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源头是吾乡
2010-10-19冶生福编辑任红
图/文/冶生福 编辑/任红
黄河源头是吾乡
图/文/冶生福 编辑/任红
今青海省和甘肃省境内的黄河和湟水流域,唐时是唐与吐蕃的边境地带。湟水是黄河上游支流,源出青海东部,流经西宁,至甘肃兰州市西汇入黄河。《唐书·吐蕃传》曰:“世举谓西戎地曰河湟。”
沿奔腾的黄河,溯流而上,穿过黄土高坡,跨进青藏高原,一路向西,转眼就到了青海回族最大的聚居地青唐古城——西宁。
扑入河湟谷地,湟水款款地出现在眼前,沿湟水支流一路向北,会遇到柔弱的大通北川河,古称苏木莲河。别小看这条小河,轰动考古界的舞蹈彩饰纹盆就出在这河水边的孙家寨。
西部花儿赛。青海是花儿的故乡,河湟花儿是西北花儿的精魂,最美的花儿是用三江最纯净的源头之水浇灌的圣洁之花。2010年1月,“花儿”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
如你还有足够的耐心,再溯支流而上,就置身于一个三山怀抱之中的小山沟。早在百年以前,这里曾住过羌人、吐蕃人、吐谷浑、蒙古人,他们信仰佛教,给这里留下不少的佛教古物。所以小山沟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极乐”。
山上的泉水流了一年又一年,如今这里居住的是白帽帽黑甲甲的回回们。至于他们来自何方,有不同说法:
有的说这里是古丝绸辅路上的大邑通都,从唐朝以来就有阿拉伯人骑骆驼路过,留居在这里,西宁凤凰山上还有他们的拱北,距今已有七百多年的历史。有的说是明朝南京珠玑巷中获罪迁来的,也有的说是从甘肃陕西避难而来的。他们的迁移,没有家族谱系可记述,也没有更多史料可以佐证。
河湟谷底高远的天空
小村三面环山,坐西朝东,背靠祁连山系支脉金蛾山。山山皆有清泉,水汩汩而出,清亮透彻,潺湲于山脚,作偎依可人状。村东头的阳坡根泉眼多,这里一汪,那里一窝。泉水咕嘟咕嘟地往外冒着水泡,当地人极为形象地称为“泛眼泉”。晨曦初照,村东头的那片旷地上洒满了金银。夕阳在山,那里又成了瑰丽的宝石湾。明月当空,土山脚下,一汪汪的清泉在月光下扑闪着波眼,流了一地银色的柔媚。
泉水里的开斋节
环山的回村背靠着阳山洼地。每至春节,遥远的沟口传来稀稀落落的鞭炮声,再等十几天就能跑到沟口看皮影戏和社火。爷爷还会带我去他的汉族世交家,他们拿出早已备好的新锅新碗新勺新筷,一边给我们炒鸡蛋,一边反复强调着新锅,一个劲儿地往我口袋中塞糖果。热闹的春节是属于沟口的,山沟内回回的村庄依然平静,嚯嚯的鸽哨声,缓缓滑过天空。
随伊历九月新月的出现,斋月到了,开斋节(尔德节)也在小村回回们的清心寡欲、修身养性中一天天近了。村头的泛眼泉此时格外忙碌。清泉旁,挑水的人们多起来。人们早洗过大净,倒尽缸中陈水,用灌木刷子上上下下刷洗水缸,用清水刷三遍,冲三遍,斜支起水缸,晒干。
水桶里放上碱面,用热水洗三遍,冲三遍,到泉边又冲三遍,这时水桶里的水晶莹透亮,倒进水缸如万斛珍珠琤然有声。立起身子,捋捋发,揉揉腰。眼前的案板,擀面杖,碗筷,切刀,蒸笼,锅台,面柜,香炉,玻璃都在等着擦洗,还得收拾上两天。
村中油炸面的香气越来越浓。“一样的面炒,十样的做造”,村里媳妇们把心思全放在面食上。这是到了检验媳妇们茶饭好坏的时候。
一样的面粉,一样的青油,能做出不一样的面食,有香甜粘牙的烫面油香;有油黄锃亮、盘得整齐的馓子;有各种图案脆香可口的麻叶;有拧成麻绳状撒上白糖的麻花;有用麻籽作眼睛的面雀;有油汪汪内包红枣的油骨朵;有掺着蜂蜜形象生动的翻跟头;还有画着各种花草内包葡萄干、核桃仁、果脯的点心……全在媳妇们的心思。
客人来了福到了,光这些面食就是一桌席,常有汉族朋友经不住这色香味俱全的面食诱惑,来个风卷残云,等后面清真老八盘菜端上来时,才大呼上当,只有看的份,没有吃的肚了。
尔德节终于在清晨的邦克声中来了。大门早打开了,房内房外弥漫着檀香的味道。尕媳妇们已挑过了头遍水,水缸里的水波一漾一漾,桶沿上的水珠一闪一闪。拿小扫帚细细扫过大房,小房,北房,西房,台阶,再用大桦扫扫过院子,大门外,扫过隔壁大门,扫到路口停下,抬头看看东方,才露出鱼白肚。回屋炖上有荆芥、草果、良姜的热物儿茶,调上一勺糊墩墩黄牛奶子,一不留神,沸腾的奶茶溢了一炉面子,老人高兴地说道:“今儿来贵客哩!”
老人喝完奶茶,坐在炕上看经,等第三次邦克念完,着一袭长衫,喷点香水,挟着礼拜毯,带着儿子领着孙子,走向露天礼拜场。
这天是欢乐的一天。经过一个月各种欲望的考验,天堂的桌子摆在小村回回的炕头上,人们坐在炕桌周围,喝着奶茶,嗑着馓子,吃着酸菜粉条,品着人生百味。
尕娃们的快乐更实在。穿一身新衣跟大人洗小净,转坟念经,走家串户吃“油香”,提着砖茶冰糖桂圆转亲戚,转得肚儿圆,裤兜儿满。转完亲戚,回到家,村头那棵老树在暮色里点燃了一大片晚霞,小山村静默在燃烧的晚霞里。
清真寺的雕花木大门吱哑一声合上了,铜门扣在风中摇摇晃晃,有一声没一声地叩着木门,在渐次熄灭的灯光里,小村枕着泉,席地而卧。
铜汤瓶里的极乐
“回回家中三件宝,盖碗汤瓶白帽帽。”人生总有欠缺,小村人缺啥都可以,就是不能缺汤瓶,缺水。小村回回的祖先们刚到这星罗棋布的泉源之地时,干瘪的行囊上肯定挂着铜汤瓶。八千里路云和月,靠的是路上的清水和汤瓶,安抚困苦的心灵。
在小村清真寺门口,曾挂过一幅木楹联,左边刻着“采得天地浩然气”,右边刻着“汤瓶壶中留妙泉”,字是隶书,蚕头燕尾,苍劲古朴。楹联上的漆大片大片地剥落了,斑斑驳驳地显出松木底色,右边楹联裂了一道缝,露出毛糙的松木芡子。“泉”字下面还有火烧的痕迹,不细看还真看不出是“泉”字来。
谁也说不清那幅木楹联的来历,只道清真寺曾被人烧过,后来又被当仓库用。至于何人拿走了楹联,又何时挂上了都不重要了,有些记忆注定是要湮没的,只要小村回回们依然记得先人们悠远的邦克声。白胡子阿爷们肩搭白毛巾,左手拿小凳,右手提汤瓶,坐在屋檐下,台沿上,铜汤瓶叩在青石板台阶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回族的转场风俗
小村人讲究灌汤瓶的水。何水洁净,何水不净,胸中自有一本账。挑水前桶要洗三遍,锅碗瓢盆、刀叉勺筷洗三遍,汤瓶也要洗三遍。水缸、水桶、放水的大锅、茶壶、茶杯都要盖盖子,实在没啥可盖,就找根长棍念句经文搭在上面。
河湟谷地万里田畴
凝滞不动是死水,水流百步是活水,相比于井水,小村人更喜欢欢快的泉水。从汤瓶里流淌出来自然就成了活水,能洗去污垢,人们沐浴盥洗离不开它,女儿出嫁,儿子娶亲,双方父母都要送一对铜汤瓶。
关于汤瓶的起源,当属民国时期西宁昆仑中学的毕业生马会计的说法最传奇。话说唐王李世民梦见一个手持净壶身着绿袍之人扶住了江山,便派人从遥远的西域请来这些高鼻梁深眼窝穿绿袍的穆斯林,唐王赐给他们首领宛尕斯一把纯金“唐壶”,状如茶壶,身长、肚圆,颈长如瓶,一侧有柄,便于手提,一侧有壶嘴,弯曲高翘,又称“唐瓶壶,”简称“唐瓶”。后来回回们家家打了仿制的“唐瓶”沿用至今。
其实,汤瓶古时称“军持”或“君池”,意为瓶或壶,制作工艺和样式源于古波斯和中亚一带。隋唐时期,随中土和中亚波斯文化交流的深入和回回商人的贸易往来,大量样式精美做工考究的汤瓶也随回回商人来到中国,被称为“唐瓶”、“唐壶”或“唐瓶壶”,后来国人根据谐音叫成“汤瓶”。
小村人家的汤瓶质地不一样,有铜汤瓶,搪瓷汤瓶,铁汤瓶,陶瓷汤瓶,还有铝汤瓶和锡铁汤瓶等。离小村四五里,就有专门做陶瓷汤瓶的回回作坊,圆肚小嘴边上有耳把子,厚实、耐用。原料是村子后山的红胶泥,附近煤矿的青泥,加点碎陶瓷,磨细,按比例混和,塑形,烧制而成。
清晨,日头儿爬到西厢房窗户上的第二层木格子时,是汤瓶最忙碌的时候,全家十几口人围着汤瓶等着洗脸,孩子们的争吵常使李子树上唧唧喳喳的麻雀们阒然无声。
爷爷命运多舛,性格刚烈,可当他从奶奶手中接过铜汤瓶,目光总会柔和起来,这时跟爷爷要什么,他都会答应。我怀疑汤瓶具有阿拉丁神灯一样的魔力,提在手上看,汤瓶还是老样子,圆肚长嘴,在手中闪着紫铜的柔光,壶身上还是那棵无花果树,绿色的铜锈弥漫在几片叶子上。汤瓶的另一面是一行经文。
村人要出远门了,都要灌好汤瓶,洗个全美的大净。回家了,媳妇热好水,清清爽爽换个大净,喝口熬茶,缓口气,摸摸娃娃们的头,顺着他们期待的目光,把手伸进鼓鼓囊囊的衣兜。
新婚燕尔们就得吃点苦了,血气方刚,有时得天天清晨冼大净,跟他们开开玩笑,他们就幽默地说这几天头发就没干过。听者都是过来人,会心一笑。娃娃们在一旁莫名其妙。等娃娃们一脸络腮胡,想想过去的大人们的话,也笑了。
最能让人望水息心的是提汤瓶给亡人沐浴濯水。在悲怆的亚辛章的念诵声中,汤瓶里的细水在至亲或村中清廉者手中由上至下,从右到左细细地、静静地流过亡人的肢体,濯水人强忍悲痛洗完最后一汤瓶水,洗完亡人尘世的最后念想,然后用三尺白布裹身包封,入土为安。
落地要洗,成年要洗,风烛残年、灯灭烟消之后,又在儿女的汤瓶底下静静离场。来于土,又归于土,赤身而来,赤身而去,这一辈子中要洗净身体和心灵,那得用多少汤瓶的水啊?
后来,小村用上了自来水,水源还是那从远处山根里流过来的泉水,用水管径直引到了锅头前,水缸旁。小村人富有创意地用一个粗铁管焊住两头,安上水笼头,支在热炕里,一拧笼头就出热水,寒冬腊月就不用早早起来热水了,或许那些新婚燕尔们的头发不会再那么湿了吧。
担子和水桶就静静立在厨房门背后。村头那两眼泉很少有人去了,偶尔只看到有人拉着马儿去饮水,再后来村里买了农机,连马都看不到了,那两口泉就有了几分寂寥,几分荒芜。偶尔只在大旱季节,人们从各家拿来油香、面、鸡蛋和大葱,在泉水旁搭起白布帐篷,支口大锅,揪锅面片,念段祈雨经,修修泉,下午一场雨准会从天而降。看着聚拢起来的乌云,人们满怀欣喜回家,留给那两眼泉无尽的沉寂。
泉水正汩汩而出,然后聚成涓涓细流,最后合成潺潺小河、大河,流出极乐山口,汇入苏木莲河,奔向东南融进湟水河,再拐个弯儿就到黄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