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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祝福》探究鲁迅的创伤性记忆

2010-09-06张晓辉

文教资料 2010年24期
关键词:祝福鲁迅

张晓辉

摘 要: 《祝福》作为《彷徨》的首篇,体现出鲁迅创作的转变,即从《祝福》开始,鲁迅的创作倾向由注重外在的启蒙转向内在自我情怀的抒发。因此,通过《祝福》来分析作家的创伤性记忆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和可行性。《祝福》中的祥林嫂和“我”在一定程度上都具有鲁迅的影子。

关键词: 《祝福》 创伤性记忆 鲁迅

作品《祝福》写于1924年2月7日,是小说集《彷徨》的首篇。鲁迅写完《补天》后搁笔一年多没创作小说,重新拾笔后的首篇小说就是《祝福》。那么鲁迅前后的小说创作有没有什么变化?如果有变化,又是什么原因导致的呢?

李长之先生曾谈道:“方便的说法,就是这四篇:《故乡》、《社戏》、《祝福》和《伤逝》,乃是更清清楚楚地代表一种主观的、伤感的、浪漫气氛的东西。”[1]尽管他所说的“浪漫气氛”的话语不够准确,但他认为《祝福》表达的是一种主观的、伤感的东西,却有一定的见地。换句话说,《祝福》反映了作家自身的主观伤感的内容。

不仅李长之有这样的认识,王晓明先生也曾经分析道:“在他的小说中,《祝福》是一个转折,正从这一篇起,他的自我分析正式登场了。他把它排在《彷徨》的卷首,这从他的小说的变化来看,不正是一个恰当的提示吗?”[2]这段话表明:《祝福》开始关注作家个体内在的自我分析,鲁迅小说的创作倾向开始由外部转向内部了。这也形成《呐喊》和《彷徨》创作的不同特点:《呐喊》更侧重于社会分析,而《彷徨》更侧重于作家个体的体验和内心的分析。

李欧梵也产生过相类似的看法:“可以说在《呐喊》诸篇中鲁迅是在揭示他的中国同胞的集体的精神的病,亦即国民性,这种探索在《阿Q正传》中得到了某种失望的结论。而在《彷徨》诸篇中鲁迅已开始转向自己的内心,解剖了那种似乎是无法解脱的偏重主观的失败的深处。”[3]

尽管他们的观点不尽相同,但是他们的认识有一个共同点,就是《祝福》转入了作家的自我分析,它反映了作家自身的思想、情感、意识。

既然在一定程度上,《祝福》反映了作家的自我分析,那么通过对《祝福》的挖掘,就有可能分析出作家内在的思想、情感、意识。为什么作家会创作《祝福》,作品中人物的创伤性记忆和鲁迅的创伤性记忆存在什么关系?从《祝福》开始,鲁迅的创作倾向由注重外在的启蒙转向内在自我情怀的抒发,是由鲁迅的思想矛盾和具体的生活经历出发而产生的。

从著名的“幻灯片事件”之后,鲁迅萌发了弃医从文、改造国民性的志向。于是1906年秋天,鲁迅与许寿裳、苏曼殊等人筹划办《新生》,但因经费无着、稿件匮乏,终于以失败而告终。这件事对鲁迅的打击很大,正如他在《〈呐喊〉自序》中所说:“这是怎样的悲哀呵,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为寂寞。这寂寞又一天一天的长大起来,如大毒蛇,缠住了我的灵魂了。然而我虽然自有无端的悲哀,却也并不愤懑,因为这经验使我反省,看见自己了:就是我决不是一个振臂一呼應者云集的英雄。……再没有青年时候的慷慨激昂的意思了。”[4]由此可以想见鲁迅当初充满了追求希望的激情和力量,当遭遇了现实的打击后,他的思想陷入了深深的痛苦和矛盾之中,一方面还存在着启蒙的希望,另一方面感到现实的沉重和启蒙理想的难以实现。陈留生这样分析道:“就总体而言,从《新生》的失败到《狂人日记》诞生这十几年时间里,他主要沉浸于绝望的焦虑与痛苦的反思之中……而在日常的言行中,特别是在对外界的影响方面,他几乎放弃了启蒙的思想和意愿:就社会角色而言,他很少作为一个启蒙者形象在社会舞台上出现。”[5]所以,我们在《〈呐喊〉自序》里才感觉到:鲁迅虽然还存在着担当启蒙者的意识,但骨子里已经带有矛盾和困惑的情感。正因为如此,鲁迅在创作完《补天》之后,就基本上搁笔一年多没写小说。但突如其来的事件却激发了他小说创作的又一次高峰,使他创作出了《彷徨》。而《彷徨》集恰恰就反映了鲁迅遭遇了启蒙经历的挫败后,内心的迷茫、矛盾、痛苦、绝望。

在创作《祝福》前,鲁迅经历的对他影响最大的一件事就是1923年7月,兄弟间的失和。当社会的打击向他袭来的时候,他还可以把自己的感情和力量支柱放在大家庭的经营上。然而亲情一旦瓦解,人生的意义和支柱就大大动摇了。1923年7月14日,鲁迅和羽太信子发生了一次严重的冲突,随后和周作人闹翻了。冲突后的第五天,周作人亲自送上了一封绝交信:“鲁迅先生:我昨日才知道,——但过去的事不必再说了。我不是基督徒,却幸而尚能担受得起,也不想责难,——大家都是可怜的人间。我以前的蔷薇的梦原来都是虚幻,现在所见的或者才是真的人生。我想订正我的思想,重新入新的生活。以后请不要再到后边院子里来,没有别的话。愿你安心,自重。七月十八日,作人。”[6]从此兄弟二人绝交。这件事给予鲁迅极大的打击。他的身体为此患了大病,在日记里频频有所记载:9月24日,有“咳嗽,似中寒”的记录;10月1日,则“大发热”;到11月8日,“始废粥进饭,距始病时三十九日矣”。兄弟失和不仅仅给鲁迅带来身体上的打击,他的精神、心灵也深受重创。1923年8月初,鲁迅就迁往西城的砖塔胡同六十一号,八道湾十一号的大家庭随之瓦解了。他原打算一个人搬走,他对朱安说:“你要么留在八道湾陪母亲住,要么回绍兴娘家,我会按月寄钱供养你。”但朱安的回答让鲁迅出乎意料:“八道湾我不能住,因为你搬过去,娘娘迟早也要跟过去的,我独个人跟着叔婶侄儿侄女过,算什么呢?……绍兴朱家我也不想去。你搬到砖塔胡同,横竖总要人替你烧饭、缝补、洗衣、扫地的。这些事我可以做,我想和你一起搬过去。”[7]鲁迅本想借此机会摆脱朱安,卸下无爱的婚姻包袱。然而朱安的隐忍与执着,却让鲁迅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他明白对方是和他一样的无辜的牺牲品,所以弃之不忍。同时他也知道绍兴存在的风俗,会给朱安带来致命的打击。正如俞芳谈到的那样:“绍兴风俗,一个嫁出去的女人,如果退回娘家,人们就认为这是被夫家‘休回去的,那时家人的歧视,舆论的谴责,将无情地向她袭来,从此她的处境将不堪设想,还有她家庭的社会地位,也将一落千丈。性格软弱的女人,一般说是挡不住这种遭遇的,有的竟会自杀,了此一生。”[8]正因为鲁迅知道绍兴的风俗,所以他才设身处地为对方着想。他为对方考虑得越多,自己的真情实感就被压抑得越深,他的心理就越痛苦。然而他又没办法彻底忽略自己的真实感受,从之不能。所以不管是舍弃还是选择,都让他万分痛苦矛盾。最终他出于对无辜者的不忍和对母亲的孝心,继续背负着巨大的情感包袱。在社会中,他一次次遭遇希望的幻灭和打击;在亲情里,他又失去了最亲近的弟弟。再加上兄弟失和后,他独自和朱安搬出八道湾的住处,又不得不时时面对无爱的婚姻。而这些情感的巨大伤痛,又无法遣怀,无处可诉。可以想见,此时此刻,鲁迅的心理面临着多么大的创伤啊。

而时隔不久,也就是在1924年2月7日,即农历正月初三,鲁迅就写成了小说《祝福》。小说构思和创作的时间恰恰也是举行“祝福”仪式的时节。而李欧梵谈道:“《祝福》是鲁迅小说中最强烈的悲剧描写的作品之一。”[9]可见《祝福》的情感基调和鲁迅此时悲愤的心态是相吻合的。这绝对不是一种巧合,而是作家有意识的安排。正是因为鲁迅本人的创伤性经历,激起了他内心强烈的矛盾、悲愤之情,到了不吐不快的时候,才促发了他的创作。就像李欧梵评论的那样:“他的个人主义是被包装在创作中;惟有靠着创作这个方式,他才能将个人的劳苦与焦虑,借着社会这个大主题引领出来。”[9]于是,鲁迅创作了《祝福》,借此表达个人内心的愤懑和彷徨。

因此通过《祝福》来分析作家的创伤性记忆就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和可行性。如何理解《祝福》对鲁迅创伤性记忆的体现问题,存在着这样的认识:《祝福》中的祥林嫂带有朱安的痕迹,而叙述者“我”体现了鲁迅本人的隐秘心理。陈留生谈道:“也许正是朱安及与她那次交谈,引发了鲁迅对中国妇女命运与前途的思考,并把这种思考通过小说的形式展现了出来。虽然朱安不等于祥林嫂,但她却与祥林嫂具有相似的性格。细究起来,朱安虽有丈夫,但名存实无,无论在生理上还是心理上,她都在守活寡,就在这个意义上说,她与死了丈夫的祥林嫂的遭逢是相通的。朱安不愿意离开周家,其动机与祥林嫂如出一辙。……也许,在潜意识里面他希望清除掉朱安这个他追求个人生活途程中的绊脚石,因此,才有了依照朱安性格逻辑发展而来的祥林嫂最后走向死亡,也正因为如此,鲁迅才想到内心的不安与负疚,才不断地絮叨自己的回答。但最终,他还是开脱了自己……这一结尾对众神灵虽不乏反讽含义,但却是‘我心灵得到解脱的真切写照。也许,这祝福也可视为鲁迅庆幸自己终于可以告别无爱婚姻的愉悦心态的一种潜意识流露吧。”[11]张龙福也有过类似的观点:“小说当构思、创作于大年前后之间,恰逢作者故乡‘祝福时节。更不寻常的是,这是‘兄弟失和后,作者被逐出大家庭、孤寂悲苦地度过的第一个春节。当此之时,怀乡思旧之意在所难免,亲情破裂之痛必当更甚。尽管身边有朱安陪伴,但朱安的在场不仅不能减轻,反而只能加重作者的孤寂郁闷。……细细品味便不难看出,小说中‘我的寂寞、无聊、想要出走等种种心理感受与思想情绪,恰恰十分契合此时鲁迅在现实家庭生活中面对朱安时的特定心境。从一定意义上说,‘我的形象也正是鲁迅本人身陷精神困境的某种艺术写照,在较大程度上折射出鲁迅在现实中极为复杂的真实的生活心态……如果说在祥林嫂的身上隐隐约约地晃动着朱安的影子,也不能说是毫无根据吧。……既然在现实生活中不忍伤害朱安以求取人性的自由,那么生命本能欲求的强大力量必然通过非现实的艺术方式来为自己开辟得以宣泄、获取满足的合适途径,作为‘恰恰是直觉和真正创造的基础的无意识自然会被激发到一个最为活跃的兴奋状态,自动地引领作者的艺术思维顺遂其隐秘的愿望作定向式的推进、展开,于是在小说中祥林嫂也只得被赶出家门流落至死,最终成为作者无意识的‘谋杀对象。可以说,小说《祝福》的整个创作过程,就是作者逐渐化解、宣泄自己精神郁闷的过程,也是作者无意识自我搏战取得心灵平静的过程。作者最终赢得了胜利,他以独特的小说创作成功地疗治、抚慰了自己的心灵创伤。”[12]

这种观点虽然从某种角度谈到了小说对作家创伤性记忆的体现,但是这种联系却不免过于死板和牵强。我认为,小说中的祥林嫂和“我”在一定程度上都带有作家的痕迹。“我”和祥林嫂身上有两个共同点:孤苦无依和对魂灵有无的困惑。作品中的“我”本来是鲁镇人,漂泊在外回到了故乡,“我是正在这一夜回到我的故乡鲁镇的。虽说故乡,然而已没有家,所以只得暂寓在鲁四老爷的宅子里”。从这里可以看出,作品中的“我”已是离家的游子,出门在外漂泊的困顿自不必说,连退守和休憩的家园也没有了,无异于没有根的一片孤叶。没有家,也就没有躲风避雨的地方,注定要与孤苦无依结伴。“我”所寄寓的处所是“我的本家,比我长一辈,应该称之曰‘四叔,是一个讲理学的老监生”的宅子。能够寄寓,想必已经没有别的更亲近的关系。然而这样的容身之处,也远非什么乐土。因为鲁四老爷和“我”谈话是总不投机的。所以在四叔家里,“我便一个人剩在书房里”。“剩”字指多余、遗留下来的意思。在这里作家并不是无端用这个字的,分明表达出“我”被厌弃,在故乡成为多余人的意义。当“我”决定离开鲁镇时,鲁四老爷并不很留,也分明表现出了本家的态度。连“我”将要去的城里,也是“往日同游的朋友”,“已经云散”。可见作品中的“我”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被抛弃在故乡和故乡人之外,孤苦无依。

鲁迅本人的经历和作品中“我”的记忆存在着相似之处。鲁迅曾屡次对人说:“我是被家中的日本女人放逐出来的。”[13]自从兄弟失和之后,八道湾的大家庭就四分五裂了。虽然还有母亲的慈爱,但婚姻的悲剧和生活的苦果,很大一部分也正是母亲亲手制造的。志同道合的兄弟,慈愛的母亲,这些亲情都坠落了,他几乎成为一个真正孤独的人。身边唯一陪伴的是一个他并不爱的女人,让他感到沉重无奈的婚姻。他被亲情和爱情抛弃在外的孤独和百无聊赖,与“我”的孤苦无依是相似的。而祥林嫂在鲁镇只是会说话的工具。她自从两次守寡,又经历丧子之痛后,最终被鲁四老爷家驱逐出门而行乞。而鲁镇的其他人对她是漠不关心的,只有鉴赏、嘲笑、蔑视。所以祥林嫂也是孤苦无依的。从另一方面来看,“我”在面临祥林嫂关于魂灵有无问题的询问时,“我很悚然,一见她的眼钉着我的,背上也就遭了芒刺一般,比在学校里遇到不及豫防的临时考,教师又偏是站在身旁的时候,惶急得多了”;“短期的踌躇中,想,这里的人照例相信鬼,然而她,却疑惑了,——或者不如说希望:希望其有,又希望其无……人何必增添末路的人的苦恼,为她起见,不如说有罢”;“这时我已知道自己也还是完全一个愚人,什么踌躇,什么计画,都挡不住三句问。我即刻胆怯起来了……”。[14]“我”对于魂灵有无问题的不确定,事实上反映出鲁迅对希望和未来的矛盾和迷茫态度。鲁迅曾经怀有过对希望的憧憬,也试图有所为,但经历了现实之后,发现未来带来更多的是绝望。但同时觉得这思想过于黑暗,希望并没有完全放弃,有聊胜于无吧。祥林嫂对于生死的困惑之问,也恰恰体现了鲁迅对生死的思考。直到十几年后,面临死亡之时,他才对这个问题作出了解答:“这个时候,我才确信,我是到底相信人死无鬼的。”可见鲁迅也和祥林嫂一样,一直在思考魂灵有无的问题。

从这里可以看出:《祝福》中的祥林嫂和“我”都在一定程度上具有鲁迅的影子,不能简单将某个人物和鲁迅对等。通过对祥林嫂和“我”创伤性记忆的分析,可以体现出鲁迅的创伤性记忆:社会启蒙理想的受挫,兄弟失和,无爱的婚姻。这些创伤性记忆虽然发生在20世纪20年代左右,但影响了鲁迅的一生。

参考文献:

[1]李长之.鲁迅批判.北京出版社,2003:76.

[2]王晓明.无法直面的人生——鲁迅传.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103.

[3]李欧梵著.尹慧珉译.铁屋中的呐喊.岳麓书社,1999:66.

[4]鲁迅.《呐喊》自序.鲁迅全集.上海:鲁迅全集出版社,1938:273.

[5]陈留生.在“不认”与“不忍”矛盾心理中彷徨.鲁迅研究月刊,2003,(11).

[6]周海婴编.鲁迅、许广平所藏书信选.湖南文艺出版社,1987:34.

[7][8]俞芳.封建婚姻的牺牲者——我记忆中的鲁迅先生.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254,257.

[9]李欧梵著.尹慧珉译.铁屋中的呐喊.岳麓书社,1999:87.

[10]李欧梵.中国现代文学与现代性十讲.复旦大学出版社,2002:34.

[11]陈留生.在“不认”与“不忍”矛盾心理中彷徨.鲁迅研究月刊,2003,(11).

[12]张龙福.内心苦闷的艺术化解——《祝福》的心理分析.青岛大学师范学院学报,2005,(3).

[13]许广平.欣慰的纪念.人民文学出版社,1952:25.

[14]鲁迅.祝福.鲁迅选集(第二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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