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与朱淑真作品特质之比较
2010-08-15弋朝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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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洛学院 陕西商洛 726000)
李清照与朱淑真作品特质之比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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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照和朱淑真堪称宋代女性词坛中的双璧。二人有着相同的叛逆性格和卓出的才气,同为女性作家,李清照除了有女性的细腻之外还兼有男子气概胸怀,而朱淑真却把女性作家的特质发挥到极致;另外,李清照的二人的视野也有阔狭之分。同样的才情,同样的叛逆,风格却截然不同,主要是因二人生活经历以及个人气度不同所致。
李清照;朱淑真;《断肠集》;叛逆;女性特质
作为封建时代的女子,李清照和朱淑真两人身上有着很多相似之处:才华出众,都具有强烈的生命意识和个性特征,都具有强烈的叛逆意识等等。然而,历来公认李清照的成就却要远远超出朱淑真,但笔者认为这并非仅仅由于二人才华有高下之别,确是造化弄人,是很多偶然因素合力的结果。如家庭出身,婚姻爱情遭遇,人生际遇,以及叛逆的原动力不同等等。
一、两个叛逆的女性
李清照和朱淑真是宋代相去不远的两位女作家,她们都具有强烈的生命意识和自我意识,也都在词作和生活中表现出强烈的反传统,反礼教的叛逆精神。
首先李清照叛逆精神在其毫不掩饰的表达自己的情感,作“闾巷之语,荒淫之词”中体现出来。如:《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凤凰台上忆吹箫》(香冷金猊)等,都是赵明诚游宦时期李清照所写的表现对丈夫的思念和“武陵人远”后的愁绪。有这么多的词作出现,一方面当然是出于情感的自然流露,并且这些词的对象和读者原是李清照的丈夫,她的那些“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香冷金猊,被翻红浪”之词,正是闺阁之情的一种真诚直观的表达,是她情感的外化,表现出“一种相思,两处闲愁”的生活状态;而另一个方面,这种情感的宣泄能得到共鸣。正因为她和丈夫有着相同的志趣和爱好,她的情感可以外化为词,并能得到丈夫的赏识,甚至能从中得到鼓励。尽管外界对她这种不加掩饰的表达男女思念之情是横加非议,如王灼《碧鸡漫志》中:“易安居士,京东路提刑李格非文叔之女,建康守赵明诚德甫之妻。自少年便有诗名,才力华瞻,逼近前辈,在士大夫中已不多得,若本朝妇人,当推文采第一。……作长短句,能曲折尽人意。轻巧尖新,姿态百出。闾巷荒淫之语,肆意落笔。自古缙绅之家能文妇女未见如此无顾藉也。”[1]但并不影响赵明诚对李清照的认可甚至推崇,他甚至作几十首词想与《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一词较高下。不仅消解了这些非议对她的影响,而且让她能超然于“正统之士”的白眼之外,自由抒发自己的情感。
其次,李清照对于艺术有着精益求精的自觉追求,也有与男子试比高低的气概。李清照才力过人、敏慧过人。更因之作为一名女性,又有着不同于男性作家的细腻纤柔,因此她写出了许多为他人所不及的清词丽句。如“柳眼梅腮”、“宠柳娇花”、“人比黄花瘦”等,不胜枚举。她既有一般女性的明慧、温婉,又有一些男性的豪爽、刚健之气,二者兼而有之。历代词评中也注意到这一点,如沈曾植《菌阁琐谈》中说:“易安倜傥有丈夫气,乃闺阁中苏、辛,非秦、柳也。”[2]“丈夫气”对“女儿气”的一种理性的导引,使得易安词常常把委婉情思和超脱气度融而为一,自有一派大家风范。
虽为女儿身,但其词作的题材并不限于闺思秋怨,如《渔家傲·天接云涛连晓雾》。徐培均先生认为此词开端不凡,意象飞扬健劲,意境高远开阔。清黄苏蓼园词选谓之:“此似不甚经意之作,却浑成大雅,无一毫钗粉气,自是北宋风格。”[3]而这“无一毫钗粉气”或许正是其受人推崇的一个重要的隐性原因。
同时,她没有把自己拘囿于女性的情感世界之中,而性格中多了一份与男子一争高下的好胜之心。这在她的诗歌创作及《词论》中可得到证明。在《词论》中,她逐个剖析北宋以来名盛一时乃至影响深远的词作者的优劣得失。先不说其是否确切严谨,单就气势而已就不容小视。使得清代沈瑾辑漱玉词抄本评王介甫以下:此论不及乐府指迷所说平允。北宋大家被其指摘殆尽,填词岂易事哉!予素好倚声,读此论后,不敢轻下一语,恐遭妇人轻薄。[4]可以说李清照着实是一厉害角色,使得掌握话语权的男子也为之缄口。“不徒俯视巾帼,直欲压到须眉。”[5]此言不虚!
正是如此,李清照勇敢地突破了传统文化对女性的束缚,而且得到了世人的认同,可谓幸甚!
朱淑真,红颜薄命。据《断肠集序》言:(朱淑真)早岁不幸,父母失审,不能择伉俪,乃嫁为市井民家事。一生抑郁不得志,竟无知音,悒悒抱恨而终,岂止颜色如花命如叶耶![6]朱淑真反叛精神甚至比李清照更强。主要体现在:
对礼教的蔑视,对自己独特个性情感体验的大胆宣泄。
正是婚姻的不幸,禁囿于闺中,只能用诗词去排遣内心的不满,表达自己的感伤,寄托情思。一般认为朱淑真所嫁非偶,另有情人。《断肠集》中有很多情真语挚的相思离别的诗作就是为其所作。
如《元夜三首》[7]其三:
火烛银花触目红,接天鼓吹恼春风。新欢入手愁忙里,旧事惊心忆梦中。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赏灯那得功夫醉,未必明年此会同。
那怕是短暂的身体的狂欢,纵使是片刻的温柔缠绵,也希望能好好把握,贪求卿卿我我的片刻之欢,正是其欲望的一种非理性的宣泄。另如《清平乐·夏日游湖》:[7]
恼烟撩雾,留我须臾住。携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黄梅细雨。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最是分携时候,归来懒傍妆台。
这首词写的依然是情人幽会。在黄梅细雨时节,携手走在满是荷花的湖堤。一阵雨来,女主人公无限娇媚,不顾羞怯的倒入情郎怀抱中。但相聚是美好的,也是短暂的,分离归后的失落,竟至“懒傍妆台”!情思愁绪完全没有理性的导引,任其喷薄而出,不加抑制。徐士俊谓其“太纵”,正是从这一点上对朱淑真的批评。
但这恰是女性特质的体现!她正是以女性特有的敏感、细腻去感受生活,在文学作品中以感性抒发为主少理性的节制。一任情感迸发,一泻千里,不加遏制。更有一种女性的感性情感泛滥的宣泄。正因为如此,她的词作中人物情态的生动,心理感受的细微都是男性作家无法企及的。而且这种大胆的情感表述,在当时乃至在后世都可谓惊世骇俗。缪钺先生在《论朱淑真生活年代及其<断肠词>》中说:“中国古代女子在作品中倾吐爱情,以民歌最为大胆。如《子夜歌》:‘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至于有文化教养之女子,大都是出以含蓄蕴藉之笔法,像朱淑真《清平乐》词这种毫无顾忌而大胆倾吐者,可谓绝无仅有。”
其次,对个体生命的重视,对个体欲望的书写,以及和世俗不调和的态度。
“父母失审,不能择伉俪”正是朱淑真一生悲剧的开始。不幸的婚姻打破了朱淑真对幸福美满家庭生活的憧憬,所嫁非偶也注定一生断肠!但她并不因此而妥协退缩,她依然奋起抗争,用诗作宣泄自己的悲愤不满!以《愁怀》[7]为例:
鸥鹭鸳鸯作一池,须知羽翼不相宜。东君不与花为主,何似休生连理枝。
朱淑真和丈夫并非佳偶,才貌不配,强成连理。因此以纹饰斑斓的鸳鸯自比,把其夫比作浅陋的鸥鹭。自伤明珠暗投,彩凤随鸦。对其夫满是鄙薄、厌恶,也是对“所嫁非偶”不幸婚姻的控诉。
“朱淑真具有强烈的个性意识,非常珍惜自己独特的生活感受。她的精神生活不能合流于世,与世俗背道而驰,所以她在理想之爱和现实之爱的反差中承受痛苦。在志趣相悖的婚姻里,自己只能将期待的爱情生活寄托到诗词创作中”[9],追寻自己心灵深处的一片桃源。她大声宣称“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黄花》)。表现了自己执着于理想的追求。
相同的叛逆在她们的作品中表现出来的是:李清照女性特质被弱化,而朱淑真则是女性特质被强化。究其原因,就在于李清照的叛逆是一种自然的,优雅的叛逆,而朱淑真则是一种带有逼迫的,痛苦的扭曲的叛逆。
二、词风成就
李清照的词风明显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前期明快、闲适;后期沉郁、凄戚。以靖康南渡为界。其词,取得了很高成就,且对其词作,历来评价甚高。明代杨慎《词品》:“宋人中填词,李易安亦称冠绝。使在衣冠,当与秦七,黄九争雄,不独雄于闺阁也。”[10]
而朱淑真的诗作内容单一,题材单调。在其《断肠集》中,“除题对、应和诗及纯以点缀为目的的写景诗外,吟咏情怀,展露性灵的诗词约300首,占总数的五分之四。”[11]她的诗作将女性的细腻、纤柔表现出来,但却没有经过理性的整合。而且,“父权文化权威对经典文学书目价值尺度的垄断,使绝大多数女性作家作品遭受被放逐的厄运。”[12]朱淑真及其诗作正是如此,历代对其评价甚少,即使有所关注,评价也不高,如《四库全书》总目评朱淑真之诗“其诗浅弱,不脱闺阁之习”。
在成就上,二人相较,李清照成就更高,且风格偏向于雄伟开阔,突破了单一的“女子气”,而具有了士大夫们认同的“丈夫气”,符合男性评论家的审美要求。婉约豪放兼而有之。
而朱淑真则伤于柔弱偏狭,属于单纯的婉约。与当时整个时代的要求相去甚远,并且她在自身的创作中表现出了一个不同于男性词人所呈现出的独特的女性世界,她的写作没能走出闺阁,加之她的思想,行为,与宋代的世俗风气格格不入,人被冠以不贞,而诗词也相应地位低下了许多。
三、差异原因
何以造成如此差异?究其原因,因为她们家庭出身,婚姻爱情,遭逢和人生经历都不相同。
首先,李清照生活在书香门第,环境相对宽松,受到良好的教育;婚姻幸福美满,夫妻有相同爱好,在相互鼓励相互欣赏乃至于相互比拼中创作,向着更幸福的方向去追求。因而能自发的抵制礼法对幸福的破坏。有幸福家庭的庇护,因而她的反叛更为从容而优雅。她的创作更为平和,向上。她的视角是外向的,她的视野是开放的,脱离了狭小的个人爱情婚姻的局限,她的心胸更为开阔,气度更为恢弘。
但朱淑真的家庭本身就是扼杀她幸福的罪因,加之婚姻不幸。她的反叛源于对幸福的渴求,并且面对的是一个风霜剑戟交加的恶劣环境,只能由她一个人苦苦支撑。所以她的反叛是在痛苦的扭曲之后的我行我素,愤世嫉俗,行为偏僻性乖张。但实则内心充满忧伤,诗词也是自伤自悼。她的写作注定只能运用内视角,而不是外视角,她的视野是收缩的,内敛的,生活环境所限,她只能退回到“一间自己的屋子”,退回到封闭幽狭的私人空间,局限于个人爱情婚姻的不幸,在这个狭小封闭的情感圈子里,用一种充满强烈的个人情感色彩的语言来抒写自己独特的个性情感体验,缺乏理性的节制,一任情感肆意宣泄,气度就不可避免的偏于柔弱和伤感。
其次,李清照的经历决定了她的人生体验更为丰富。叶嘉莹先生在“良家妇女之不成家数的哀歌”一文中提及的:“一个女子若想写出既具深度又具广度的作品,乃必须遭遇一种双重的不幸,也就是说,不仅是个人之不幸,而且还需要结合大时代的国家之不幸,如此方能造就一个妇女成为伟大的作者。”[13]
李清照晚年亲身经历了靖康之难,南渡之艰。国破、家亡、夫丧!在其南下避难期间,她与丈夫多年精心收集起来的一些珍贵文物,也几乎遗失殆尽。一生心血付之东流,“她和当时多数人所共同感到的国破家亡之恨、背井离乡之哀,以及她个人所独自感到的既死丈夫、又无儿女、晚年块然独处、艰苦艰难的悲痛,使得她的词境界比前扩大,情感比前深沉,成就远远超出了一般女作家的和她自己早期的以写“闺情”为主要内容的作品。”[14]后期词作深刻的反应出了南渡后的时代之悲,故国之思,情状感人。
如《永遇乐·元宵》(落日熔金)连刘辰翁读后也为之泪下,并依其声以清照自喻。可见其反应的心境不以男女而有别。
而朱淑真的生活面要狭窄得多,她平日所见都是些西园、小楼、梅窗、水阁等闺阁住所,平日所为也多是梳妆、赏花、试衣、画眉等女性家居,诗作表达的感情也基本上都是女子闺阁怨情,不外乎伤春悲秋,自哀自怜自悼。如其《断肠集》中,多用“愁”、“恨”、“断肠”等字眼,表现内心悲苦。如“似篾身材无事瘦,如丝肠肚怎禁愁”,“春来出去几经过,不似今年恨最多”“谁家横笛弄轻清,唤起离人枕上情。自是断肠听不得,非干吹出断肠声”等等,用了纯女性的书写抒发自己的心灵感受、表现了女性独有的敏感细腻的情感体验和生命体验。也构建了一个寂静、幽远的远离现实的女性的低矮的天空。通过文字来宣泄内心的苦闷,表达对理想爱情婚姻的憧憬。她的一生几乎离不开闺阁亭台,春思秋悲,一味的沉浸在自己的个人情感之中不能自拔,眼界不如李清照阔大。“但她冲破男权社会的种种藩篱,不须矫饰和扭曲自己的女性性灵即曝光于众,并凭借其身世境遇的代表性、创作目的的纯粹性、作品优势的占有性三大优长,为后人提供了一个比其他女作家所能给予我们的更深微、深挚、深婉的女性世界。”[15]正因如此,决定了二人的胸襟和气度的差别。
四、结语
在同样的时代,李清照晚年遭遇是不幸的,但她最起码生得幸运,活的幸福,虽遇战乱,但对于词人李清照来讲不见得只是不幸。而朱淑真生不逢时,嫁不逢人,就连死后书稿也被付之一炬,真可谓生亦不幸,死亦不幸。她的不幸也使后人无限感慨“自古佳人多命薄,岂止颜色如花命如叶耶”![16]
同等才气,异样境遇,李清照和朱淑真这两位杰出的女性词人,把自己特有的女性生命中的情感体验留给后人,虽体验各异,但二人实为女性词坛双壁!
[1]王灼.碧鸡漫志[M].唐圭章.词话丛编[M].中华书局1981.
[2]沈曾植.菌阁琐谈[M].唐圭章.词话丛编[M].中华书局,1981,P3605.
[3][4]沈培均.李清照集笺注[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P130、278.
⑸李调元.雨村词话[M].唐圭章.词话丛编[M].中华书局,P1377.
[6][16]魏仲恭.断肠诗集序[M].冀勤.朱淑真集注[M].中华书局,2008,P1.
[7].冀勤辑校.朱淑真集注[M].中华书局,2008,P40、251、130.
[8]缪钺.论朱淑真生活年代及其《断肠词》[J].四川大学学报,1991(3).
[9]潘碧华.男女有别:朱淑真的纯女性书写[J].长沙理工大学学报,2009(3).
[10]杨慎.《词品》(卷二)[M].唐圭章.词话丛编[M].中华书局,1981,P622.
[11][15]胡元翎.论朱淑真诗词的女性特色[J].文学遗产,1998(2).
[12]赵一凡等.西方文论关键词[M].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P370.
[13]叶嘉莹.良家妇女之不成家数的哀歌[J].中国文化,2008年秋季号.
[14]沈祖棻.宋词赏析[M].中华书局,2008,P174-175.
弋朝乐(1982-),男,陕西洛南人,商洛学院中文系助教,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2010-08-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