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事豺
2010-10-22王晖
王 晖
李一氓早年曾就读于沪江大学、东吴大学,醉心文史,曾加入创造社;后虽长期置身军旅、政界,仍不易文人禀性,集字画、习书法、鉴赏古墨,样样竭力顶真,般般皆有心得。喜品佳肴,友朋偶聚,兴起亲自入厨,潇洒端出几款有滋有味的菜肴,举座皆欢……经年濡染,情致优雅,伏案撰作绝无同侪著述中弥漫的那般熏鼻的“八股腔”,而字里行间体现出的独立思考意识,更是难能可贵。尤其是追忆当年“红色历程”时,其取材多为时人不屑记录或力避记录的边缘资料,秉笔直书,不充方正,为研究那段历史提供了一份不可或缺的原生态报告。
在其晚年所著《征途食事》中,李一氓记载了建国后在晚清翰林陈叔通家吃饭时亲眼所见的一件餐具——一只绝大瓷盘,直径当有五十厘米长,盘的圆周在一百五十厘米以上。千万别小觑这只瓷盘,据说,从某个角度看,它足以体现清代末年做京官的派头。晚清政府要求京官共体时艰,下令宴席不许超过几道菜,京官们就想出吃饭只上“一盘菜”的办法,来敷衍皇帝。李一氓还根据自身体验,对这种瓷盘的实际效用与清末京官“一盘菜”的概念做了形象诠释:“在陈叔老家吃便饭,有时端出来的只有一个绝大瓷盘;除最后一人一碗汤外,别无二菜。”“而这一盘菜的内容可丰富极了,中间是大堆鱼翅,周围分列五或六种菜。”
其实,此类“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把戏在中国早已有之,宋代李昉《太平广记》卷四九三便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
则天禁屠杀颇切,吏人弊于蔬菜。娄师德为御史大夫,因使至于陕。厨人进肉,师德曰:“敕禁屠杀,何为有此?”厨人曰:“豺咬杀羊。”师德曰:“大解事豺。”乃食之。又进鲙,复问何为有此。厨人复曰:“豺咬杀鱼。”师德因大叱之:“智短汉,何不道是獭?”厨人即云是獭。师德亦为荐之。
这段文字真像一幕活报剧,仅凭几番对话,便入骨三分地刻画出一名专掌监察、执法的官员,在遵章守纪与满足私欲之间的权衡与抉择。武则天信佛,下令严禁杀生,御史大夫娄师德肯定比他人更明晓这道敕文内容。所以,他奉命赴陕西公干,吃饭时见到厨师端来一盘烧羊肉,立即警觉地问道:“皇上下令禁止屠杀,这羊肉你是从哪儿弄来的?”厨师答得很巧妙:“这羊是被豺狗咬死的。”娄师德对厨师的回答很满意,赞许地说:“多么懂事的豺狗呀!”便放心享用起来。厨师接着端上了细切的鱼肉,娄师德又问这鱼是从哪弄来的,厨师答曰:“也是被豺狗咬死的。”娄师德听后厉声责骂厨师:“智商太低,怎么看不出是水獭咬死的。”厨师忙改口答道:“对,是水獭咬死的。”如果说,娄师德听了厨师第一次解释,其赞语还是源自本能脱口而出的话,面对厨师的第二次解释,他的反应则是不折不扣的教唆了。最无耻的是,“师德亦为荐之”,荐,即:举荐、推荐。吃了人家嘴軟,顺便向这名厨师的上级乃至地方陪同的大员介绍一下这名厨师的烹饪技艺多么高、服务态度多么好,乃至政治方向多么明、大局意识多么强等等,自是抹去嘴上油腥后的应有之举。至于这名厨师最终是当了“餐饮部主任”,还是做了“宾馆总经理”,甚或是荣任地区“行管局局长”,乃至更高一级的什么官,文中没有点明,此处无法揣度。
只是我读了这段小文,还心存些许疑窦,那就是这位侍候娄师德的厨师,他究竟是自作主张给娄上这些菜,抑或是受人差遣而为呢?若身后无高手指使,一个竟能说出“豺咬杀鱼”之类胡言乱语的“智短汉”,有胆量与能力设计出如此缜密的违禁接待程序吗?那么,这躲在幕后指使的高手又是谁呢?年代久远,史料散乱,今日可能万难考证了。但有一点是明确的,那便是“师德亦为荐之”的“之”字,绝不可简单依上下文仅解释成“参与本次接待的厨师”,而宜结合尘世观察与人生体悟,将其理解为是“参与本次接待的前场厨师和他身后的决策者们”。以娄师德这般随口便能说出“何不道是獭”一类锦绣妙语的精明官员和深谙投桃报李规则的宦海老手,他会看不出谁是此番全程接待的导演与演员,并量入为出地分别、适度予以施报?呵,通过这次接待,捞得实惠的大、小“解事豺”定然不少。
中国的许多事情不好办,根源固然在制度本身存在疏漏与执法、监督者行动不力,但症结之一,无疑也是因有了太多大大小小的“解事豺”。
【原载2010年第1期《四川文
学·乱弹》】
题图 / 民脂民膏 / 小黑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