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性的二维解读和不同追求
——路遥、贾平凹现实主义文学创作道路透视
2010-09-28王红莉
王红莉
(陕西教育学院中文系,西安710061)
现代性的二维解读和不同追求
——路遥、贾平凹现实主义文学创作道路透视
王红莉
(陕西教育学院中文系,西安710061)
现代性包含两个互相矛盾和冲突的维度:一个是启蒙现代性或社会现代性,另一个则是审美现代性或文化现代性。虽然同样坚持现实主义文学创作道路,但路遥和贾平凹的创作具有不同的现代性追求,前者侧重于启蒙现代性,后者则突出表现为审美现代性。
路遥;贾平凹;现代性;启蒙现代性;审美现代性;现实主义
(一)
现代性是一个非常复杂的文化范畴,它既是一个历史概念,又是一个逻辑范畴。自启蒙时代以来,现代性就包含两个互相矛盾和冲突的维度。一个是启蒙现代性或社会现代性,它体现为理性的胜利。合理化和工具理性是其基本表现,它展现为社会生活的现代化。另一个则是审美现代性或文化现代性。随着启蒙现代性的产生和全面扩展,一种相反的力量也随之降生并进一步加强,这就是审美现代性。它以文学艺术为典型形式,始终与社会现实保持清醒的距离,坚持不屈的批判精神。其基本精神就是对制度化的反抗。它从人的感性存在出发,尊重人的个体感性和差异,抗议理性的狂傲扩张;它是对科技理性造成人的片面性和单面化的一种反抗。[1]230这两种现代性相互缠绕、相互关联又相互冲突。
从文化、文艺层面上看,现代性主要表现为以现代主义精神为代表的文化,以及由此确立的思想、价值和精神倾向。现代性自身存在的文化悖论早在20世纪就反映在中国作家的创作活动中,比如鲁迅先生《伤逝》里的子君和涓生就是如此,经自由恋爱自觉结合后反而心里失落,没有感受到期望的幸福。随着20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的深入,现代性问题在当代文坛愈加彰显出来。许多作家在追随现代性的同时,仍流露出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沉醉与依恋,表现在作品中就是传统社会与现代社会,传统精神与现代精神、传统思维方式与现代思维方式的“断裂”。
现代性社会学家西美尔认为,个体的生成可以视为现代性的标志。舍勒也提出,现代性关涉个体和群体安身立命的基础的重新设定。[2]22-23这就说明我们更应该关注在现代性语境下人的价值信念发生的变化,人如何在个体发展与新的价值秩序间保持平衡。从人的角度思考现代性,现代性的基本冲突就可能表现为:人的主体性的极度发展及其带来的人的自由性的极度增强与人的幸福感的获得不成正比。[3]8
本文旨在以著名作家路遥和贾平凹的创作为例,从现代性在其作品中的不同表现,重新审视现实主义创作手法在新时期的创新和发展。
(二)
路遥的创作处于中国改革开放初期,人们对未来充满了各种美好的憧憬,到处都涌动着新的时代气息。现代主义正处于方兴未艾阶段,路遥仍然坚定地选择了传统现实主义的表现手法,他认为,“在当代各种社会思潮艺术思潮风起云涌的背景下,要完全按自己的审美理想从事一部多卷体长篇小说的写作,对作家是一种极其严峻的考验。”[4]4与西方小说注重虚构性截然不同,路遥师承柳青以来的现实主义创作风格,又借鉴俄苏文学的现实主义手法,注重写实即生活的再现。在小说的人物塑造、情节铺排、细节描写、遣词造句等方面,路遥与柳青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他们反映了不同历史时期中国农村重大变革中普通农民的命运沉浮,不同的是柳青反映的是20世纪50年代农村的合作化运动,就是将个体劳动聚合成大集体的生产方式。而富有戏剧性的是,作为柳青忠实的追随者,路遥恰恰反映的是由于长期的“大锅饭”给农村经济带来的破败和家庭生活的困顿,20世纪80年代农村重新实行生产责任制和“包产到户”政策,农民们由疑惑、犹豫到拥护、欢迎的过程。面对每一次的历史变革,大多数人都承受着被动转变和接受的痛苦过程,但是柳青和路遥作品的主人公们始终是一些走在时代前列的先进人物,思想、行为与当时的历史背景及生活环境高度契合,高扬着时代的主旋律。路遥的作品还刻意强调人的主体意识,尤其是人敢于直面困境、勇于战胜困难的乐观主义精神与浪漫主义激情弥漫于整部作品。
毋庸置疑,路遥在现代性的探索方面所做的努力有目共睹,他已经从柳青以“共性”为出发点的典型化创作原则转变为以个性特征为出发点的典型化塑造,他笔下的人物开始有了更多的个性化思想、感情和追求,这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确曾令读者耳目一新。特别是对一些有违传统观念的情绪,路遥特别给予了充分的理解、宽容或同情。他参照自身的生活积累和情感体验对人性的复杂进行了初步的探寻,表现了新的历史阶段下新的人生观、价值观的冲击给普通人的心灵带来的影响和变化,包含了浓厚的理性化道德反思。如对农民留守土地或是外出闯荡、理想爱情与现实婚姻的矛盾、个人价值的实现与传统的伦理道德的冲突等进行的积极思考,对《人生》中高加林在新时代的人生抉择带来的矛盾、痛苦,《平凡的世界》里少平挣脱故土的热切、秀莲决心分家的坚定、红梅选择对象的虚荣也没有横加指责,凸显出强烈的生活真实感。小说中有一个细节讲到少安和秀莲搬出去独住,后来为钱闹起别扭,他感慨道,“最艰难的岁月也许过去了,而那贫困中一家人的相亲相爱是不是也要过去呢?”“生活带来了繁荣,同时也把原有的秩序打破了……”[5]农村经济改革让人们有了更多挣钱的途径,更多实现人生价值的机会,但是家人之间患难与共的和谐关系开始有了裂痕,生活的幸福指数没有上升反而下降了。现代性的基本冲突在此显露无遗。
《平凡的世界》时代感极强,它不仅生动再现了改革时期农民们的思想观念与过去的“断裂”,而且也展示了对传统美德的坚守。在改革开放的大环境下,经过奋力拼搏,农民们逐渐走出集体合作社的负面阴影,也从一味对土地的过度开采和利用逐步向保护和养护发展。同时孙少安扎根故土、孙少平回归煤矿都表现出作家对传统道德理性的持守,对家庭和社会的和谐有序的维护。作家刻意通过孙少安在分家、发家过程经历的情感和理性的巨大冲突,经由道德的自我超越完成精神的升华。少安建起砖厂后不仅帮父亲重修了窑洞,还将村里的贫困户吸纳到自己的砖厂工作。这恰恰实现了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然后走共同富裕的道路”的发展规划。这就使得作品有较为明显的政治倾向性和理性干预色彩,成就了现实主义文学为社会、为人民服务的价值目标。至于孙少平,同样是农民的儿子,却又有着与哥哥迥然不同的人生追求。他不愿意在双水村这么个小地方屈就一辈子,想到外面的世界闯荡和冒险,仅仅做工期间就显示出他品性的不俗。不贪财、有追求(知识和理想)、乐于助人、吃苦耐劳,在追求爱情方面比哥哥更具时代意识。哥哥不敢接受润叶的爱情,他和晓霞却超越了世俗的偏见,演绎了一段不凡的爱情故事。显然较之少安,他更自信、更理性也更成熟,所以晓霞牺牲后他就重新进行了人生抉择。爱情对于他而言,已由浪漫的幻想和激情变成了沉重的责任和义务。作品为读者树立了群体式的拥有健全人格、极富魄力的榜样式人物。作品特别注重以情动人,特别是各个人物间的亲情和爱情被作家渲染得淋漓尽致,极易和读者形成情感共鸣,读者在阅读过程中获得极大的心理愉悦和情绪感染。这也许就是路遥作品在读者群中人气一直居高不下的主要原因。中国读者更容易接受传统的写实手法的审美定式,与长期以来作家创作模式受限过多造成的风格的单一有密切关系。
国学大师钱穆先生说过,全部儒家哲学的核心就是将自然人变为理想人。对人性美与善的期待和讴歌往往成为作家的创作主旨,这或许能激励读者特别是青年读者生活的勇气和昂扬的斗志,但是价值判断过于明显的作品即便对读者起到很大的诱导和感染,却会因为独白型话语阻碍了读者的独立思考,不利于促进读者鉴赏力的提高与成熟。过于强调宏大的叙事,有时也会妨碍作家对人性的深度发掘,缺乏个体生命的本能欲望与客观环境的冲突和矛盾,连爱情都在理性的支配下得到妥善的解决,没有丝毫怨怼。如田润叶对李向前,田晓霞对孙少平,秀莲对少安的感情,都表现出黄土地上女子无怨无悔的奉献与牺牲精神,而人的主体性需求和个体化差异被淡化和驱逐。路遥作品人物过多的理想化色彩,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文本内涵的丰富性,有时代“传声筒”之嫌。面对市场经济和商品大潮日甚一日的冲击,人性的复杂和幽暗已经很难回避,但是路遥的许多人物过于完美和圣洁,仍保有传统现实主义创作中的“英雄化”情结。
由于启蒙现代性的规划之一是增强现代人的主体性,使现代人的生活在理性原则的指导下越来越趋向自由,在作为主体支配世界的过程中感到游刃有余。[3]22路遥的作品正是运用理性从道德的熏陶和规训角度对人的情感进行磨砺、净化和升华,所以路遥的现代性更倾向于启蒙现代性,他的现实主义也就更纯粹、更理性。
(三)
随着现代性的发展,我们必须重新认识和评价传统文化。中国传统文化与审美现代性有着某种天然的联系,尤其是道家文化。中国的浪漫精神就可以追溯到庄子,庄子的不假人为,不求规范,反束缚、超功利的审美人生态度在根本上与西方浪漫主义接近,它们都注重人的个性和感性的发展,反对理性对人的过度束缚,主张实现人的自然化。所以审美现代性也被称为浪漫现代性。贾平凹尊崇道家文化传统中的清和平淡,心之虚静等思想,更倾向于从审美现代性维度揭示现代人自由的虚幻性。
道家审美意识中以“美”为核心,协调并统一真、善、美的关系的观念,无疑也与康德及西方马克思主义许多代表人物的美学理念一致,都坚持美的非功利性,认为美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超越功利需要、没有利害关系的存在,是人的自由自觉的对象化本质的实现和确证:无论是艺术品的创作还是欣赏,都展示了人所特有的本质规定性,即自由。对此贾平凹完全认同,他说,“我可能不是一个政治性强的作家,或者说不善于表现政治性强的作家,我只有在作品中放诞一切,自在而为。”[6]18
贾平凹曾概括中国汉民族文学“作品是武器或玉器,作者是战士或歌手”,而西方文学作品重在分析人性,愈到现代文学,愈是如此,由此产生了众多的杰作。鲁迅先生的伟大就在于既分析了人性的弱点,又有完全的中国的味道。所以贾平凹声称自己得改变文学观,在分析人性中弥漫中国传统文化中天人合一的浑然之气,意向氤氲,将是他的兴趣所在。[6]30果然贾平凹冒天下之大不韪,继续探寻新的创作视角,尝试新的创作手法,不断在创作实践中自我超越。他明确表明,“以实写虚,体无证有,这正是我的兴趣。”“如此越写得实,越生活化,越是虚,越具有意象。”“当写作以整体来作为意象而处理时,则需要用具体的物事,也就是生活的流程来完成。”[6]29《废都》应该就是作家以实写虚的典型。庄之蝶虽然披着名人的绚烂外衣,可是内在精神世界只是一个失去了自我的空壳,他的最终出走是精神的出逃。迷蒙中他似乎做出了一个明智的最后决定:远离世俗名利的禁锢,到他乡寻求精神和灵魂的自由。即使他最终在车站辞世,灵魂至少完成了一次自我超越。这里的庄之蝶虽然保留着作家身份,但又不仅仅是知识分子的代表,他似乎已经成了人欲的化身,在欲海中挣扎的凡夫俗子。他的存在彰显出普遍存在于社会各阶层尤其是知识分子群体中的焦虑感。庄之蝶早已经失去了理想化人物的特征,表现出浓厚的“非英雄化”倾向。
贾平凹的作品由于更侧重表现人性的丑陋和幽暗曾备受某些读者及学界质疑,人们往往指责他的小说过于压抑和晦暗,缺乏路遥作品的明朗和乐观。然而我们应该认识到,幽暗意识是发自对人性的与生俱来的阴暗面和人类社会中根深蒂固的黑暗势力的正视和警惕。唯有悲剧才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廉价的乐观主义应该受到鄙视和摒弃。没有勇气直面人生悲剧性的文化是可怕的,一个缺乏悲剧意识的民族是没有希望的民族。在《浮躁》之后,贾平凹一改宏大叙事的传统,转向当代人生悲剧性的思考。《废都》中庄之蝶的虚无、苦闷及最终出走,《高兴》里刘高兴进退两难的生存困境,《秦腔》里农村生活在现代化冲击下的尴尬处境和衰败趋势,都强有力地证明了作家已从初期《商州初录》、《商州又录》对质朴纯洁美丽的再现转向了对现代化浪潮下反人性反自然规律、对人的愚昧和丑陋的严厉批判。贾平凹没有简单地迎合中国主流文化,而是从分析人性弱点入手,展示现代社会的合理化进程中人在精神上的堕落、颓废和茫然,灵魂的荒芜,面对永无止境的物质欲望的膨胀人受到的物的挤压和异化现象。
在现代消费社会,大众文化也在“工具理性”和消费至上原则影响下不知不觉中实施着某种程度的文化控制,贾平凹的《废都》就曾被指是消费文化的产物,继而引发了文坛一场旷日持久的争论。经过十几年的沉淀,读者和学界更趋于理性。贾平凹敏锐的嗅觉、独到的感受力及不俗的表现力已获得更多人的认可。我们不得不承认,作家曾经的所有这些尝试与努力并非是为了哗众取宠,而是勇于创新的艺术精神之体现。所以即便贾平凹作品并非十全十美,也可以更为宽容的态度对待,不必过于求全责备。
基于对“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深刻理解,贾平凹以传统文化为底蕴,在艺术追求上大胆创新,通过学习和借鉴西方文学的创作手法,冲破了现实主义传统的固有模式,不断超越自我。特别是他的中后期作品,模仿和借鉴现代主义的自觉性愈加明显,在作品现代性的探索方面走的更远,成果也更显著。在回答《文学家》编辑关于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提问时,贾平凹的一席话就是对他兴趣极浓的魔幻现实主义做的最佳注脚,“我首先震惊的是拉美作家在玩熟了欧洲的那些现代派的东西后,又回到他们的拉美,创造了他们伟大的艺术。再者,他们创造的那些形式,是那么大胆,包罗万象,无奇不有,什么都可以拿来写小说,这对于我的小家子气简直是当头一个轰隆隆地响雷。”[7]尽管贾平凹一再强调未读过《百年孤独》,但是从其作品中我们发现了《百年孤独》的魔幻之影,如《百年孤独》反映的农业文明的衰落、商业化社会引发的道德沦丧话题,以浅显的口语讲述老祖母的故事的叙事方法及神秘主义分别可以在贾平凹的《高老庄》、《土门》、《黑氏》、《远山野情》、《龙卷风》、《故里》、《瘪家沟》、《废都》、《怀念狼》等作品找到例证。[6]286-288
贾平凹历经了更为漫长的改革过程,认识较之路遥更加全面、客观和理性,在反映改革的深度与力度上比路遥更进一步也就不足为奇了。路遥只是用纯粹的现实主义笔法反映了现代化发展初期,人们面对突如其来的变化及物质生活的逐渐富足,内心的惊诧、犹疑和惊喜。但随同文明的推进,人们在享受消费社会的好处时,也无时不处在现代社会对人的重压下。人们在享受物质极大丰裕的同时,也要承受随之而来的精神贫乏。贾平凹不仅看到了启蒙理性为社会发展带来的极大繁荣和巨大收益,更亲历了由于经济大潮和商品意识的建立给社会各阶层人们带来的心灵震撼和撞击,贾平凹不得不面对这更为纷繁复杂的现代社会,着力刻画人的灵魂承受的前所未有的各种诱惑和由此发生的可怕的裂变。人与人之间的心理疏离及其造成的个体生存的不确定性、不安全感和孤独感这个曾经被西方现代主义作家反复提及和描写的人的困境,也成为今天困扰中国现代人的重大问题。这也是审美现代性关注的焦点问题。
审美现代性注重此刻和当下,坚持自我的专断,迫切寻求超越,它是为了个体生命在失去彼岸世界的支撑后得到的此岸支撑。审美现代性对现存的文化规范和价值持批判和否定态度。[1]231贾平凹通过借鉴西方现代主义创作的观念和手法,丰富和发展自己,其具体生动的作品对审美现代性做了最佳阐释,同时也完成了由以现实主义为主的创作风格向多种艺术表现形式并举的跨越,从而在中国当代文坛上形成了独具一格的创作风格。
[1]黄力之,张春美.马克思主义文化哲学与现代性[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6.
[2]刘小枫.现代性社会理论绪论—现代性与现代中国[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8.
[3]周宪.文化现代性与美学问题[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
[4]雷达.路遥研究资料[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
[5]路遥.平凡的世界(第二部)[M].济南: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 146.
[6]雷达.贾平凹研究资料[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
[7]答《文学家》编辑部问[M]//贾平凹文集·求缺卷.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5:329-330.
[责任编辑:黎峰]
I 206.7
A
1002-7408(2010)08-0108-03
陕西省教育厅科研基金项目(08 J K 024)。
王红莉(1964-),女,甘肃兰州人,陕西教育学院中文系副教授,主要从事中西文学与文化比较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