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小说的代际伦理观探析
2010-08-15吴翔宇
吴翔宇
(浙江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金华 321004)
鲁迅小说的代际伦理观探析
吴翔宇
(浙江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金华 321004)
鲁迅小说对代际伦理问题进行了理性的思考,在展现“长者本位”观对“人之子”残忍的戕害和压榨的同时,还揭露了国民对宗法精神的眷恋与维护。“逆子”的出场导致了具有现代意义的“审父”意识的开启。鲁迅立足于“以幼为本”的观念,既肯定幼者的自然天性,同时对其身上的根性进行了启蒙审视,体现了一种现代品质的、崭新的伦理观。
鲁迅小说;代际伦理观;“长者本位”;“幼者本位”
一直以来,代际关系始终是伦理文化的重要内涵。不同代的人各自具有以自身群体为中心的价值观,他们对同一现象或一系列社会现象会有不同的看法。代际关系既可发生于家庭中,也可以是社会范围之内。家庭范围之内的代际交换是家庭代际关系的重要规律,即父母一代给予子女一代以经济或服务性帮助,而子女则给予父母一代以感情上的慰藉和尊重。社会范围之内的代际隔阂的消除或弥合,往往表现为新意识代替或变革旧观念。在鲁迅的小说中,“父”、“子”两代人伦理关系被放置于社会发展的平台中进行讨论,这体现了鲁迅对个人在历史运动中的地位和作用等问题的现代性思考,重新考量主体的本真命运和终极意义,为我们考察鲁迅时间意识的伦理维度提供了重要的文化视野和思维角度。
一、“长者本位”的泛滥与伦理危机
在“亲权重,父权更重”的中国,“长幼有序”、“父为子纲”、“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等家族观念盛行,长辈决定和规范着幼辈、晚辈的行为和命运,导致了“置重应在将来,却反在过去”的反进化的结果。鲁迅的小说对这一问题进行了理性的沉思,在“鲁镇”这一文化空间中,长者是家族或家庭中的精神权威,年龄和权力被等同看待,如《狂人日记》中的大哥、《肥皂》中的四铭、《长明灯》中年高德韶的郭老娃和四爷等即是。即使是处于社会底层的人,如祥林嫂,也是以“听话”的标准来对待两代人的关系的,她对儿子阿毛的评价是:“他是很听话的,我的话句句听”。具体而论,“长者本位”的思想主体通过如下两方面来呈示:
其一,为了体现长者的尊严和权力,他们会用过去的一套伦理纲常(主要是“孝”)来对待幼者。“父对于子,有绝对的权力和威严;若是老子说话,当然无所不可,儿子有话,却在未说之前早已错了。”[1](P134)他们认为,顺从长者的意志、教诲才是真正的“孝”,而这是天经地义的。这种思维的形成一如《端午节》中方玄绰的想法:“譬如看见老辈威压青年,在先是要愤愤的,但现在却就转念道,将来这少年有了儿孙时,大抵也要摆这架子的罢,便再没有什么不平了。”正因为这是历来如此的事情,所以长者一定要体现自己的尊严和权力。于是,幼者在信奉“孝”的同时,也就不知不觉地被迫选择顺从。《肥皂》中有这么一段四铭对其儿子学程的“庭训”:“学学那个孝女罢,做了乞丐,还是一味孝顺祖母,自己情愿饿肚子。但是你们这些学生那里知道这些,肆无忌惮,将来只好像那光棍……”这段话其实就是长者打着“孝”的旗号对幼者的“奴化”训示。作为幼者的学程在父母的威严下,只有“恭恭敬敬”地听从着,失去了反抗和言说的能力。
对于有悖于封建宗法制度的忤逆行为,长者会纠结群体力量对其进行“劝说”、“规训”甚至“扼杀”。在族人看来,魏连殳(《孤独者》)是“同我们都异样的”,因此当他的祖母去世的时候,为了避免他在丧葬仪式中“改变新花样”,族人们准备对其进行一番劝说:
他们既经议妥,便约定在连殳到家的那一天,一同聚在厅前,排成阵势,互相策应,并力作一回极严厉的谈判。村人们都咽着唾沫,新奇地听候消息;他们知道连殳是“吃洋教”的新党,向来就不讲什么道理,两面的争斗,大约总要开始的,或者还会酿成一种出人意外的奇观。
因此,当魏连殳一进门,“族长们便立即照豫定计画进行,将他叫到大厅上,先说过一大篇冒头,然后引入本题,而且大家此唱彼和,七嘴八舌,使他得不到辩驳的机会。”最终,魏连殳被迫顺从了这种“老例”:
那穿衣也穿得真好,井井有条,仿佛是一个大殓的专家,使旁观者不觉叹服。寒石山老例,当这些时候,母亲的亲丁是总要挑剔的;他却只是默默地,遇见怎么挑剔便怎么改,神色也不动。站在我面前的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太太,便发出羡慕感叹的声音。
“花白老太太”的羡慕感叹声表明了一个长者对幼者所持“孝道”的肯定,我们从中也能读出魏连殳内心无法排斥的理性与情感之间的剧烈冲突所带来的极端痛苦。《长明灯》中的郭老娃和四爷是整个吉光屯中的长者,他们对子孙有杀身夺予的权力,在四爷的客厅里,正策划和密谋对付“疯子”的方法。年高德韶的郭老娃的话引出了老富儿子的忤逆行为:“西头,老富中风,他的儿子,就说是:因为,社神不安,之故。”他认为解决的办法是:“明天,捆上城去,给他在那个,那个城隍庙里,搁一夜,是的,搁一夜,赶一赶,邪祟。”接着开始讨论怎么处理扬言要熄掉长明灯的“疯子”,在长者的眼中,“这种子孙,真该死呵!唉!”出于所谓的“免得害人,出他父亲的丑,也许倒反好,倒是对得起他的父亲”的理由,“疯子”被关进了黑暗且静穆的社庙里。又如《离婚》中七大人对爱姑所说的“年纪青青。一个人总要和气些”,体现了长者通过强调对既定权威的认同来达到对幼者的控制和管理,其出发点是维护“和”、“顺”的伦理秩序。
其二,为了获得更多的利益和权力,长者不惜对幼者进行迫害和压榨。鲁迅认为,长者本位的误点在于“权力思想很重,义务思想和责任心却很轻。以为父子之系,只须‘父兮生我’一件事,幼者的全部,便应为长者所有。尤其堕落的,是因此责望报偿,以为幼者的全部,理该做长者的牺牲。”[1](P137)在中国是没有独立的“人之子”存在的,“人之父”包办和占有了他们的一切,包括生命。《狂人日记》便一针见血地道出了长幼间吃与被吃的关系:“妹子是被大哥吃了……我未必无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几片肉,现在也轮到我自己……”正是基于这种发现,鲁迅发出“救救孩子”的“以幼为本”的呐喊。《药》中的夏三爷为了免于连坐制度的危险,不惜将夏瑜告发,因此获得二十五两银子的赏钱:“夏三爷真是乖角儿,要是他不先告官,连他满门抄斩。现在怎样?银子!”《孤独者》中的魏连殳因为没有结婚,所以他的堂兄弟就认为有了侵占他房屋的合法权利:“他们知道我不娶的了。但这都没有什么关系。他们其实是要过继给我那一间寒石山的破屋子。我此外一无所有,你是知道的;钱一到手就花完。只有这一间破屋子。”凡此等等,都表明长者抹杀了“爱”,而一味说“恩”及追求个人利益,因此,家族血缘温情被颠覆了。
显然,“长者本位”的泛滥导致了父子代际伦理危机的产生。有人认为:“探索和揭露民族传统专制极权文化的本质和失败的根源,是鲁迅文化评论的主体和中心。”[2](P53~62)中国传统宗法精神的内涵是祖先崇拜,是家长制所规定的孝道、人伦和亲情,因此,“人之子”的合法性被这种家族伦理所吞噬。早在1902年,鲁迅就认为我们民族最缺乏的是“诚和爱”[3](P59),这里的“诚和爱”大部分是针对长幼之间的关系而言。在此基础上,鲁迅更为忧虑的是,由于缺乏“用无我的爱,自己牺牲于后起新人”的精神,导致历史演进和发展停滞、缓慢。
二、“逆子”的诞生与“审父”的开启
在批判宗法精神,展现它的残忍、虚伪、陈腐的一面时,鲁迅更展现了宗法精神在族权的表现形式下对于成员的温情和庇护,从而在内心深处形成对宗法精神的眷恋与维护。而这正是宗法精神对中国人具有巨大诱惑力的重点所在,同时也是反封建思想革命的难点所在。如阿Q与赵太爷攀本家的目的就是希望获得一个宗法身份,从而享受这份庇护与荣耀。鲁迅小说中绝大多数悲剧人物都是封建宗法社会的鳏寡孤独一类,例如祥林嫂、孔乙己、单四嫂子、子君都无一例外的缺少宗法家族的庇护而被随意地吞没。
在这种宗法伦理体系中,一些精神叛逆者(“逆子”)的形象以文化反抗者的身份出场了,他们的出现打破了陈旧、稳定的家族(宗族)秩序。因此,衍生了“审父”的代际伦理命题。在鲁迅的小说中,父与子的对立是其内部文化张力的重要表现,透过这种文化意义上的“张力”的透析和探询,我们能发掘其深藏的辩证思维。[4](P62~66)在精神分析学中,“父”是一个特别重要的意象,因为他所代表的行为及其准则,即“父之法”、“父之名”是“自我”成长过程中必须面对的强大的“他者”存在。文学创作中的“审父”是对父性制文明的一种知性的思考,在“审父”的过程中,相互审视是其必然的逻辑过程。
由于中国文化绝对的伦理取向,强调子对父的“从”、“肖”与“孝”,使得父子冲突在文学创作中被弱化了,或者说,子的弑父冲动被压抑弱化了。到了“五四”时期,反对传统道德压制、追求个人自由的精神高涨,作为“精神界之战士”的鲁迅以“破坏”的“五四”精神来反抗旧文化和旧思想。他早期的《文化偏至论》、《摩罗诗力说》、《破恶声论》等文章,“立人”是主要关注点,他认为自性是世界的本源,祛除专制的方法是“绝义务”。“绝义务”中就有对以孝道支撑的父权的公然挑战。到了《呐喊》、《彷徨》中,也出现了反叛“众庶”、“寡人”、“家长”、“乡绅”等专制势力的“狂人”,如《狂人日记》中的狂人、《伤逝》中的子君、《长明灯》中的“疯子”、《孤独者》中的魏连殳等即是。他们是“逆子”、“审父者”,在审父和弑父的过程中,确立了自我的精神价值本体,遗憾的是由于外在和内在的原因,最终弑父的火星都被压制和熄灭。
这里所说的“审父”主要是指审度、审视“父”的道德观念、价值取向等精神方面,同时,将“审他”和“自审”结合起来,由此完成了全新的父子伦理关系建构。以《狂人日记》为例,从鲁迅自称《狂人日记》的主旨,“意在暴露家族制度和礼教的弊害”,可以看出,小说是有对这一问题进行思考的。狂人没有父亲,大哥自然成为“父”的形象隐喻。当狂人把“吃人”的现象与大哥联系起来时,“审父”就开始了。狂人想起了大哥请何先生给他诊断只是“揣一揣肥瘠”,等养肥了再吃,他想起了大哥给他讲“易子而食”、“食肉寝皮”等问题时,心里已经装满着吃人的意思,联系起妹子的死因也觉得与大哥甚至母亲有关。在这番审视和思考后,狂人决定要劝转大哥:“我诅咒吃人的人,先从他(指大哥)起头;要劝转吃人的人,也先从他下手”,他大声疾呼的话语中也多是指向大哥的。无疑,“审他”的过程彰显了自我的主体精神和独立人格,我们可以通过小说的叙事人称和言说姿态(“我”—“你们”、“我”—“他们”)来看两种独立个体和人格的对立,“你们”或“他们”表明“我”审视的对象(“父”)被扩大化了,这来源于鲁迅对“我”的外在异己力量过大的理性认识。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父”不仅是“子”的自然生命的来源,而且也是“子”的文化生命乃至价值生命的来源。“在宗法社会里,‘父’对‘子’而言,绝不是‘养育’与‘依赖’这样的关系,更进一步的,它可以说是‘根源’与‘生长’这样的关系”[5](P28)。这意味着“父”传承给“子”的历史记忆是不能抹灭的,因此,“自审”也就成了“审他”的必要前提。这种“自审”与“审他”的双重共在构成了鲁迅小说的复调性,“将个体命运置于历史和生存语境中去关照和关怀,进而选择复调艺术作为他感知世界和传达世界的思维方式,并以此为诗学机制构建多声开放的小说世界。”[6](P73~77)
狂人的“自审”有很强烈的原罪感:“吃人的是我哥哥!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我自己被人吃了,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我”不可能与大哥脱离血缘联系,同时文化记忆的联系也不可能完全割断。同样的道理,为了修长明灯,“疯子”(《长明灯》)的“祖宗就捐过钱”,因此人们可以以此质问疯子:“你不是这村的人吗?”这是“逆子”在“审父”过程中无法斩断的文化联系。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我”发现自己与大哥的合谋关系:“我未必无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几片肉”。狂人的矛盾性、分裂性也是通过这种双向审视来实现的,最终狂人的“赴某地候补”表明,狂人与传统“父亲”的道德合理性得以修复,由此,“审父”的过程结束,“审父”的意义也彻底失去了。狂人的这种现象在子君、魏连殳、“疯子”等人身上一一复现,鲁迅对“以幼者为本位”的本身的思考恰恰是通过这些“叛逆者”的双重审视的尝试,勇敢的“外突”,最后被归化和驯化的想象来实现的。从一个家庭、家族中“幼者”的“成长命运”的思考置换和延伸到整个文化社会之中,文本拓展的想象空间被放大、对社会历史阐释的意义也被增殖。
三、“以幼为本”的建构与时间伦理性的沉思
“以幼者为本位”是针对“以长者为本位”而言的,这是鲁迅用进化的眼光反对“家族为本位”而提倡“个人为本位”的继续。从时间的先后来看,幼者是晚于长者的,以幼者为本位就是肯定将来,认同进化。需要明确的是:对于这种“将来”的思考,鲁迅并不是盲目迷恋和幻想的,其中折射了他理性的沉思。
“孩子”是幼者中最具生命力的进化主体,他们的世界有异于成人,对孩子根性问题的思考同样成为鲁迅时间伦理命题中的又一内容。在中国吃人的人肉筵席中,孩子与妇女一样都是被吃的对象。《狂人日记》中狂人“救救孩子”的呼喊是鲁迅“以幼者为本位”思想的最早表达。同时,对“孩子”的爱和尊重是“以幼者为本位”思想的主体。他反对中国古训要求孩子“少年老成”,“听话”,“驯良”之类,认为这是训练庸人的方法。因此,他提出了“一要理解,二要指导,三要解放”的方式。
于是,鲁迅提出:“童年的情形,便是将来的命运”[7](P58),“明天是属于孩子们的,决不占尽少年的道路,吸尽少年的空气”[8](P354)。他一方面认识到“孩子”之于将来的重要性,另一方面也从未停止过对孩子根性的审视和反思。根性有善、恶之分,它的好坏对孩子的将来乃至整个国家的将来都影响深远。毋庸质疑,孩子有纯洁善良的天性。这是鲁迅向往和肯定的,他曾以孩子为例戳穿了成人的乌托邦:“凡一个人,即使到了中年以至暮年,倘一和孩子接近,便会踏进久经忘却了的孩子世界的边疆去,想到月亮怎么会跟着人走,星星究竟是怎么嵌在天空中。但孩子在他的世界里,是好像鱼之在水,游泳自如,忘其所以的,成人却有如人的凫水一样,虽然也觉到水的柔滑和清凉,不过总不免吃力,为难,非上陆不可了。”[9](P36)他还说:“我幼时虽曾梦想飞空,但至今还在地上……正如沾水小蜂,只在泥土上爬来爬去……自有悲苦愤激。”[10](P3)《故乡》通过成年闰土和少年闰土的对比,呈现出了两个年龄阶段主体精神的变化。小说描写了母亲与闰土的一段对话,颇有深意:“‘阿,你怎的这样客气起来。你们先前不是哥弟称呼么?还是照旧:迅哥儿。’母亲高兴地说。‘阿呀,老太太真是……这成什么规矩。那时是孩子,不懂事……”在成年闰土的意识中,“孩子”是不懂事和不懂规矩的,是“大人”应该改变和纠正的。其实透过成人的这种思维,我们发现:少年闰土纯洁自然、勤劳勇敢,正是作者向往和着力赞扬的典型。作为大户的“我”回乡认识了农家少年闰土,听闰土讲“装弥捉小鸟雀”,“到海边拾贝壳”,“在西瓜地里刺猹”,心里充满了向往,于是感慨:“闰土心里有着无穷无尽的稀奇事”,而“我”“却只看见院子里高墙上的四角天空”;《社戏》中的少年们真诚热情,“一家的客,几乎也就是公共的”,孩子们在一起,虽辈分不同,“然而,我们是朋友,即使偶尔吵架起来,打了太公,一村的老小,也没有一个会想出犯上这两个字来”。从他们的身上,可以看到人与自然的真正融合,原始纯朴的生存状态,以及自由美好的心灵。
同时,孩子的身上也有与成人一样的“劣根性”,对孩子劣根性的反思体现了鲁迅时间意识的深刻性。在他的小说中,孩子不仅继续充当着麻木的“看客”,拼命挤进人群“欣赏”革命先驱被残忍杀害的过程,他们像“用力掷在墙上而又拨过来的皮球一般”飞奔到热闹的围观者中间,在人群中钻来钻去,一饱看客之瘾(《示众》)。更为可悲的是,为了生存,他们无意识地沦为“吃人”的恶魔。《药》中,已病入膏肓的少年华小栓,为了“治病”竟然不自觉中成了“吃人”的人,“他撮起这黑东西(人血馒头),看了一会,似乎拿了自己的性命一般,心里说不出的奇怪”,但他那吃的饥饿很快就驱散了心里似乎明白的一闪,“不多功夫,已经全在肚子里了,却全忘了什么味”。同时,我们不妨将三段描写“孩子”的文本进行对比阅读:
前面一伙小孩子,也在那里议论我;眼色也同赵贵翁一样,脸色也都铁青。我想我同小孩子有什么仇,他也这样。(《狂人日记》)
一个赤膊孩子擎起他玩弄着的苇子,对他瞄准着,将樱桃似的小口一张,道:
“吧!”……
赤膊的还将苇子向后一指,从喘吁吁的樱桃似的小嘴唇里吐出清脆的一声道:“吧!”(《长明灯》)
“想起来真觉得有些奇怪。我到你这里来时,街上看见一个很小的小孩,拿了一片芦叶指着我道:杀!他还不很能走路……”(《孤独者》)
《狂人日记》、《长明灯》、《孤独者》中的“孩子”意象有着互文的对话关系,虽然三者的情状有别,但孩子的行为将精神界战士(以“救救孩子”为本位的狂人、敢于行动为民造福的“疯子”、视孩子比自己性命还重要的魏连殳)的努力在瞬间化为乌有,这杀声、铁青的脸、怪异的眼色、议论声充斥了敌意和残酷力量让寄厚望于孩子的主体信念彻底崩溃。如果说《长明灯》中还将自己对孩子的主观情感和理性反思隐匿在冷静的描写中,那么《狂人日记》和《孤独者》则将这一问题的实质和盘托出。鲁迅在《狂人日记》中大悟:“我明白了,这是他们娘老子教的!”在《孤独者》中产生了对人性的根本性怀疑:“不。如果孩子中没有坏根苗,大起来怎么会有坏花果?譬如一粒种子,正因为内中本含有枝叶花果的胚,长大时才能够发出这些东西来。何尝无端……”“……都不像人!……哈哈,儿子正如老子一般”。这反映了鲁迅“启蒙”深刻的一面:孩子之所以变坏固然有社会环境“黑色染缸”的作用,闰土的变化正是环境使然,但孩子身上的“坏根苗”、“劣根性”也不能忽略。回到《孤独者》中,魏连殳起初是非常喜欢和疼爱“孩子”的,房主的孩子们总是互相争吵,打翻碗碟,使得人头昏。但魏连殳一见他们:“却不像平时那样冷冷的了,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宝贵。听说有一回,三良发了红斑痧,竟急得他脸上的黑气愈见其黑了”。魏连殳还和“我”就孩子的好坏进行了争论,他的观念是“孩子总是好的,他们全是天真……”“大人的坏脾气,在孩子们是没有的。后来的坏,如你平日所攻击的坏,那是环境坏的。原来却并不坏,天真……。我以为中国的可以希望,只在这一点。”但在事实面前,魏连殳也推翻了自己原有的想法,“都不像人”,“儿子正如老子一般”。难怪鲁迅后来在一篇杂文里写道:“总而言之,现在倘再发那些四平八稳的‘救救孩子’似的议论,连我自己听去 ,也觉得空空洞洞了。”[11](P476~477)
综上所述,正是在批判“以长者为本位”思想的基础上,鲁迅开启了对“以幼者为本位”思想的探寻和反思。“审父”的主体多是成人叛逆者,他们和孩子一道成为鲁迅时间伦理性思考的主体,不管是叛逆而幻灭的“审父者”,还是根性优劣的“孩子”,他们的行为走向都是在社会文化空间中自觉或不自觉生成的。鲁迅敏锐地发现了这些个体,将其放置于代际伦理的位置上进行考量,并投入理性客观的观照,体现了其小说深厚的时间思维和现代品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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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鲁 迅.答有恒先生[A].鲁迅全集(第3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On the Intergenerational Ethics in Lu Xun’s Novels
WU Xiang-yu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Humanity,Zhejiang Normal University,Jinhua321004,China)
The intergenerational ethics was rationally thought in Lu Xun’s novels to show the"elderly-oriented"concept exploitation of sons at the same time,and expose the nation sentimental attachment and maintenance of patriarchal spirit.The appearance of rebellious sons led to the beginning of the Consciousness of Patricide.Based on the"child-oriented"concept,he affirmed the children’s natural instinct while enlightening look on the root of children.This embodies a modern quality,brand-new ethic.
Lu Xun’s novels;intergenerational ethics;"elderly-oriented";"child-oriented"
I206.6
A
10.3699/j.issn.1671-1653.2010.03.013
1671-1653(2010)03-0062-05
2010-03-12
吴翔宇(1980-),男,湖南平江人,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讲师,博士,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