连忙摆手,跑了出去。王校长大声说:“你等一下,我一会儿就好。”我便在校长办公室后面,抱着胳膊看一片片硕大的梧桐叶从树梢无声地跌落。不出十几分钟,王校长开始喊我,他把竹篮递给我说:“快回家吃饭吧。”我拎过竹篮,还是沉甸甸的。我急急和王校长告辞,跑到小径上掀开竹篮的布单看,两盘菜几乎未动过,烧酒也不差半毫,只有馒头少了一个。我心里暗暗吃惊:王校长的饭量真小,还不如我吃得多呢。这样想着,便用手抓了一大块肉塞进嘴里,那透彻心肺的浓香,竟让我有些晕。唉,除了过年能吃上点肉,就是管老师饭的时候了……
回到家,给母亲看了,母亲沉思良久说:“你们校长不愧是个知书达理的先生啊,他真是个好人……”我才不在乎母亲说啥呢,我左右开弓,对着两盘菜,大快朵颐……
后来,我竟日里梦里盼着我家快管老师饭,有一阵子,“还没轮到俺管老师饭吗”竟成了我的口头禅。
当然,村里的一些特困户家庭的学生,是不用管老师饭的。这些,王校长早已做过调查。王校长对老师们说:“告诉村东的刘大海、村西的杨三妮,还有……他们不用管饭。”可是,老师们向刘大海、杨三妮他们说了这事之后,他们的小嘴总要撅好几天。杨三妮更是个有自尊、有决心的孩子,第一次,她正锁着眉头想该怎样跟爹娘说明天要管老师饭的时候,王校长竟说不用了。王校长就这样“无情”地把她“晾”在一边,杨三妮觉得在同学们面前自己的心一片一片地破碎了。杨三妮回家躲进透风漏雨的破房间里哭了半个晚上,第二天上学时,眼睛还红肿着。后来,杨三妮养了十只兔子,放学后就去山坡上割草打食喂兔子,连做作业都把小桌搬到兔舍旁边。有时候,杨三妮咬着铅笔想问题,想着想着就灿烂地笑了。第二年,又轮到杨三妮的时候,杨三妮跑到王校长的办公室说:“校长,我有钱了,我娘说了,要给你做全村最好吃的饭。”王校长吃了一惊说:“你家哪儿来的钱?”杨三妮说:“我的兔子可争气了,我娘卖了好多钱。”王校长看着小姑娘长满茧子的手,鼻子就一阵酸。
管老师饭后,还有一个令孩子们高兴的日子,那就是王校长发饭费的日子,每位学生一块或两块钱。我们领了钱,高兴得又蹦又跳,觉得王校长真好。但是有一次,杨三妮不高兴了。杨三妮说:“校长,你就吃了我家一顿饭,该给我一块钱,怎么给了两块?”王校长一拍脑袋乐了,说:“噢,可能是我记错了,你拿着钱买几个本子用吧……”
直到大概一年多之后,王校长调离了我们学校,才听人说,王校长非常体谅庄户人的穷日子,知道孩子们更垂涎饭篮子里的“美味佳肴”,每次只是象征性地吃一点,其余的都让他们带回去了,而自己每周从老家赶回来时总是捎带上一大包煎饼,还有咸菜,在没有人的时候充饥……
后来,随着教育的不断发展,师资力量日渐雄厚。大约十年前,我们这里建起了中心学校,小学校都撤并了,学校里有老师专门的食堂,管老师饭的岁月也就渐渐成为一段历史沉寂下去了。
(黄波摘自《山东青年》2010年第3期,杜凤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