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人类回到时间静点——解读艾略特《四首四重奏》中宗教救赎思想
2010-08-15殷定芳
殷定芳
(淮阴工学院外国语学院,江苏 淮安 223003)
《四首四重奏》是T.S.艾略特(1888~1965)模仿贝多芬四重奏艺术形式的大胆尝试,由独立成篇的四首诗构成,它们分别代表空气、土、水、火四元素,仿佛是音乐上长短大致相等的四首四重奏,每首均有大致相等的五个乐章。诗人通过这首长诗反映了他的宗教历史观和人生观。历来的研究者对本诗的时间观作了多方面的研究,他们结合哲学和神学对本诗的时间观作了深入阐述,该诗分别表达了艾略特对过去、现在、未来时间进行的思考和体悟。
1 重现上帝之道,救赎人类的沉沦和空虚
《四首四重奏》中第一诗篇《烧毁了的诺顿》在对现实时间和永恒时间的沉思中拉开了序幕,为整首长诗定下基调——基督教对现实时间中人类的救赎。“这种对于过去、现在和将来的时间观念的奥古斯丁式的形而上思考,暗示了艾略特试图跳出现实世界中‘现在’这一范围,朝着永恒时间中的‘现在’前进的决心。”(杨渝,2008:138)这个决心在《烧毁了的诺顿》开篇及第一乐章结尾处两次出现:“可能发生过的和已经发生过的/指向一个目的始终是现在。”
这个“现在”,正是上帝意义上的永恒“现在”,是永远不变的常在。诗人是以一个基督徒和古典主义者的价值标准描绘和抨击现代西方文明的衰败和人的堕落,他提出的拯救之道是基督教义中的精髓:舍予、同情、控制。诗人对死亡的描写是他对日渐沉沦、混乱不堪世界的鞭挞和揭露。诗人厌恶眼前这个喧哗与骚动的时代,他凭着敏锐的目光和敏感的神经觉察到人们百无聊赖、缺乏准则、行尸走肉般地生活着。在诗人看来,这种醉生梦死、丧失信仰、毫无目的的生活,对于人类来说是可怕的。诗人希望有更多的人能了解虚无,对生命的意义有更深一层的认识。只有充分认识到当今世界死一般的存在,才能超越它,才有可能建立新的准则和秩序。诗人虽然对上帝死了感到深深的遗憾,然而他能够正视眼前的现实,认为世界沦落到这个地步是既成的事实,而且眼前的混乱仍会持续下去,人们还得经受转折时期的阵痛。
“现在的时间与过去的时间 /两者也许存在于未来之中,而未来的时间却包含在过去里/如果一切时间永远是现在/一切时间都无法赎回。”这是诗人受《圣经·旧约·传道书》第三章第十四至十五节的启示:“神一切所做的,都必永存,无所增添,无所减少。”然而,“救赎时间”到底是什么意思?那看不见摸不着的时间又有何必要去拯救?诗人在《小吉丁》中对此做出解答:“一个没有历史的民族不能从时间里得救。”
从组诗里可以发现,诗人思想上发生了巨大转变。从前期《荒原》中对世界与宗教决裂的绝望转变为对重现上帝之道宗教拯救的希望。有评论家在早年指出,“四重奏”这个题目暗示全诗是从四个维度来书写诗人内心的复杂情感。这四个维度分别象征着基督教世界的过去、现在、将来和永恒。也有学者认为,这四个篇章喻示着四种重要物质:土、气、水、火,它们相互转化并相互关联形成了两条道路。赵萝蕤在翻译诗歌前言中引用赫拉克利特名言中所提到的“上升的路”和“下降的路”,暗指宗教“救赎之路”。这首诗中含义丰富的意象图景都指向了一种宗教拯救的线路。沿着这种思路细读《四个四重奏》,不难发现诗中隐藏着大量的宗教救赎思想,诗人试图呈现在被战争和后工业文明摧毁的世界中推行的宗教拯救蓝图。
诗中提到的“旋转世界的静点”,是上帝时间和人类时间的交叉点,是救赎行动的终极指向。那么,这样的“现在”和“静点”在哪里可以找到呢?“脚步声在记忆中回响 /沿了我们没有走过的那条走廊/进入玫瑰园”。“玫瑰园”这个意象被很多评论家解读为《圣经》中的伊甸园 T.S.Eliot。这种解读并不缺乏根据,因为艾略特在接下来的诗句中暗示道:
“穿过第一道门 /进入我们的最初世界?进入我们的最初世界/他们就在那里,端庄高贵,隐而不见。”
组诗开篇处连续两次出现的“最初世界”正是诗人宗教拯救理想的最终归宿地——人类最初的居住地伊甸园,上帝的怀抱。而“他们”和“我们”,不妨推知是诗人想象中的亚当、夏娃,以及堕落尘世的亚当和夏娃后代的影子。
“他们就在那里,作为我们的客人,被我们接待同时又接待我们?他们就在我们身后,倒映在池子之中/树丛里满是小孩 /他们忍着笑,激动地藏在那里/去,去,去,那鸟说,人类难以承受太多的现实。”
从天堂到现实,可惜原初世界像镜中之花一样无法触摸。诗人从美好的“玫瑰园”的芳香中又被残酷地击落人间,一如当年亚当和夏娃的沉沦。“现实”作为“永恒”的对立面,正是人类生命难以承受之重,是宗教救赎的意义所在。如果没有现实世界的“现在”,旨在上帝的永恒“现在”的宗教拯救也就没有了实施的意义。
2 重现上帝之道,救赎人类通过无知之路
《四首四重奏》中第二诗篇《东库尔克村》中,“现实”的图景得以详细展现:
“我的开始之日便是我的结束之时/一座座房屋不断竖起来又倒下去/化为瓦砾一片,被扩展,被运走,被毁损,被复原/从陈火到灰烬,从灰烬到泥土/一座座房屋生死有期,一度营建 /一度世代居住 /我的开始之日便是我的结束之时。”
这一段所描绘的人类现实生活画面,让人立刻联想到《圣经·旧约·传道书》中的一段话:“虚空的虚空,凡事是虚空,人一切的劳碌,就是他在日光下的劳碌,有什么益处呢?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地却永远长存。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从上帝永恒时间中被驱逐出来的亚当和夏娃沦落到有限的生死更替中,由于背弃上帝的绝对权威而无从逃匿先决的厄运,带罪的人类就像蛛网中的飞虫,企图靠基于世俗的奋斗挣扎自救,却永远也挣脱不了阳光下的“现在”。日光之下的“开始”和“结束”只是带罪受苦的永恒反复。而在《小吉丁》中诗人改变了用词的顺序,先知一样地断言:
“我们所称的开始往往就是结束/而到了结束就是到了开始/结束之日就是我们的开始之时。”
作者巧妙地借用了赫拉克利特的名言“开始与结束是相同的”。艾略特在《东库尔克村》中引用了圣胡安·德拉克鲁斯的《登卡梅尔山》第一卷第十三章中数句:“到达你现在的地方,从你想在不在的地方到达那里,你须通过无极乐之路。欲想知你所不知,你须通过无知之路”。从基督教的立场来看,只有耶稣出现后,人才有可能在他的指引下从诗歌中所谓的“现在”、“舞动”、“黑暗”的无知状态中进入永恒“现在”、“静止”和“光明”之中,这是人要涤除罪恶和过错的途径。诗人所谓“只有通过时间才能被人征服”可理解为只有接受由罪而落到自己身上的“不健康的肺”般呼出的时间,接受这来自上帝的惩罚,人才有从充满罪的时间中得到拯救的希望。如果说这也是对时间的征服,那么这里的征服者不是人而是上帝。因为从逻辑上看,时间不能征服时间,征服时间的只能是超时间的永恒,即上帝。对于“现在”的唯一方法是超越“现实”,“结束”现实苦痛,“开始”探寻回到原初世界的线路,获得超道德的宗教拯救。
超验的宗教拯救绝非人力所能完成,其方法甚至很难得到。因“现实”之重,而现代人久已丧失信仰。艾略特为此叹息过、绝望过,《空心人》便是很好的例证。全诗充满了由于缺乏信仰、遭受挫折而产生的悲观情绪,似乎成了《荒原》中悲观失望的延续。但在一九二七年以后,艾略特由一个“锐意革新的诗人变成一个保守而笃信宗教的诗人”。(赵罗蕤、张子清,2006:12)他的诗风骤变,在《四首四重奏》中不再一味悲天悯人地呻吟和呐喊,而是进行严谨清晰的哲思冥想,满怀希望地为救世主重临人间进行宗教救赎颂歌高扬。《四首四重奏》中多次出现耶稣的身影。救世主幻化为各种身份和形态考验着人间的子民,继续着救赎的事业。当世俗世界中的种种声响和生物纠缠着人类,让他们无从脱身而只能仰望“旋转的世界的静点”时,《烧毁了的诺顿》最后一个乐章出现了对The Word的讨论。从字面上来看,它们在中文中的直接对应词是“言语”,而一旦回到《圣经》背景之中,就会发现这个词所指示的内涵意义另有玄机。《新约·约翰福音》开篇写道:“太初有道,道与神同在,道就是神,万物是藉着它造的。”这个所谓“道”在英文中便是“TheWord”。由于这是个让人费解的词,很多译者在处理该词的时候想到中国老子的“道”。对西方宗教文化有比较深入研究的译者,试图通过引入《圣经》中几个重要的福音书所纪录的耶稣在旷野中受魔鬼试探的背景知识,来进行解释性翻译,这种译法为解读这一乐章深邃的宗教哲学思想提供了一种不错的方向。《圣经》的翻译者借用道家哲学中的“道”来翻译这个The Word,应该是认同了这个词功能,也就是仅仅作为一个无法言说之物的代号而已。这个无法言说的万物萌生之本在老庄哲学中始终是无名,代表着无,一种超越道德判断范畴的非非状态,不可言说,只可切身领悟。而在西方基督教中,它却能最终带着救赎的使命,“道成肉身”来到人世,化身为救世主耶稣。耶稣在旷野中的艰苦行走,标志着他以身救赎人类使命的正式开端。
蒋洪新教授在《论艾略特〈四个四重奏〉的时间主题》(1998:58)一文中详细阐释了《干燥的萨尔维吉斯》中“河流”与“海洋”两个意象,并指出,时间之流在此表现为两种时间意象:河流与海洋。刘立辉教授《在〈四个四重奏〉的时间拯救主题》(2002:60)中认为河流象征着客观实在的现实时间,短暂、有限;而海洋则以其庞大的意境象征着永恒的时间。在这两种时间之间有一个交叉的“点”,是一个“时间的有限与无限的交叉点”,二者的交叉用尘世中的知识来看是“不可能的结合”,但却是上帝精神的显现,体现在基督的化身上。诗人想要寻找的正是这一个“点”。只有达到这个“点”才能进入到永恒的“上帝的时间”。“了解时间有限与无限的交叉点”是圣人的天职——由于这样的神圣使命只能由唯一的“圣人”来完成,等待圣人便成了尘世中的信徒们一项最崇高的事业。在对圣人的呼唤中,人们祈祷着再一次出现“天使报喜”,也就是祈祷救世主的重临人世。人们要通过无知之路就要像在《小吉丁》第四乐章里呈现的鸽子形象——俯冲的鸽子,带着炽热的恐怖火焰,划破长空,那火宣告人涤除罪恶和过错的途径。唯一的希望,在于柴火堆的选择。通过烈火,在烈火中得到拯救。
3 回归信仰,救赎人类回到时间静点
诗人在组诗里不断描述人类救赎路上的情景,在《干燥的塞尔维吉斯》里,诗人回忆他儿时曾经去过的密西西比河和露出水面的塞尔维吉斯。赛尔维吉斯是美国马萨诸塞州安恩海角边的巨石,艾略特儿时常到此游玩。大海的无常及海上常见的船骸都给艾略特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干赛”正是以大海及海上的苦难为背景,叙述了在这趟黑暗漫长的救赎之旅中人们遇到的具体情况,着重描述了人们经历的重重苦难及人们在苦难中的成长与变化。正如耶稣曾历经苦难,甚至死亡,最终获得重生,自赎途中的人们也将经历灾难和“死亡”的磨砺,最终才能获得救赎。此诗与“东库尔克”相结合,向人们推出了系统完整的救赎之路理论,让人看到从错误的文明中再生的可能性,从而给人以安慰以及内心解脱的希望。
“没完没了呀这无声的悲哀,没完没了呀这枯花的枯败/这无痛无动的痛苦的运动/这海的漂流,漂流的残骸,这尸骨对死神的祈祷/唯独天使报喜时几乎不可能祈祷的祈祷有个盼望。”
在诗人眼里他向我们既充分展示了人们饱受苦难的历史与现实,又使普通人的苦难呼应耶稣的经历。沙滩上,白骨在祈祷,在灾难宣告时无法祈祷的祈祷。人们遭受重重苦难的事实呼应了耶稣历经磨难的故事,诗人借之晓以世人,经历磨难是救赎之旅的必要阶段。
另外,艾略特在此利用“报喜”的模糊语义,既令人联想到耶稣复活,更令人忆起“天使报喜”的典故。天使曾向玛利亚报喜,告知圣子将借其腹降临人间。因此,圣母玛利亚是介乎神人之间,可以下传神意,上达民情的人。因为曾是凡人,所以她深知尘世疾苦,对人类的苦难更具有同情心;而上帝又常常令人感到高不可攀,于是,人们往往向慈悲的圣母祈求佑护。艾略特一生信奉圣母,甚至可以说,圣母的祈祷与佑护是他主要的精神寄托(《圣灰星期三》即为明证)。在“干赛”中,他再次寄希望于圣母,他认为人类在经历苦难时并非孤立无助,救赎途中,还有圣母一直在为众人祈祷。
“圣母啊,她的神庙屹立在海岬之上/请为船上的所有的人,为那些以渔业为生的人,和那些指挥航运的人祈祷吧/也请带那些儿子或丈夫出海未归的母亲们重复一句祈祷:汝子之女,天国之女王。”
此外,诗人还暗示人们救赎之旅并非简单地上下往复,而是有如一条螺旋上升、迂回前进的曲线。虽然“向上之路即向下之路,向前之路即向后之路”。然而,旅途中的人却在经历心灵的成长与转变。这种成长与转变主要体现在态度的转变与精神的升华。旅人们已不再是“逃离过去或奔赴什么前程”,苦难与黑暗如“寒冷的炼狱之火”涤清了尘世的欲望与烦扰,锤炼了人们的意志和信仰。随着精神的转变与升华,人们对待苦难的态度已发生质的飞跃——开始心怀信仰,直面苦难的人生,去“经受大海的考验和审判”。诗人鼓舞人们勇敢地在救赎之路上前进——“我们不会停止探索/而我们探索的终端将是我们启程的地点。”这些鼓舞人心的诗句既非源自脱离现实的故纸堆,又非出自不着边际的乐观空想,而是立足现实,建立在对人们面临的苦难与前途有着充分估计和心理准备的基础上。诗人告诫人们做好在旅途中可能牺牲的准备,同时又说明死亡将是“在他人的生命里结出硕果的行为”,因为自赎毕竟是经数代人努力方可成功的事业。虽然当时苦难中的人们并未看到任何最终胜利的迹象,然而个人的死亡与暂时的挫折并不意味着失败——“我们从未被打败/因为我们一直在努力”。由于诗人的这套基督教救赎理论能够解释当时普遍存在的实际社会问题,因而不仅鼓舞了人们的精神,而且给当时逐渐丧失人心的基督教社会注入了一剂强心针。诗人相信人们皈依宗教,大爱人世间一切,要理解“上帝之爱”才能完成救赎之旅。因此,他以现代“先知”的身份召唤人们勇敢地走救赎之路。
“我们不应停止探索”,不要畏惧途中的烈火,因为“烈火与玫瑰合二为一时 /一切都会平安无事/时间万物也会平安无事。”
人类在探索的终点将回到自己的起点,那就是“我们最先的世界”——伊甸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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