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面荒诞与自由的生命悲歌──“边境三部曲”的存在主义初探
2010-08-15刘元直
刘元直,姜 涛
(哈尔滨师范大学,哈尔滨150080)
直面荒诞与自由的生命悲歌──“边境三部曲”的存在主义初探
刘元直,姜 涛
(哈尔滨师范大学,哈尔滨150080)
科马克·麦卡锡(Cormac McCarthy,1933—)是一位获普利策奖的美国小说家,文学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Harold Bloom)把他和托马斯·品钦、唐·德里罗、菲利普·罗斯一起,列为当代美国最主要的四大小说家。《骏马》、《穿越》、《平原上的城市》构成了科马克·麦卡锡的“边境三部曲”。在三部小说中,麦卡锡记述了两名年轻的牛仔少年在美国西南部与墨西哥边境的生活状况。为了寻求理想的天堂,他们盘旋于世界的边缘。《边境三部曲》中充满了悲痛与荒诞,是一部精妙的美国边境挽歌。
荒诞;存在;自由;孤独;死亡
“美国当世四大一流小说家”之一科马克·麦卡锡(Cormac McCarthy,1933—),虽年过七旬,犹笔耕不已。《骏马》(1992)、《穿越》(1994)、《平原上的城市》(1998)构成了科马克·麦卡锡的“边境三部曲”。在那些史诗般的恢弘叙述中,我们不仅能看到恶劣的生存环境及其中令人发指的暴行,也能看到纯洁似水的柔情以及大自然优美无私的馈赠。社会的纷繁复杂,人性的善恶美丑,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幅五彩斑斓的历史画卷。麦卡锡的小说极具思想性,同时也富于艺术感染力,被评论家誉为“地狱与天堂的交响曲”。已得到评论界的普遍赞誉,这一切奠定了他在当今美国文坛上大师的地位。
存在主义的研究对象是人,关注人以及人的生存状况。形成于全面危机的资本主义社会,这一哲学思想认为生活充满了苦难、暴力及罪恶。因而世界是荒诞的,人生是痛苦的,无意义的。“人要通过行动抓住现实,并通过行动承担自己的境遇,在行动中超越它。只有我们的行动才能判定我们。”[1]21存在主义者认为“人生是一连串不停歇的选择,不选择也是一种选择。不同的选择创造展示了不同的人性即人的本质。然而对存在主义者来说人生一连串的选择只意味着一连串的失败”[1]34。
“边境三部曲”以一个充满战争、物质性、欺诈的荒诞世界为背景,体现了生存于世上的人类的荒诞、痛苦、绝望与虚无。环境的严酷和社会的强大势力使麦卡锡意识到生存于世上的人类是无助的。小说主人公为了寻求失去的天堂与真爱,投身于世界并与荒诞抗争。但是,在自由选择的过程中,即在寻求自我的过程中,他们面临的现实世界与想象中的世界截然不同。牛仔少年们的自由选择导致他们心中怀有的幻想破灭与厄运踵至。他们感到迷惘、悲怆,逃脱不了孤独与死亡,这一切充斥在作品之中。
本文将借用存在主义观点,从存在主义哲学角度,分析“边境三部曲”中荒诞的世界、个体的存在与自由及孤独与死亡。
一、荒诞的世界
“荒诞”一词包括狭义和广义两种含义:狭义上的“荒诞”是“表达欧洲知识界对二战以及战后世界绝望情绪的思潮”;而“荒诞”在广义上的含义则是指“非逻辑性,失去了清晰语义的全面无意义性,它是有意识或无意识地以生活无意义的观念为基础的”,“通常是对社会感到极度失望的结果”,“与荒诞相伴的是绝望、无出路的感受,对阐释人类当前存在的一切世界观和各种理论的崩溃的体验”[2]。由此看来,荒诞感是人对世界和人类自身存在感到陌生,感到无法认识所引起的。随着传统的人道主义和理想主义道德价值观念的解体,西方社会对人能够认识世界和自身的信心发生了根本性的动摇,世界在人的面前呈现出前所未有的陌生性,世界变得不可认识和无法解释,就如加缪所言:“一个哪怕可以用极不像样的理由解释的世界也是人们感到熟悉的世界。然而,一旦世界失去了幻想与光明,人就会觉得自己是陌路人。他就成为无依托的流放者,因为他被剥夺了对失去的家乡的记忆,而且失去了对未来世界的希望。这种人与生活之间的距离,真正构成荒诞感。”[3]
战争是“边境三部曲”的中心背景,《骏马》和《穿越》发生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与第二次世界大战之间,而《平原上的城市》则发生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同时,“三部曲”中弥漫着墨西哥革命的硝烟。约翰逊老爷子关上收音机后说道:“什么新闻也没有,都是打仗,或者是打仗的谣言。”[4]58“我想他们要把整个图拉洛萨盆地都占了去……就白占,老百姓被赶出去了。”[4]59战争使得政府干扰牧场生活,侵占家乡土地。整个故事弥漫着暴力与革命,格雷迪和比利不能扭转战争带来的不幸,但战争却为他们构建了一幅地图,将他们与自然和自身疏远,找不到生活的方向。“不管怎么说,这块地方再也不是原来的样子了,什么东西都不是原样了,永远不再会是原先那样了。战争把什么都改变了。”[4]75
世界是荒谬的,是由不可理解的偶然性构成的一片混乱,既无规律可循,也无理性可言。萨特在其本体论中将客观世界的存在称为“自在”,认为自在的特征是“存在是自在的,存在是其所是”[5]。就是说,客观世界是纯粹地、无条件地存在着的,但是,它是一个没有任何目的的结构。从根本上说,它是偶然的、不可思议的、荒诞的存在。所以,“自在”是一个巨大的虚无,它既没有存在的原因、目的和必然性,也没有任何合乎人的预料、想象和意象的东西,而是混沌一片、杂乱无章。同时,它脱离了时间性,只是它现在所是的样子。在麦卡锡看来,荒诞与虚无不仅显现为这个世界的本质,而且也贯穿于人的存在之中。置身于这样一个不可理喻的世界上,人对其自身的存在产生了一种根本性焦虑,即人失去了其存在的根本依据、目的和意义,不知自身是从何而来,又到何处去。
在麦卡锡的小说中,几乎所有人物都存在这种丧失自我的焦虑和困惑。在小说的尾声,麦卡锡试图概括和归纳他在“三部曲”中的种种思索。“可你的生活又是什么呢?你能看见它吗?生活一出现,马上就开始消失,一直消失到再也没有什么东西。你仔细看看这个世界,在什么时刻你看见生活中发生着的东西变成了你记忆下来的东西了呢?这两者又如何区分呢?生活,你既不能拿在手里让人看,又不能标在地图上,也不能表现在你画展的图形里,而我们又只能努力去做这一切。”[4]267
二、个体的存在和自由
自由是萨特存在主义哲学的基本概念。萨特曾说存在主义是一种“关于自由的学说”,存在即自由。当然,这里的“自由”是一个哲学概念,它指的是以主观性和超越性为特征的纯粹意识活动,它所体现的是人格的尊严和独立的思考。萨特在《存在与虚无》中将存在分为两种基本的形式,即“自在的存在”(beingin-itself)和“自为的存在”(being-for-itself)。前者是一种无意识的存在,是物质的存在;后者是个体在世界上按照自己的欲望来塑造自己时所获得的一种存在。按照自己的欲望来塑造自己,实际上就是自由选择、积极行动、追求真实的自我。人注定是自由的,注定了必须自由选择。萨特的存在主义思想还有一个基本观点,就是存在先于本质。这意味着人的自由先于人的本质并且使人的本质成为可能;人的存在的本质悬置在人的自由之中。萨特还进一步将这一观点在其戏剧《苍蝇》中借俄瑞斯忒斯之口表述为“我就是我的自由”。
“边境三部曲”的第一部《骏马》,讲述20世纪中叶,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的美国,两个年仔少年,主人公格雷迪和一个流浪儿阿莱文斯,不甘于大工业的侵袭及家乡的丧失,而纵马天涯、南下墨西哥,追求新田园生活的一系列甘苦交杂的经历。格雷迪果断刚毅,有责任心和荣誉感,也有乐观向上的精神。虽然他得不到家庭的关爱,在社会中饱受欺凌和折磨,也没能享受美好的爱情,但他最终仍未失去对生活的信念,继续自由的选择与存在。他们遵循自己的选择,超越了世俗的礼节和他人的阴谋;超越了自身的弱小;超越了荒谬。超越了不安的现实,他们寻找着真诚,寻找高尚的友谊与爱情。
在第三部《平原上的城市》中,格雷迪根本不考虑别人对自己的意见,毅然一次次地穿过国界,与在妓院一见钟情的玛格达琳娜相会。他不顾世俗的成见,不顾包括挚友比利在内的所有朋友们的反对,决定娶多病的玛格达琳娜为妻。他依靠爱情来唤醒自己的自由意识,他在爱情的体验中来体验自由。这正如萨特所认为的,当一个人蹂躏另一个人时,并不是、也不能剥夺别人的自由,反而为别人提供了一种自由选择的境遇,促使别人对自己面临的各种可能性进行选择。格雷迪从纵马南下到追求爱情的苦难历程,一次又一次地自我放逐,完全是按照自己的意愿为自己的人生定位,为生活赋予个人的意义。
“白湖”妓院的老板爱德瓦多不但是个阴狠毒辣的冷血恶棍,更把玛格达琳娜控制做自己泄欲的性奴。格雷迪对玛格达琳娜的追求最终使她惨遭杀害。正如存在主义者所言,“男性是欲望主体,女性是欲望客体,男性是拯救者,女性是等待救赎的对象的二元对立。”[6]在格雷迪与玛格达琳娜的关系中,玛格达琳娜一直是需要同情、帮助的对象。按照萨特的观点,人们在自己的眼中都把他人互相视为客体,但在读者眼中,格雷迪完全是行动的主体,玛格达琳娜却是处于被动地位的客体。在这个意义上,格雷迪俨然是充分体验意志自由的存在主义的英雄。
在小说的结尾中,格雷迪向爱德瓦多寻仇,在一场血腥的白刃决斗中,杀死了仇敌,自己也身受重伤。“可现在我并没有撒谎。我不那么想,也从来没那么想过。一些个人追求自己爱的人,是永远没有错的。哪怕是送了命也不顾惜。”[4]196这里,我们似乎听到了萨特在《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一书中所说的:“……人就要对自己是怎样的人负责……并且把自己的存在的责任完全由自己担负起来。”[7]也正如萨特所说:“我们在要求自由的时候,发现自由完全依赖他人的自由,而他人的自由,又依赖于我们的自由。”因此,“我就不得不在要求我自己的自由的时候,同时也要求他人的自由。”[8]
三、孤独与死亡
在存在主义者看来,人是被扔到世界上来的,客观事物和社会总是在与人作对,时时威胁着“自我”。恐惧、孤独、失望、厌恶、被遗弃感等等都是人在世界上的基本感受。因此,他们认为,存在的过程,就是死亡的过程,从而得出了“存在”就等于“不存在”的悲观主义的结论。在萨特的《死无葬身之地》(1946)中,天性软弱的索比埃正是通过对艰难环境中自我人性的不断超越,在关键时刻自主选择了自杀——以此方式杜绝了滑向懦夫和变节者的危险——成就了自己的英雄定位,决定了自己的有意义的存在。《肮脏的手》(1948)所阐明的每个人都应该主动选择自己的生活道路,在整个社会面前承担责任,使生命获得应有的意义;加缪的《正义者》(1949)中的“正义者”面对各种矛盾的对峙而坚持生活;西蒙娜·德·波伏娃的《大人先生们》(1954)所描写的战后一代知识分子的思想状况——对战争的恐怖记忆犹新,向往和平给社会带来安定和幸福,但局势的动荡使他们对前途悲观失望,表现了主人公厌倦、孤独、空虚的小资产阶级情绪。
“边境三部曲”集纳了作者对人生的意义、人与自然的依存、人与宗教关系的理性思索。由于现代大工业的发展,致使牛仔们放弃世代相沿的简朴生活方式,甚至跨越边境,去寻求自己失去的“天堂”。历史的无情变迁、人与命运的战争,使全书弥漫、渗透着失落、彷徨、悲怆的气氛。在尾声中,约翰·格雷迪死后,比利离开了牧场,开始了浪迹天涯的生活。比利遇到了另一个流浪者,两人讲述了他们的梦境。“就是这些把你送上了末路。这些东西总会把你们送上末路的。……墨西哥这块地方,面子上花里胡哨,可底子里平平淡淡,无聊得很。”[4]196“这人世生疏奇异;人们的愚妄无知;以及在面对新事物时的茫然和不知所措。他明白了一个人的一生不过是短暂的一瞬间,而时间的长河则无穷无尽。因而,对每个人来说,无论他此刻是多大年纪,无论他有过多长的经历,他永远是处在人生旅程的中途。”[4]276
应该说,存在主义死亡观对死亡有了一个更高层面的认识,让我们更勇敢地直面死亡,为了自由而不断地筹划人生,让生命更持久地绵延下去。然而,死亡作为人生命整体的一部分,是人“最本己的可能性”,当我们意识到这种可能性后,便会有最深度的痛苦:必然会死的人渴望永存,渴望永存的人必然会死。死亡的这种无法超越性始终横亘于不倦追求真理的人的面前,让人只有无奈地面对,自然会产生恐惧感,当然这种无奈并不一定是被动地等死。对于身边的人,我们悲哀地看着他无可挽救地走向衰老和死亡。死亡的这种不可替代性最终会使人们在心灵底处对死亡产生一种刻骨铭心的畏惧与困顿。故事的结尾与萨特的小说《恶心》有几分相似。在《恶心》中,罗昆丁放弃了对固定自我的幻想,服从于存在,一种如树木般自由,充分的存在。他说这种自由很像死亡。他打算“活得比他自己长久”,简单地说,就是存在。
四、结语
从整体来看,科马克·麦卡锡的创作思想芜杂,但其存在主义色彩非常浓重。不仅是本文论及的“边境三部曲”,他的其他小说都能看到作者传达存在主义哲学思考的痕迹。这种在无意义的生存中寻求意义的过程反映了存在主义的“存在先于本质”以及“自由选择”的思想。生活在何时何地都充满问题,绝没有一劳永逸的解决办法,因为问题内在就是复杂、无逻辑的,现代社会的荒诞及混乱使情况更糟糕。萨特和麦卡锡捍卫了人的尊严,他们为艰难时期的人们找到了承受苦难,在苦难中繁衍的道路。
[1]李均.存在主义文论[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04.
[2]文聘元.人生与虚无:现象学与存在主义[M].厦门:鹭江出版社,1999:18.
[3]加缪.西西弗的神话[M].杜小真,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6.
[4][美]科马克·麦卡锡.平原上的城市[M].李笃,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
[5]让·保罗·萨特.存在与虚无[M].陈宣良,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27.
[6]徐崇温.存在主义哲学[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46.
[7]让·保罗·萨特.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M].周煦良,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8.
[8]刘放桐.现代西方哲学[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0: 649.
The Life Lament of Facing Absurdity and Freedom──An Approach to the Existentialism in Border Trilogy
LIU Yuan-zhi,JIANG Tao
(Harbin Normal University,Harbin 150080,China)
Cormac McCarthy(1933-)is a Pulitzer Prize-winning contemporary American novelist.Literary critic Harold Bloom has named him as one of the four major American novelists of his time,along with Thomas Pynchon,Don DeLillo,and Philip Roth. The three novels,All the Pretty Horses,The Crossing and Cities of the Plain,of Cormac McCarthy's Border Trilogy constitute a genuine American epic.McCarthy chronicles the lives of two young cowboys in the Southwest of America and Mexico.They are poising on the edge of a world and willing to seek their ideal paradise.Filled with sorrow and absurdity,the Border Trilogy is a masterful elegy for the American frontier.
absurdity;existence;freedom;loneliness;death
I106.4
A
1001-7836(2010)02-0108-04
(责任编辑:孙大力)
2009-12-17
2008年黑龙江省研究生创新科研项目(YJSCX2008-153HLJ)
刘元直(1982-),女,黑龙江哈尔滨人,助教,硕士,从事美国文学和英语教学研究;姜涛(1956-),男,黑龙江哈尔滨人,教授,博士,从事美国文学和英语教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