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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物”中见“心”
——重读鲁迅小说《在酒楼上》

2010-08-15张艳龙

河北民族师范学院学报 2010年4期
关键词:朱安酒楼荞麦

张艳龙

(河北民族师范学院 中文系,河北 承德 067000)

在“物”中见“心”
——重读鲁迅小说《在酒楼上》

张艳龙

(河北民族师范学院 中文系,河北 承德 067000)

《在酒楼上》是鲁迅先生小说创作中颇有争议的一篇,作者试图结合小说的创作背景来深入解析作品中的人物形象,探求文本的真正旨归。

变形书写;跳线;小玛德莱娜

《在酒楼上》是鲁迅小说中最为复杂的一篇,所以这样说,原因有二:一是评价悬殊。上世纪30年代,李长之先生批评《在酒楼上》对话简单,是鲁迅写得特别坏,“坏到不可原谅的地步”的几篇作品之一;到了80年代,林非先生则认为,在五四以来诸多探索知识分子道路和命运的短篇小说中,《在酒楼上》是“最有深度和境界”的;二是理解多样,同是面对这篇小说,许钦文看到了“知识分子改造”,周作人和曹聚仁看到了 “鲁迅气氛”,王瑶先生看到了嗜酒、颓废、消沉和随遇而安,看到了小说与魏晋风度、魏晋风骨的内在联系……。

然而,当我重读这篇作品,总是抑制不住一种冲动,一种“索隐”和“猜谜”般的冲动,小说字里行间流溢出的文本信息,使我越来越相信:《在酒楼上》是鲁迅家庭生活“苦闷”的变形书写,某种“突围”意识潜孕其中。

在以往对《在酒楼上》的解读中,人们非常重视吕纬甫和叙述者“我”这两个人物,重视辨析他们与作者之间的关系。对他们之间关系的理解,直接影响着对整篇小说的把握。但是在重读这篇作品的过程中,反而是顺姑这个次要人物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慢慢地意识到,她可能是我们打开这篇小说秘密的“钥匙”。

据周作人回忆,顺姑实有其人,是住在周宅西边大书房里的阿有的女儿,“顺姑的真名字已记不清楚,她是一个很能干的少女,……”[1]P111周作人可以为我们提供一些线索,但对于小说中的人物塑造,鲁迅另有说法,在谈到自己怎么做起小说来时他曾说过,小说中所写的事迹,大抵有一点见过或听到过的缘由,“但决不全用这事实,只是采取一端,加以改造,或生发开去,到足以几乎完全发表我的意思为止。人物的模特儿也一样,没有专用过一个人,往往嘴在浙江,脸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是一个拼凑起来的脚色。”[2]P513在鲁迅的“拼凑”中,我依稀看到了朱安的影子。

说到这里,我们不能不了解一下这篇小说的创作背景。1923年7月中,周氏兄弟反目,8月2日,鲁迅携夫人朱安暂时迁居砖塔胡同61号,直到1924年5月25日才移居“西三条新屋”。《在酒楼上》完成于1924年2月16日,它的构思和最终完成就在此间。砖塔胡同61号的房屋既少又小,鲁迅一家住三间朝南的正屋,母亲更多时间住在八道湾周作人那里,有时来此同住。据邻居俞芳女士回忆,太师母(鲁瑞)回八道湾去时,夫妇二人同桌吃饭,饭桌上谈话就很少,朱安如果开口,无非是问问菜的咸淡口味是否合适,“大先生(鲁迅)或点头,或答应一声,这类‘是非法’的谈话,一句就‘过门’,没有下文。”白天没话,晚上“则各到各的屋里睡觉”。[3]P137这就是当时周、朱二人的婚姻状况。

不幸的婚姻是鲁迅生活中的一块“暗伤”,在以前的文字中,鲁迅对此有过间接表达。1919年初,鲁迅曾收到一位不相识的少年写来的题名为《爱情》的新诗,其中有这样的诗句:“我是一个可怜的中国人,爱情!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我年十九,父母给我讨老婆。……可是这婚姻,是全凭别人主张,别人撮合:……仿佛两个牲口听着主人的命令:‘咄!你们好好的住在一块儿把!’”读此诗鲁迅感同身受,他写了一篇悲凉的随感,文中显示了决然的承担精神。其中写道:“在女性一面,本来也没有罪,现在是做了旧习惯的牺牲。我们既然自觉着人类的道德,良心上不肯犯他们少的老的罪,又不能责怪异性,也只好陪着做一世的牺牲者,完结了四千年的旧帐。”[4]P337住在砖塔胡同,鲁迅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八道湾宽绰,有祖孙三代同院而居的热闹,这些或多或少都会冲淡鲁迅对于婚姻的“苦闷”体验。一旦分爨而居,每日四目相对,是否要“陪着做一世的牺牲,完结了四千年的旧帐”?这一问题,时时纠缠着鲁迅。加之不久前兄弟反目给他的生活带来的冲击,鲁迅的确要清理一下自己的感情。在我看来,完成于此时的《在酒楼上》,正是他清理夫妇、兄弟之情时心理活动的变形书写。

了解小说的创作背景可以使我们的解读获得一种必要的基础,为我们认识作品中的人物指示大致的方向。当然,这种指示是间接的。前面曾经说过,“阿顺”的形象总是让我想到朱安,这倒不是因为“顺姑”和“安姑”名字的意思有相近处,而是小说对顺姑的描写有朱安的影子。我们看小说对阿顺的描写:

他有一个女儿叫阿顺,你那时到我家里来,也许见过的,但你一定没有留心,因为那时她还小。后来她也长得并不好看,不过是平常的瘦瘦的瓜子脸,黄脸皮;独有眼睛非常大,睫毛也很长,眼白又青得如夜的晴天,而且是北方的无风的晴天,这里的就没有那么明净了。

我所以有这种印象,是基于俞芳对在砖塔胡同时朱安的回忆:

大师母(朱安)个子不高,身材瘦小;脸型狭长,脸色微黄,前额、颧骨均略突出,看上去似带几分病容。眼睛大小适中,但不大有神,而且有些下陷,梳发髻。脚缠的很小,步履缓慢不稳。[3]P135

必须强调,这种联想带有“瞎猜”成分,两段描写也许只是偶然间的相似,如身量、脸型、面色相等等,对眼神的描写就不尽相同。这种相近或相同可以理解为阿顺形象中有鲁迅对少女朱安形象的想象性还原。对于这种想象性还原大家并不陌生,《故乡》中的少年闰土,就是这样产生的。

但我的印象还是被小说中吃荞麦粉这件事加深了。小说写“我”前年回来接母亲,一天长富正在家,不知怎的就闲谈起来,文中接着写道:

他便要请我吃点心,荞麦粉,并且告诉我所加的是白糖。……我生平没有吃过荞麦粉,这回一尝,实在不可口,却是非常甜。我漫然的吃了几口,就想不吃了,然而无意中,忽然间看见阿顺远远的站在屋角里,就使我立刻消失了放下碗筷的勇气。我看她的神情,是害怕而且希望,大约怕自己调得不好,愿我们吃得有味。我知道如果剩下大半碗来,一定要使她很失望,而且很抱歉。我于是同时决心,放开喉咙灌下去了,几乎吃得和长富一样快。

周作人喜欢谈吃,《〈彷徨〉衍义》介绍了小说中提到的油豆腐、茴香豆、冻肉、青鱼干,唯独荞麦粉只字未提,这不能不让人奇怪。更可怪者是吃法。夏季人们常吃荞麦凉粉,先把荞面打成稀糊,加热晾凉后凝成坨,吃时切成条,再加盐、醋、芥末、香菜末儿等。小说所写荞麦粉加白糖调好,更像北京的茶汤、藕粉之类。说到藕粉,俞芳女士的回忆为我们提供了一些线索:

大师母操持家务是称职的,节俭持家,空下来就做做针线。她还能炒一手道地的家乡菜。每当大先生有客人来,她总是以礼相待的,泡茶、烧点心,都很尽心;但有时因考虑不周,不够得体,落得吃力不讨好的情况也是有的。例如,初搬到砖塔胡同时,有一天大先生的学生常维钧来,那时天气很热,扇着扇子还出汗,而她除泡了两杯热茶外,还送去两碗热气腾腾的藕粉当点心。客人接了点心,很尴尬,热上加热,怎么吃呢?大先生对常维钧摇摇头,苦笑着说:既然拿来,就吃吧,无非是再出一身汗而已。[3]P136

我不敢说这件事就是小说中吃荞麦粉一节的本事,但它们太相似了。这里不同是明显的,时间变了,地点变了,人物变了,点心变了,但不同之处也许正是作者加以艺术“变形”之处。这件事应该发生在1923年8月,“给常维钧留下很深印象”,1978年春天俞芳女士到北京访问常维钧先生时,二人还谈到此事。小说完成于1924年2月,那时鲁迅对此事一定也印象很深,小说中对阿顺远远站在屋角 “害怕而且希望”的神情的精彩描写,恰是当时情境下朱安神情的写照。

小说写点心最有名者莫过于普鲁斯特 《追忆似水年华》中的“小玛德莱娜”,作者的灵感不仅储存其中,而且被点心的气味和滋味所激活,“它们以几乎无从辨别的蛛丝马迹,坚强不屈地支撑起整个回忆的大厦。”[5]P49也许,《在酒楼上》中的“荞麦粉”正是这样一种点心,它是一道“窄门”——一道连通小说世界与现实世界的窄门,它恰是鲁迅创作灵感的原始触发点。

以上所论终属推测,要想推求小说的意旨,还是要回到文本,在文本中寻找更为可靠的信息。然而,文本让我诧异的恰是吃荞麦粉之后叙述中出现的“空隙”——叙述语调的“跳线”。这里所谓“跳线”是指叙述语调的中断和突变,所叙之事与所抒之情的不搭调。小说接着写道:

……我由此才知道硬吃的苦痛,我只记得还做孩子时候的吃尽一碗拌着驱除蛔虫药粉的沙糖才有这样难。然而我毫不抱怨,因为她过来收拾空碗时候的忍着的得意的笑容,已尽够赔偿我的苦痛而有余了。所以我这一夜虽然饱胀得睡不稳,又做了一大串恶梦,也还是祝赞她一生幸福,愿世界为她变好。然而这些意思也不过是我的那些旧日的梦的痕迹,即刻就自笑,接着也就忘却了。

我不敢武断地认为鲁迅是在以“饮食”写“男女”,但是,几乎文中的每一句话,都能在前面的背景材料和分析中找到情绪线索;对一次吃点心的尴尬经历而称“苦痛”,且发如此大感慨、大“祝赞”;本来写实的叙述到结尾时却变成了“旧日的梦的痕迹”,……如果无视这一切,只能说我们在有意回避,回避表面叙述下隐含的另一番情感内涵——婚姻的 “苦闷”体验。

《在酒楼上》中另一重要人物是吕纬甫。据周作人讲:“这人物的性格似乎有点象范爱农,但实在是并没有模型的,因为本文里所说的吕纬甫的两件事都是著者自己的,虽然诗与真实的成分也不一样。”[1]P104如就总体看,以往的解读大多还是看重吕纬甫身上的鲁迅元素的。例如钱理群先生就非常肯定周作人的说法,认为这篇小说“最具鲁迅气氛”,并认为所谓“鲁迅气氛”,“主要是指鲁迅的精神气质在小说里的投射。”[6]P59这种精神气质投射的主要“附着点”,应该就是小说中的人物——叙述者“我”和主人公吕纬甫。但是,正像周作人所说的那样,诗与真实的成分是不一样的,这里已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这是由作品中有意无意的艺术变形造成的。在我看来,这里所谓艺术变形,是指作者通过叙述者“我”与主人公吕纬甫的设置,将自我对象化、客体化,从而将自己内心深处的思想、心理和情感,通过自我审视和对话,直接呈现出来。有了这样的认识基础,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在酒楼上》另一处显著的叙述“跳线”——这就是小说开始时对“迁葬”一幕的描写:

……我站在雪中,决然的指着他对土工说,“掘开来!”我实在是一个庸人,我这时觉得我的声音有些希奇,这命令也是一个在我一生中最为伟大的命令。但土工们却毫不骇怪,就动手掘下去了。待到掘着圹穴,我便过去看,果然,棺木已经快要烂尽了,只剩下一堆木丝和小木片。我的心颤动着,自去拨开这些,很小心的,要看一看我的小兄弟。然而出乎意外!被褥,衣服,骨骼,什么也没有。我想,这些都消尽了,向来听说最难烂的是头发,也许还有罢。我便伏下去,在该是枕头所在的泥土里仔仔细细的看,也没有。踪影全无!

对于这段文字,钱理群先生读出了吕纬甫对小兄弟和母亲的温情,读出了鲁迅对已经逝去的生命的追踪和眷恋。但在我看来,为一个已故多年的小兄弟迁坟而掘墓,无所谓“决然”,无所谓“在我一生中最为伟大的命令”,文中对“无聊的事”的叙述中情绪突变,恰是作者通过“掘开来”的象征行为决意清理自己一向珍视的兄弟之情的心理写照。当发现其中无物,自己所珍视的感情已“踪影全无”之后,一种失意、萧疏、哀婉的情绪涌上了吕纬甫的心头。

这里引起我关注的是周作人对“迁葬”一节的反应。周作人在他的“衍义”中一再强调“迁葬”是“事实”,小说对此事的叙述是“很可珍贵的资料”。[1]P106他还详细记述了自己为四弟建坟和立碑的事情。其实不难发现,周作人的叙说有意无意之间造成了对小说阅读的抑制,抑制读者可能的“越位”想象,使文本中的兄弟情锁定在四弟身上。然而,兄弟失和对鲁迅的小说创作还是产生了影响,据许广平回忆,鲁迅在休息或与人闲谈的时候,曾经说过:“我的小说中所写的人物,不是老大就是老四。因为我是长子,写‘他’不好的时候,至多影响到自身;写老四也不要紧,横竖我的四兄弟老早就死了。但老二,老三绝不能提一句,以免别人误会。”1934年,鲁迅在《答〈戏〉周刊编者信》中也说过同样的话,从这些话中不难看出,《在酒楼上》写小兄弟,写掘坟,既是一种回避,也是一种策略,更是一种象征。

一旦我们认识到,《在酒楼上》是鲁迅对自己家庭生活“苦闷”的变形书写,小说中许多细节都可“落在实处”,小说中的象征和隐喻可以获得新的理解,同时我们还可以隐约感受到渐趋明晰的“突围”意识的生成。说到“突围”意识,我们不能不仔细揣摩小说的结尾。“我”和吕纬甫分别了,向着相反的方向。“我独自向着自己的旅馆走,寒风和雪片扑在脸上,倒觉得很爽快。见天色已是黄昏,和屋宇和街道都织在密雪的纯白而不定的罗网里。”这里的“爽快”正是一番感情清理后“去意已决”的感受。一年多以后,这种“突围”意识在《伤逝》的结尾表达得直接而清晰:“我要向着新的生路跨进第一步去,我要将真实深深地藏在心的创伤中,默默地前行,用遗忘和说谎做我的前导……。

说句实话,以这样的方式解读鲁迅的小说无疑是一种冒险,我们既要通过其小说中的物象、行为,来推求他的“心”迹,又要时刻警惕自己的解读不要沦为鲁迅所鄙视的“文坛消息家”和“流言家”的行径。即使时间距离给了我们更为自由的解释空间,但这样的解读还是会有穿凿附会之嫌。既然已涉穿凿,不妨穿凿得更彻底一点。我们知道,鲁迅重视小说中人物的命名,看似平常的人名,很可能大有文章。一般而言,鲁迅小说人物的命名可分两类:一类是有讲究的,如阿Q、孔乙己、高尔础之类;另一类则没有什么讲究,无所用心;或者有,鲁迅没说过,我们也看不出,如魏连殳、祥林嫂、涓生、子君等等。吕纬甫大概也属此类。但我想在文章最后对“吕纬甫”的命名稍做推测。我觉得这三个字,很可能是从前文提到的常维钧先生的名字变化来的。一则常先生是吃藕粉事件的当事人,二则由“常”到“屡”再到“吕”,“纬”字同,“钧”而“君”而“甫”,字音、字意的变化轨迹尚依稀可见。

[1]周遐寿.鲁迅小说里的人物[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

[2]鲁迅.我怎么做起小说来[A].鲁迅全集[M].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3]俞芳.封建婚姻的牺牲者——鲁迅先生和朱夫人[A].我记忆中的鲁迅[C].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1.

[4]鲁迅.热风·随感录四十[A].鲁迅全集[M].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5][法]M·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M].第一卷,南京:译林出版社,1989.

[6]钱理群.鲁迅作品十五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

I210

A

1005-1554(2010)04-0029-04

2010-04-20

张艳龙(1976-),男,满族,河北隆化人,河北民族师范学院中文系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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