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信仰观
2010-08-15赵艳君
赵艳君
(辽宁师范大学研究生院,辽宁大连 116029)
鲁迅的信仰观
赵艳君
(辽宁师范大学研究生院,辽宁大连 116029)
鲁迅对信仰的看法极其复杂。早期因痛惜“中国在昔,本尚物质”缺乏真诚的信仰,遂疾呼“迷信可存”,肯定宗教作为向上之民必要的精神诉求。在此过程中,却发现国人的信仰存在很多问题。无论是辁才小慧之徒还是革命小贩,只是徒有信仰的空壳。借主义、成大名是他们最普遍的模式。于是,他对“无特操”表现出的追名逐利、虚伪贪婪等种种行为进行了批判。他主张对信仰采取一种既认真又怀疑的正确态度。
鲁迅;信仰观;信仰需求;信仰危机;信仰理想
鲁迅从“立人”的目标出发,对中国民众的信仰需求、信仰危机和信仰理想发表了许多富有见地的看法,这些看法构成了鲁迅的信仰观。探讨鲁迅信仰观的体系,是一个很有价值的课题。
一、信仰需求
鲁迅在早期《破恶声论》中,从人类生存的角度肯定了宗教所表现出来的那种普遍的人类主体繁荣精神状态,以及宗教所带给民众的信仰力量。这一观念多半来自于他小时候特殊的家庭环境与教育,而且在他的作品中也多有体现对鬼神的特殊感情。
早在20世纪初,鲁迅受其师章太炎“用宗教发起信心,增进国民的道德;用国粹激动种性,增进爱国的热肠”的影响,就曾为人的迷信神灵辩护:“夫人在两间,若知识混沌,思虑简陋,斯无论已;倘其不安物质之生活,则自必有形上之需求。”[1]29即使是厥心纯白的朴素之民,在劳作终岁后,也必求一扬其精神。在他看来,人心必有所凭借,非信无以立。因此宗教的产生与存在是不可避免的。从浇季士夫与乡曲小民的比较中,他肯定了宗教“乃向上之民,欲离是有限相对之现世,以趣无限绝对之至上者也。”[1]29鲁迅站在启发民心的立人立场上,大声疾呼:“伪士当去,迷信可存,今日之急也。”
应当说,童年特殊的记忆使得鲁迅自小对于鬼神世界有着别于他人的向往甚至沉迷,如绍兴东关热闹的五猖会,长妈妈绘声绘色讲述的“美女蛇”等。此外,鲁迅回忆了绍兴两种有特色的鬼:一位是“鬼而人,理而情,可怖而可爱”的无常;一位是“带复仇性的,比别的一切鬼魂更美,更强的鬼魂”的女吊。基于年少的美好记忆,鲁迅在鬼神世界中寄予了几分美好的情愫。在迎神赛会上,只要望见一顶白纸的高帽子和破芭蕉扇的影子,大家就都有些紧张,而且高兴起来。高唱着“那怕你,铜墙铁壁!那怕你,皇亲国戚!”的无常,赢得人们的喜爱,正因为他显示了个性的自尊与坚毅。大红衫子,黑色长背心,长发蓬松,颈挂两条纸锭,垂头垂手,虽被迫至死,仍要作厉鬼复仇反抗的女吊,则张扬了倔强的血气方刚。鲁迅笔下的鬼形象,无一不浸染着他本人向往自由,反对强权的意志。他在乡曲小民的朴素鬼神信仰中找到了契合点:“公正的裁判是在阴间”。[2]279人是大抵自以为衔些冤抑的,而现实中找不到抒发的渠道,于是不得不发生对于阴间的神往。
《祝福》中对祥林嫂的描写历来述作颇多。但祥林嫂的那句天问却始终缠绕着笔者——“一个人死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我”对这个问题的回答,似乎也很含糊。“也许有吧,——我想”“那是。……实在,我说不清……其实究竟有没有魂灵,我也说不清”。《祝福》中的祥林嫂,经历丧夫失子后,在周围人冷酷的漠视中,在旧历年底的祝福中,带着终极天问式的焦虑走向了死亡。“魂灵的有无”对于祥林嫂无疑是至关重要的。所谓阴间、地狱等都是鬼信仰中的幽冥世界。鬼则指的是人死后的灵魂变成的鬼。而人的鬼魂在死后会进入阴间。“我们中国人是相信有鬼(近时或谓之‘灵魂’)的。既有鬼,则死掉之后,虽然已不是人,却不失为鬼,总还不算是一无所有。”[3]632祥林嫂正是期待着灵魂成为人的现世生命的延续,只有这样她与丈夫、儿子才能团聚,才能解脱她撕心裂肺的丧父失子之痛。其实略翻生理之书,即曰:“人体,细胞所合成也;安有灵魂?”[1]30而此时鲁迅对这一问题的含糊回答,实则成全了祥林嫂,也成全了自己。历来学界对“我”的形象问题莫衷一是。有论者把“我”混同于庸众。“他与庸众并无区别,也是一个消极的看客”;有论者指出“我最后变成了无名杀人团的一员,也是促使祥林嫂自杀的一个原因”;也有论者认为“我代表着当时所有的启蒙知识分子”。笔者认为这段对话更似是作者的自我询问与自我解答。其实,鲁迅并非一次隐形地对民间信仰给与肯定同情。在《我要骗人》中,直截了当地声称:“倘使我那八十岁的母亲,问我天国是否真有,我大约是会毫不踌躇,答道真有的罢。”甚至在《娜拉走后怎样》中,叙说了唐朝诗人李贺,困顿一生,临死时,对他母亲说:“阿妈,上帝造成了白玉楼,叫我做文章落成去了”。[4]167一个小的和一个老的,一个死的和一个活的,死的高兴地死去,活的放心地活着。《伤逝》中的涓生则希望“真有所谓鬼魂,真有所谓地狱。那么,即使在孽风怒吼之中,我也将寻觅子君,当面说出我的悔恨和悲哀,祈求她的饶恕……”[2]133人们需要一个信仰,或是为了倾诉希望,或是为了原宥失望。于是鬼神信仰对于民众是需要的,是他们真正体会抒发“白心”的实在场所。“鬼的世界的幻想,既是人对于未知的恐怖的期待与想象,同时也是人由于现实人生不能实现的欲望而产生的精神追求”。[5]197
二、信仰危机
当切实肯定了民众对于鬼神的信仰需求之后,鲁迅敏感地意识到此过程中出现了新的问题——中国人自然有迷信,也有“信”,但很少有“坚信”。他只见国人供火神菩萨,不见供燧人氏的。把只管放火,不管点灯的火神菩萨供养起来,只是希望他少作恶。和善的燧人氏却被忘却。信仰的取舍大抵只是因为利用和恐惧,凶恶的恶神就献以敬畏,和善的就理该忘却。他认为:凡有文人学士,道士和尚,大抵以无特操为特色。[6]328
五四时代是个空前价值真空的时代,同时又是空前价值泛滥的时代。“中国历史的整数里面,实在没有什么思想主义在内。这整数只有两种物质——是刀与火”。[4]327鲁迅形象地称之为“来了”。今天这个主义,明天那个主义,“但什么是过激主义呢?这是他们没有说明的,我也无从知道,我虽然不知道,却敢说一句话过激主义不会来,不必怕他;只有来了是要来的,应该怕的”。[4]363李长之在《鲁迅批判》中认为杂文《来了》,说明了中国人并无主义,中国人也接受不到什么主义。至于统治者则只有残暴,也无所谓主义。于是昭示于人的便只有那糊里糊涂地对于某一种主义的“来了”之感。[7]103国内已经吵嚷着什么什么主义时,却连一本像样的译文著作都没有。当大众为无数主义一派繁荣景象陶醉时,鲁迅总是能敏锐地看到事物的最本质。一种学问或文艺介绍进中国来,多则一年,少则半年,大抵就烟消火灭。他批评中国人做事马虎不认真,处事圆滑中庸无特操。无论是智识阶级还是革命同志,无一例外地深受其毒。在《上海文艺之一瞥》中,就借上海文艺的现状揭露了文人学士的陋习。“倘在文人,他总有一番辩护自己变化的理由,引经据典。譬如说,要人帮忙的时候用克鲁巴金的互助论,要和人争闹的时候就用达尔文的生存竞争说……随时拿了各种各派的理论来作武器……”[8]304鲁迅称之为“流氓”。在革命文学的进程中,有些“革命文学者”的两只脚就站在两只船上面:一只是“革命”,一只是“文学”。在《非革命的急进革命论者》中,他则披露了不坚定的革命家本相。“革命前夜的纸张上的革命家,而且是极彻底,极激烈的革命家,临革命时,便能够死掉他先前的假面,——不自觉的假面……要驳互助说时用争存说,驳争存说时用互助说;反对和平论时用阶级争斗说,反对争斗时就主张人类之爱。”[8]233鲁迅深恶他们这种忽翻筋斗式的无特操行径,批判他们缺乏坚韧的操守以至信仰。实际上,鲁迅的矛头不是上帝,而是信仰上帝的人;不是仁义道德,而是拿着仁义道德旗帜的人。在他看来,中国有许多事情都只剩下一个空名和假样,就因为不认真的缘故。
“倘若难于保障最后的胜利,你去不去呢?”[8]63震耳欲聋的诘问,紧逼之下,拷问着脆弱的信仰。在《圣经》之《约伯记》中,撒旦使用各种灾难手段来试探自称正直、敬神、从来不做不义的事的义人——约伯。结果只是耶和华的变相妥协,约伯不可能无缘无故地敬神。而鲁迅却坚定宣告: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他以他一生勇往直前、无怨无悔的行动,反讽着一切“无特操”的行径。
三、信仰理想
那何为真正的信仰理想,即理想状态下的信仰呢?笔者认为,鲁迅旨在强调对信仰持着一种既信又疑的审慎态度。既不盲从,也不保守因循。在信与疑之间保持应有的张力:一要认真,二要怀疑。
所谓“认真”,应该是指一种坚执的韧性。鲁迅在目睹广州的玄坛和李逵大像后,他感慨广州人的迷信,虽不足为法,但那认真是可以取法的、值得佩服的。实际上,鲁迅在中国传统迷信信仰中,吸取的不是类似教义的内容,更多的是信仰显现出来的力量。信什么不重要,关键是依恃着这信仰一直走。鲁迅在北平辅仁大学演讲时,叙说只装有军装的照片、而并无练操之实的许多中国青年,无端地被日军抓走送命,感叹:“日人太认真,而中国人却太不认真……这样不认真的同认真的碰在一起,倒霉是必然的”。[9]408
而鲁迅自己确实是一个坚持、执着、认真的人。在回忆韦素园君时,鲁迅不无怜惜地写到“他太认真,虽然似乎沉静,然而他激烈……一认真,便容易趋于激烈,发扬则送掉自己的命。沉静着,又啮碎了自己的心”。[3]66-67其实这何尝不是自况?在劳其一生的杂文战斗中,他坚持着试图用是匕首,也是投枪的杂文,能和读者杀出一条生存的血路。而与此相对的无特操的所谓文人,则用一种“生意经”,用三角钻出来所谓活路。有时,鲁迅坚持得甚至有些偏执。正如竹内好所说:“鲁迅在他的性格气质上所把握的东西,是非宗教的,甚至是反宗教的,但他把握的方式却是宗教的……鲁迅并不认为自己是殉教者,而且很讨厌自己被看作殉教者……但是在我看来,他的表达方式却是殉教者式的。”[10]8他是只知道向前走的过客,尽管前面也许是坟;他是只知道一律举起投枪的战士,尽管这是一片无物之阵;他是拒绝喝那没用药调和的酒的人之子,尽管碎骨的大痛楚透到了心髓……这种坚持是靠一种感性的情感,类似宗教的信仰情感,使看似无意义的行动赋予了某种特定的意味。
所谓“怀疑”,即保持用一种怀疑的眼光来审视世界,为迷(痴迷)信预先提供必要的清醒剂。在“来了”的社会转折期中,冲荡着各种思想,冲击着刚刚苏醒的国人。从中选择什么,拒绝什么,鲁迅始终以怀疑的眼光,不拘泥于任何一种主义、思想。他从古代、西方的文化中,做着“取今复古,别立新宗”的努力。甚至他一生都反对什么“鸟导师”,“……我也不相信他们……无须谁指引”,[4]300“假使真识路,自己就早进向他的目标,何至于还在做导师。”[11]58正像竹内好认为的“鲁迅并没有立场”一样。大多数情况下,在鲁迅浩瀚的批判杂文中,看到的总是他怒其不争的揭露、近似刻薄的嘲讽。也有大量的争论文字,似乎确实没有鲜明的立场。余英时就曾说“他没有一个积极的信仰。他要代表什么,他要中国怎么样,他从来没有说过,尽是骂这个,骂那个”,[12]15但笔者认为鲁迅最大的信仰不就是“我以我血荐轩辕”吗?怀疑是他思考的方式,也是他思考的表达。他不停地写,不停地怀疑,试图探索一种他未曾体会过的生活,并且一生坚定地践行着这一信仰。正是五四一代的启蒙先锋,他们在寻路的过程中,既有坚定的信仰,同时又不放弃自己独立思考的个性。他为我们后人提供了值得借鉴的信仰观念。
[1] 鲁迅.鲁迅全集:第8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5.
[2] 鲁迅.鲁迅全集:第2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3] 鲁迅.鲁迅全集:第6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4] 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5] 钱理群.心灵的探寻[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
[6] 鲁迅.鲁迅全集:第5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7] 李长之.鲁迅批判[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3.
[8] 鲁迅.鲁迅全集:第4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9] 鲁迅.鲁迅全集:第7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10] 竹内好.近代的超克[M].北京:三联书店,2005.
[11] 鲁迅.鲁迅全集:第3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12] 何梦觉.鲁迅档案:人与神[M].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2001.
Lu Xun’s View of Faith
ZHAO Yan2jun
Lu Xun has a rather comp licated w ay of looking at belief.In the early stage,he deep ly regret2 ted of lacking of sincere belief,because since ancient times China has alwaysa penchant formaterial life. Then an outcry w as given by Lu Xun,w hich w as“superstitious belief can be kep t”.He affirmed that re2 ligion can become a certain kind of spiritual aspirations for those peop le w ho were always making p ro2 gress.But,gradually,he found that there still existed many p roblem s for national beliefs.No matter the personsw ho were lack of capability o r those personsw ho did not have any contribution to the revolu2 tionary w ere just a shell of faith.U sing other doctrine and becom ing famous are their most universal mode.So he criticized behaviour of going after fame and money,greed and hypocrisy w hich were exerted from lacking of belief.He claimed that we should adop t a kind of attitude that was not only conscien2 tious but suspicious.
Lun Xun;belief;spiritual aspirations;faith crisis;belief ideal
I210.96
A
167128275(2010)0220068203
2009211202
赵艳君(19852),女,山西汾阳人,辽宁师范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石柏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