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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评点的情节技法

2010-08-15贺根民

邯郸学院学报 2010年4期
关键词:李瓶儿金莲文龙

贺根民

(广西师范学院 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1)

描摹世态、见其炎凉,《金瓶梅》从一段情色故事切入对社会人生的深沉思索,它是千姿百态的市民生活画卷的立体显示。洋洋一百回故事,细针密线,打破了传统小说的线性叙事风格,建构一种包容丰富而不遗琐细家庭俗事的网状结构,情节推演之中蕴含浓郁的生活气息。《金瓶梅》评点者根植小说文本的世情风貌,极力挖掘情节设置的种种章法,并立足中国小说理论演变的脉络上予以民族化的阐释,显示了其对中国古代小说理论的独特把握,从而夯实了中国小说理论的根基。

一、千里一脉:情节安排的有机性

小说情节是众多叙事单元的组合,写此一家,即骂尽诸色,《金瓶梅》作者于卷帙浩繁的世情杰作之中发掘一条清晰的脉络,表现了中国古典小说的情节章法。千里一脉,情节的有机性是《金瓶梅》情节技法的首要命题。政治腐朽跟物欲横流同在,道德堕落与人性倾轧并生,定格于《金瓶梅》的文学天空,成为复杂社会生活的面影。有别于英雄将相传奇,《金瓶梅》侧重为市井细民写心,诸多相互关联又彼此推移的情节交织成小说的网状结构。小说束文假诸小玉的眼睛,绘制了《金瓶梅》主要人物的来世轨迹。对此,崇祯本眉批云:“试看全传收此一段中,清清皎皎,如琉璃光明,映彻万象,所谓芥子纳须弥,亦作如是观。”[1]412芥子能纳须弥山、尺镜可现千里影,小中容大、万壑归海,头绪繁复的故事结穴于小玉一眼,展示小说情节的整体存在。在情节的具体安排上,崇祯本每每关注情节的内在关联和故事的前后牵连,第15回叙西门妻妾狮子街观灯,小说只淡淡一句:“却说西门庆那日”,[2]233笔锋由裙钗观灯移至狎客帮嫖,崇祯本批语论:“不说金莲席散,便叙西门庆,此文家勾合之妙。”[1]222由此及彼,故事接去无痕。在物事线索的认定上,崇祯本评点者屡屡突出簪子、绣鞋、胡琴等物象的勾连之妙,像第21回就孙雪娥的银簪而论“只一银子轻重,不知作多少波澜,奇思妙笔”,[1]236在其看来,簪子神理维系了情节的统一,第82回眉批又强调其作用:“八回中便有此簪,只以为点缀之妙,孰知其伏冷脉至此,始悟高文绝无穿凿之迹。”[1]371前伏后应、彼此勾联,诸如此类的簪子神理,似断似续,将繁杂的故事组合成一个有机整体。第29回眉批关于鞋子的论述亦作如此观,其云:“分明要说睡鞋,却从平底、高底慢慢衬入,何等苦心细脉。”[1]256鞋子作线,前应醉闹葡萄架、小铁棍儿挨打、陈敬济拾鞋、宋蕙莲自缢等情节单元,后伏金莲唆使西门庆轰走来昭一家,致使月娘生恨,预设金、月相争之由,千里伏脉,文心如发。

《金瓶梅》以表现日常琐事为能,组合杂碎的生活细节而不显零乱,张竹坡认为这是作者超迈艺术整体观的反映。张竹坡《读法》载:“劈空撰出金、瓶、梅三个人来,看其如何收拢一块,如何发放开去。看其前半部止做金、瓶,后半部止做春梅。”[2]25在一定程度上说,一部皇皇大作,就是三个叛逆女性的列传。围绕三个主要人物设置情节,明确了情节组织的内在要求,也就扣住了小说故事的一大关锁。张竹坡反复强调千百人合成一传,以此显出小说构思的整体风貌,玉皇庙和永福寺,既是人物的生死轮回之所,也是情节起讫的关键。第 6回回评的“顾盼照应伏线法”与“脱卸影喻引入法”,分别道出文字的彼此勾联和上下文脉的贯通;第18回回评的“得渡即渡之法”阐述情节转承的快捷之说;第36回回评的“伏线于千里之前,又流波于千里之后”之论,点明情节安排的空间意识;第50回回评的“金针结穴”之说发申文字的收束总结功能;第62回回评的“穿针递线”之论阐明情节过渡的自然之妙。张竹坡还多次强调文字关锁与收结的重要性,显示其挖掘小说情节技法的实绩。蒲安迪先生说得好,张竹坡虽然喜欢在夹批中对某些行事做些别出心裁的索隐或比附,“但在较长的回前总评中,还是清楚地坚持一贯的思想,说明小说每一回都服从于形成一个艺术的整体”。[3]77情节安排的有机统一密切关合着物象线索的认定,张竹坡推许帘子、金扇、月琴、胡珠、绣鞋、银簪、拨浪鼓这些物象的穿针引线之效,在其看来,正因为此类物象的前后牵连,《金瓶》文字才显得文理自然、气韵流动。即以月琴为例,第 7回回评载:“是作者特借一月琴,将翡翠轩、葡萄架文字,皆借入玉楼传中也。”[2]110假诸月琴,寓悲愤寄不平,一把月琴,浓缩了玉楼的全部文字。至小说第 100回回评他又强调:“韩爱姐抱月琴,方知玉楼会月琴,与翡翠轩、葡萄架弹月琴之妙盖一线全穿。”[2]1562一部小说以玉楼弹阮起,以爱姐抱阮终,作者千里一脉,前后照应。与琵琶相映成趣的棒槌,在张竹坡看来:“昔日棒槌打捣鬼之时,雪夜琵琶已拚千秋埋恨;今日瓶坠簪折,如意不量,犹欲私棒槌以惹嘲,宜乎受辱。使金莲将翡翠轩中发源醋意,至此一齐吐出。然后知王六儿打捣鬼,必用棒槌之妙也。”[2]1100一根小小棒槌,草蛇灰线,从第27回绵延至72回,串联起醉闹葡萄架、韩二争妇、金、月之争诸多细节,气脉贯通,透视了《金瓶梅》的社会大千。

情节安排是小说作者审美旨趣的具象反映,文龙认为揣摩作者意图是把捉情节设置的一个关键。文龙批本第100回回评载:“看第一回,眼光已射到百回之上;看到百回,心思复忆到第一回先。”[1]656小说起结,一以贯之,就构成一个相对自足的艺术整体,不能因为个别淫秽书写而割裂文本的整体风貌。只有如此,读者方能别具会意,自出手眼,照文龙看来,披览小说文本“当有全部在胸中,不可但有前半截,竟无后半截也。不作如是观,当无一字在腹内,不可记得一、二回并不可记得一、二段也。”[1]656登高望远,了然无遗,一部大书,自当整体统摄,这就凸显了情节安排的有机与统一。就小说间架而论,文龙合理借鉴了张竹坡的说法,其第20回回评云:“二十回内,月、娇、玉、雪、金、瓶与梅,均已入门在室矣。此书间架已成,所谓一小结束也。”[1]595一部百回的世情奇书,可以划分成几个相对独立而又彼此关联的情节单元,这就侧面反映了小说的整体结构。床笫之夺、口舌之争,活画《金瓶梅》的市井生活百态,文龙认为孟玉楼亦可作为妻妾争宠的关锁:“事起自玉楼者,仍收之于玉楼,此文法细腻处。然而月娘金莲此恨愈结而愈深,可离而不可合矣。”[1]638金、月之争假以玉楼之眼,一一得到清晰地浮现,在纷繁的头绪中设置一个见证人物,展现了小说的整体文脉。

二、起伏顿挫:情节演进的节奏感

情节是一门时间艺术,参照读者的接受心境去编织故事的时间序列,有利于构成情节演进之中跌宕有致的节奏感。英国文艺评论家福斯特说得好:“节奏在小说中的作用是:它不像图象那样永远摆着让人观看,而是通过起伏不定的美感令读者心中充满惊奇、新颖和希望。如处理不当,节奏也令人十分讨厌。它一硬化便成了象征。不仅无法使我们随着节奏前进,反而使我们摔跤子。”[4]148缓急相间的节奏有利于调节读者审美心理的起伏,从而在品读文本的实践中呈现一种张弛交错的美感。中国古典小说素有追求情节节奏感的传统,一边是雷电交加,一边则为风和日丽,一篇山撼地摇的文字之后,即入一章柳丝花朵之作,叙事的缓急、闲忙、冷热往往是情节节奏艺术的重要表现。《金瓶梅》第24回“敬济元夜戏娇姿”有一段陈敬济、潘金莲元宵夜勾挑的情急文字,文本特特以一小孩衬托写照:“只见家人儿子小铁棍儿,笑嘻嘻在跟前舞旋旋的,且拉着敬济要炮仗放。”[2]366崇祯本夹批云:“又插一混,以费功夫。”[1]244一段欲火攻心的场面,隔以一位懵懂无知小孩的戏耍而更显情致,文字摇曳多姿,节奏变化多端。第27回“醉闹葡萄架”那段“诲淫”文字,作者偏就以泄欲途中的西门庆睡觉来调整笔墨,崇祯本夹批所论“愈忙愈闲”[1]253之说道出小说文心之妙,暴风骤雨式的欲望发泄夹带“睡觉”此类异样文字,全部托出西门庆人性泯灭的禽兽本色,避免了情节演进的单调与乏味。第48回西门庆因为苗青案被曾御史发觉,几有性命之虞。一件十万火急的事情却在平安儿口中轻轻道出,崇祯本认为“闲闲下此数语,隐出紧急情由,多少波澜。”[1]279文字过渡缓急相间,错落有致。金、瓶之战是《金瓶梅》妻妾争宠的特写,若斤斤于妻妾的口舌逞能的描绘,就会失之汗漫。第72回设置金莲殴打如意儿一段,以示事件的收结和情节的层次感,崇祯本眉批云:“金莲一口叙七八言,由浅入深,节上生枝,竟无歇口处,而其中自为起伏,自为顿挫,不紧不慢,不闲不忙,似乱似整,若断若续。”[1]335文字前掩后映,疏密相间,一场主仆冲突,剑指李瓶儿和宋蕙莲,金莲担心如意儿怀孕,更担心如意儿步蕙莲后尘,威胁其生存境遇。人物声口,惟妙惟肖。

依乎天理、借海扬波,“作者纯以神工鬼斧之笔行文,故曲曲折折,止令看者眯目,而不令其窥彼金针之一度”,[2]41《金瓶梅》这篇世情奇书屡屡被张竹坡点破是上半截热、下半截冷的炎凉文字,究其原由,闲中带忙、忙中带闲就是张竹坡传递冷热信息的金针之一。张竹坡先在《读法》中推许闲笔之妙:“读《金瓶》,当看其手闲事忙处。子弟会得,便许作繁衍文字也。”[2]43理清文字的缓急闲忙,也就把捉到了情节节奏的奥秘。至于如何调整节奏,他认为笔墨穿插就是很好的选择:“《金瓶》每于极忙时偏夹叙他事入内。如正未娶金莲,先插娶孟玉楼;娶玉楼时,即夹叙嫁大姐;生子时,即夹叙吴典恩借债;官哥临危时,乃有谢希大借银;瓶儿死时,乃入玉箫受约;择日出殡,乃有请六黄太尉等事;皆于百忙中,故作消闲之笔。非财富一石者何以能之?”[2]38消闲之笔的设置,打破了情节的单一与板滞,显示腾挪跌宕的节奏美。闲笔之于故事主体不只是叙事缓急的改变,有时还是审美取尚的更替,第 17回“李瓶儿许嫁蒋竹山”回评载:“正写瓶儿,锦样的文字,乃忽作迅雷惊电之笔,一漾开去。下谓其必如何来保至东京矣。不谓其藏过迅雷惊电,忽又柳丝花朵。”[2]254这种假诸色彩、速度和质感的文字象喻,正是小说情节文字豪放与婉约风格各得其致的形象表现。于第37回回评张竹坡进一步发申闲笔之妙:“如买蒲甸等,皆闲笔映月娘之好佛也。读者不可忽此闲笔。千古稗官家不能及之者,总是此等闲笔难学也。”[2]556插入闲笔,既揭示缘于月娘好佛才导致家反宅乱的深层原因,又隐隐为金、月相争的急骤文字埋下伏笔。一段云霁天开的文字,展示小说参差有致的审美特色。为了调动读者的接受愉悦,张竹坡亦推许间隔之笔之于情节节奏的重要性:“夫不肯一间两间即来,乃何者作许多间隔之笔哉?故先用瓶儿来作一间,更即以来作未来之间笔,其用意之妙为何如。下回又以月娘等之去作一间,又用桂姐处作一间,文情至此,荡漾已尽。”[2]213在一线贯穿的情节之中设置间隔之笔,强化了情节的波澜起伏。实际上,闲笔何尝不是一种间隔之笔,职是之故,多种笔墨的错杂运用,增加了情节演进的层峦叠嶂之感。

情节演进是一个开放的序列,文笔的曲直调节也是一类富有节奏感的叙事艺术。文龙评点本第3回回评云:“文字忌直,须用曲笔,文字忌率,须用活笔。”[1]581即如西门庆、潘金莲挨光的一段淘气文字,若单单假诸王婆一一道出,自然会平淡无奇、缺少韵味,文龙于此批驳了作者敷衍文字的不当。相对而论,文龙倒觉得第13回“李瓶儿墙头密约”较好地体现了文章起伏之美:“潘金莲之事未结,紧接孟玉楼入门,方接潘金莲偷娶,又接李桂姐开苞,随接李瓶儿偷期。”[1]588一番秽情不堪的笔墨,自潘金莲叙至李瓶儿,间以孟玉楼、李桂姐之事,层层道来,起伏多变。一会儿冰消瓦解、一会儿花团锦簇,人物性情热急浅露,情节则摇曳生姿、情趣盎然。无独有偶,文龙认为第17回“李瓶儿许嫁蒋竹山”亦不乏笔墨荡漾之趣:“如竟顺流而下,水到渠成,古今无此平板文章,作者亦不应有此草率笔墨,吾早知其必有波折也。及观此回,始叹文笔之妙,而作者警世之深也。”[1]590迎奸赴会的李瓶儿静候西门庆的娶亲,小说假以蒋竹山一间,烘托李瓶儿欲嫁未能的尴尬心境,也正因为这一间笔,生出了无限波澜,增加了文字的波折之趣。同样的意旨,亦见于文龙对鞋子神理的认可上:“夫鞋拾于小铁棍之手,而入于金莲之手,果出于何人之手?此其间尚有层次,可一问而知。见面便打不奇,不问而打真奇。然而奇不在此,奇在金莲得之于敬济,又有汗巾之赠,乃竟敢抹却敬济,专以小铁棍向西门庆言之。铁棍虽小,讵无口乎?是真大奇矣。”[1]601稍加询问即可一目了然的事件却故意拐弯抹角,情节设置出乎意外。作意好奇,文笔自然曲折生动。

三、特特不犯:情节迭用的处理

事不雷同、文不合掌,特特不犯、犯中求避是情节描写的主要变化原则之一。一部首尾圆合、结构辐辏的世情奇书,串联诸多似同而非的生活琐事,在相似的情节中出新求变,则成为《金瓶梅》评点者孜孜挖掘小说文本艺术的一个重要切入点。阅读是一种物我双会的接受过程,长此以往沉溺于相似的故事网络之中,总会出现一定程度的审美疲劳。而一个丰富缜密的叙事结构,必然会涉及相似情节的反复。蒲安迪先生称这种反复为迭用,他认为情节迭用“反映一种深思熟虑的构思,试图通过互相映照的手法烘托出种种意蕴,最后形成一种深刻的反讽层面。”[3]79第18回“见娇娘敬济销魂”与第 4回“赴巫山潘氏幽欢”这两回关于男女偷期文字存有诸多相似,面对欲望魔鬼潘金莲,西门庆翁婿的作态各有特色,特特不犯。第4回的“便去他绣花鞋头上只一捏”,“西门庆便双膝跪下”[2]80较之第18回的“那敬济笑嘻嘻慌忙跪着”,[2]280猥琐人格自有高下之分,崇祯本眉批云:“又是一种勾挑,妙甚。”[1]299陈敬济作为西门庆道德恶的继承者,发扬光大了西门庆勾引女性的“事业”,两番勾挑文字,更显敬济的无耻人格,反讽气息浓郁。第23回“觑藏春潘氏潜踪”叙潘金莲轻移莲步,蹑迹隐身,于藏春坞偷听情形。崇祯本眉批云:“悄悄冥冥,写出美人行径,自与蕙莲之两三步一溜烟天壤矣。”[1]241听篱察壁并非潘金莲的专利,孟玉楼、宋蕙莲、庞春梅、秋菊都在不同场合使用过,虽然目的不一,而在场模式却有诸多相似,即以偷听者进出场的方式而言,就折射不同的性格,狡诈阴险的潘金莲与心直口快的宋蕙莲固非同一平台。第65回的李瓶儿殡葬,不少山东地方官员前来吊孝,小说叙及西门庆和夏提刑献茶一节,崇祯本眉批论之云:“此时合官礼貌已如此,而为西门庆讳不可,夸不可,最难下笔。此只以拜见献茶一混,又若夸,又如讳,绝妙躲闪之法。”[1]317下意识地运用躲闪之法,避免官场应酬相似情节的重复,避重就轻,有效处理了情节的迭用,同中见异,文法转换自如。

《金瓶梅》的奇书品格密切关合着其体贴人情天理的情节章法,张竹坡将《金瓶梅》的情节迭用方法称为“遥对章法”,其《读法》载:“《金瓶》一回,两事作对固矣,却又有两回作遥对者。如金莲琵琶、瓶儿象棋作一对,偷壶、偷金作一对等,又不可枚举。”[2]26将相似或相反的情节组合,相互对称,客观上避免了情节的重合。同样是迎奸谋嫁,金莲、瓶儿入门方式大同小异,而同样是死亡,李瓶儿之死和西门庆之死,其热冷程度则判若云泥。即以金、瓶入门的停歇为例,金莲欲入西门却以娶玉楼停歇,瓶儿渴望进西门却因蒋竹山而停歇,张竹坡批本第 17回眉批载:“一路写去,总觉满心满意之笔,为下文一冷反照。故知与前将娶玉楼时别金莲文章遥对也。”[2]257相似的情节,入门情势则各各不一。关于遥对章法的妙处,其第24回回评论述颇为中肯:“此回文字,又特特于楼上赏灯作对。如言‘疑为公侯人家’一语,遥照灯楼下一语,一字不差。蕙莲几个‘一回’,与金莲登楼几个‘一回’又遥遥作对。盖写蕙莲原欲将其结果,为瓶儿作履霜之戒,故又写一元夜又到狮子街灯楼上。而蕙莲又作者欲再作一金莲之后尘。故又用几个‘一回’字,特特遥照也。”[2]362相似的情节、相似的口吻,遥遥相对,避免情节组织的单调和乏味,而观此回中蕙莲的小脚、身段及其与陈敬济的嬉闹打趣,她何尝又不是另一个潘金莲,张竹坡认为作者巧妙运用几个 “一回”,便使整个章节气韵生动。西门妻妾掌管财务这一事件,不同理财方式折射各异性格,“夫李娇儿管钱,乃于玉楼生日前事;金莲管钱,又在玉楼生日后。作者喻言,有生以来,前前后后,无非一片邪淫人横污,使钱不堪也。故特于此处对照,煞有深意,又是千里遥对章法。”[2]1222一和善、一苛刻,同样是管钱这一细节,因为要凸显人物性格的差异而很好地处理了情节迭用的矛盾。

情节是人物性格成长的历史,《金瓶梅》虽借径《水浒》,但西门庆和潘金莲这两个主要人物的性格特质,较之《水浒》已显出很大的突破。如前所论,文龙认为潘金莲欲入未入之际,间以孟玉楼入门,日后的李桂姐开苞和李瓶儿偷期,都活动着金莲的身影。在防止李瓶儿独宠这件事上,孟玉楼与潘金莲结成联合阵线,不过金莲进门的停歇,文龙觉得倒主要是人物主次地位之故:“二李之事,总插金莲在内,是金莲为书中第一淫货,固与西门庆双峰并峙,两水分流者也。”[1]588潘金莲作为《金瓶梅》一号女主角,同是入门,停歇时间自然与孟玉楼、李瓶儿有别,“独金莲作两次写”[1]588正是突出其在小说形象序列中的位置。借宋写明、抒发愤懑,在揭露官场黑幕上,文龙推许“追一层落笔”与“加一层着墨”的叙事效应,其第 36回评云:“蔡京受贿,以职为酬,前已约略言之,举一以例百也。若再详述,恐有更仆难尽者,即以其仆之声势赫炎代之,……其奴如此,其主可知,此追一层落笔也。”[1]608详略之理,主要还是为了避免情节的重复,至于迭用情节改以他人行举隐隐道出,窥一斑而见全貌,更显批判的力度。为了凸显蔡京假子蔡蕴状元的卑劣行径,以进士安忱作陪映衬,“或谓姓蔡的状元,方是如此,诸进士中,自有矫矫者,故又添一安忱陪之。若曰“三百名中,不过尔尔,此加一层着墨也。”[1]608大小蔡的骄矜和奢华,自是明末窳败社会的冰山一角,文龙认为这种或追或加一层着墨的方式,既体现作者的意旨,又调节了读者的审美趣味。西门庆与陈敬济,两个沉溺于欲海狂澜之中的不归者显示了道德鞭挞效应。文龙批本第 99回评载:“是母是女,此翁此婿。爱姐即是王六儿,春梅即是潘金莲,敬济即是西门庆,非然者,死此二人,何必定用此四人哉?”[1]655在一定程度上说,陈敬济就是西门庆的变相替代,翁婿两个,一死于两个六儿之手,一丧于两个六儿之女之手,文龙认为西门庆事详而陈敬济事略,特特不犯,就较好地体现了情节迭用的处理原则。

四、结 语

情节是人物性格发展的形式表征,洋洋洒洒一百回的炎凉文字,自经评点者的细心挖掘,构建了相对自足的《金瓶梅》情节技法系统。情节的有机性是其文本艺术整体风貌的基石,节奏美感和情节迭用原则则为《金瓶梅》情节美学的突出表现。另如崇祯本评点者的“凌空驾奇”和“移花接木”之法,张竹坡所阐述的“对锁章法”、“前后照应”、“故纵之法”以及情节处理上的时文手眼,文龙对曲笔、情节详略的讲究,都不同程度地体现了《金瓶梅》情节美学的辩证色彩,形象展示了中国古代小说理论的演进脉络和创造成就。《金瓶梅》评点者前后一脉,无论是侧重情节的连接与转换,还是属意情节线索的有序组合,具体的理论阐释都能恪守人物性格这一理论原点,逐步摆脱了凭借单纯的故事编织获取感官满足的积习,走向多方表现人物性格、体现文本题旨的艺术层面,强化了小说理论规律的全面探究,从而形成古代小说情节技法的中国气派。

[1]朱一玄.金瓶梅资料汇编[C].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2.

[2][明]兰陵笑笑生.金瓶梅[M].[清]张道深,评.济南:齐鲁书社,1991.

[3][美]蒲安迪.明代小说四大奇书[M].沈亨寿,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

[4][英]爱·摩·福斯特.小说面面观[M].苏炳文,译.广州:花城出版社,1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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