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

梁容若

夏天是长大的时期,夏本来就当“大”讲,《方言》里说:“凡物之壮大者而爱伟之,谓之夏。”生物从小到大,本来是天天长的,不过夏天的长是跳跃的长,躐节子的长,活生生的看得见的长。您在豆棚瓜架上看绿蔓,一天可以长出几寸。您到竹子林、高粱地里聽声音,在吧吧的声响里,一夜可以多出半节。昨天是苞蕾,今天是鲜花,明天就变成了小果实。一块白石头,几天不见,就长满了苔藓。一片黄泥土,几天不见,就变成了草坪菜畦。邻家的小猫小狗小鸡小鸭,个把月不过来,再会面儿,已经有了它妈妈一半大。草长树木长,山是一天一天变丰满。稻秧长,甘蔗长,地是一天一天地高起来。水长瀑布长,河也是一天一天地变深变大。俗话说:“不热不长,不热不大。”随着太阳的增加威力,温度的增加,什么都在生长。最热的时候,连铁路的铁轨也涨长出来,把接茬地方的缝儿几乎填满。柏油路也软绵绵的,像是高起来。一过夏天,小学生有的成了中学生,中学生有的成了大学生。升级、跳班、快点儿慢点儿,总是要长。北方农家的谚语说:“六月六,看谷秀。”又说:“处暑不出头,割谷喂老牛。”农作物到了该长的时候不长,或是长得太慢,就没有收成的希望。人也是一样,要赶时候,赶热天,尽量地用力量地长。

夏天教人回到自然,从衣服里解放出来,从房屋里解放出来,从一切矫揉造作的生活环境里解放出来。海水浴、河水浴、大雨浇头,使我们领略一下天然水的感觉和滋味。睡在草地上、树荫下、河边、山坡,不论是枕着自己的胳膊,或是石头土块,总可以闻到泥土的真气息。在“汗滴禾下土”的时候,晒太阳才晒得真够,太阳有多么热,也只可以理解到七成。十成的太阳味儿要到沙漠旅行中去享受。筛过帘栊窗纱、透过帷幕衣服的风,能使我们有什么感觉呢?直直地吹来,吹到赤裸裸的胸前背后、头上脚下,风的冷热软硬才有点儿真接触。“栉风”“乘长风”“凌风飞”的种种比喻,才可以想像体味一下。水、土、太阳、空气是我们天天赖以生活的东西,可是不到夏天,什么都知道得不真切,什么都享受得不充分。夏天跟一切的虚伪、矫揉造作开玩笑:垫肩的衣服不好穿;浓妆艳抹,一遇到流汗,就弄得十分难看;不敢光腿光脚的人,也容易被猜想腿上脚上有瘢痕,有缺点,见不得人。一个人的美丑强弱,从夏天看,从浴场看,最容易接近真相,最没有掩饰。

夏天给人们种种磨难跟考验,训练人的耐性、智慧跟机敏。苍蝇、蚊虫、臭虫、蟑螂都在夏天大活跃。暴风雨、霹雳、冰雹也是夏天多。一不小心,就可以遭到非常的灾害。您要当农人,要防备几天的旱涝会造成一年的歉收;一场小病,会教草吃了禾苗。您要做商人,要当心仓库货品的霉烂;码头火车上的淋雨,可以使您的血本一下赔光。您要做工人,也须预备风啊雨啊叫您的建筑营造突然停止,大热大晒使您的工作效率无法估计。您要当医生,也须估计病人的“夏瘦”“怯夏”,减少了抵抗力。气候的突变,使正在恢复的病人遭到波折。传染病的蔓延,肠胃病的增加,也使得您更累更烦。您要当学生,暑假可不是休假的时候,正像传说里鲤鱼跳龙门一样,是过关前进的时机。升级考、升学考、转学考、就业考,一两天的成败得失,常常决定一个人一生的命运。耐得住磨难、经得起考验的,过了夏天,就变成了龙,夭矫地飞到天上;耐不住磨难、经不起考验的,只有碰得遍体鳞伤,血淋淋地退下来。

过分地讴歌夏天,好像有点儿不近人情。反过来,诅骂夏天,也是没有用的。夏是一年一回地来到,不因为我们欢喜而放长,也不因为我们厌恶而缩短,怕也没有用,逃也脱不掉。那么还是充分地利用夏天,享受夏天,对付夏天吧!您知道诸葛孔明征南的故事吗?他选择了五月的大热天过泸水,越热越大胆,越热越硬干,越热越聪明。再想到五一是国际劳动节,五四是新文化运动纪念日,有多少伟大的事业是在热天起始的呢!夏天可不是昏吃闷睡的时候。就是高吟着“手倦抛书午梦长”的诗人,也是为了睡醒好乘凉再想点什么、写点什么吧?

夏天教我们生长;教我们率真,亲近自然;教我们克服艰难跟考验。

(选自《新世纪文学选刊》2003年第7期,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