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尔兰政治语境下谢默斯·希尼诗歌的伦理张力
2010-08-15周雪滢
周雪滢
(北京外国语大学外国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089)
爱尔兰政治语境下谢默斯·希尼诗歌的伦理张力
周雪滢
(北京外国语大学外国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089)
指出在爱尔兰特殊的政治语境下,希尼的诗歌有着独特的伦理深度,个人与集体、艺术与社会、沉默与诗语、古与今等多种维度共同构建着希尼诗歌的伦理张力。通过重点分析“惩罚”、“意外伤亡”等诗歌,追溯但丁对希尼的影响,进一步明晰希尼诗歌的伦理问题是如何通过张力得到形式和内容的深化。
爱尔兰;政治语境;谢默斯·希尼;伦理;张力
一、引言
希尼 (Seamus Heaney)是当代爱尔兰著名诗人,1995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瑞典文学院在颁奖公告中这样评价希尼的诗歌:“具有抒情诗般的美和伦理深度,使日常生活中的奇迹和活生生的往事得以升华。”希尼诗歌的伦理深度深深根植于特殊的爱尔兰政治语境。
12世纪下半叶,爱尔兰沦为英国殖民地。1922年爱尔兰共和国得以摆脱英国的殖民统治,不过北爱尔兰却至今仍归属于英国。英国新教徒在北爱尔兰不断壮大,土生土长的爱尔兰天主教徒们受到越来越多的不公正盘剥,后来更是出现了骇人听闻的“大饥荒”事件。1845年到 1848年,爱尔兰人的主食马铃薯歉收,而奸商囤积哄抬粮价,最后数千人饿死。爱尔兰天主教与新教的流血冲突更是日益恶化。
在这种爱尔兰政治历史语境下,希尼的民族身份亦是复杂。希尼生于北爱尔兰一个天主教家庭,不过他从小接受的是正统英国教育,1961年他毕业于贝尔法斯特一所新教大学的英文系。希尼的出生和成长环境决定了他文化身份的复杂性,爱尔兰的宗教政治冲突激化了他内心的矛盾,作为爱尔兰当代最具影响力的诗人,肩负着民族使命的希尼又强烈渴望着诗歌的纯粹境界,苦苦求索诗人的社会和历史定位。在希尼的诗歌中,伦理问题为诗歌提供了独特的张力。1972年,拒绝诗歌成为政治机械传声筒的希尼沉默地离开北爱尔兰,南迁入爱尔兰共和国,这件事也让他遭受不少“爱国分子”的责难。然而,1982年企鹅公司出版的《当代大不列颠诗歌集》把希尼誉为英国当代诗坛最重要的诗人时,他却强烈抗议,坚守着他的爱尔兰民族身份。
二、夹缝的张力
60年代英国新教徒在北爱尔兰大选中获胜,开始变本加厉地迫害天主教徒,不久竟发生了警察与20万天主教徒的流血冲突事件,1972年“血腥星期日”则使冲突达到顶峰。诗人亲历了一切,身负沉重的民族使命,然而就在这一年他不得不背井离乡,迁往南方。民族使命与艺术追求的冲突,时时侵扰希尼,选择任何一方都要削去一层生命,1975年在夹缝中挣扎的希尼发表了《北方》,这部诗集中最后一首诗《暴露》这样写道:
“……
在某座泥泞的大院,
他的才华像一块投掷之石,
向着绝望飞旋而去。
我怎么会变成这样?
……
我既不是拘留犯又不是告密者
而是一个内心的流亡者,蓄着长发
心事重重,一个从大屠杀中
逃跑的林中流寇。”[1]
各种矛盾,在诗人心中回旋激荡,如千军万马奔腾不息的巨浪拍击过来,他无处遁身,濒于崩溃边缘,《北方》中的苦苦求索最后在绝望的沉默中戛然而止。选择成为政治的传声筒是对神圣艺术的背叛,而反之则被认为是对民族的背叛。背叛主题阴云般密布在《惩罚》、《意外伤亡》两首名诗中。
诗歌《惩罚》源于希尼看到一张两千多年前一具女尸的照片而写成的。照片中的女子由于和对立部落的人通奸而被自族人处以极刑。女子作为个人的无助感和部落作为历史的强大势力形成鲜明对比。在诗歌中段,人称突然从第三人称“她”变为第二人称“你”,这时希尼仿佛已经穿越时空,来到千年之前。“我几乎爱你”、“我可怜的替罪羊”等词句中,我们感觉到希尼甚至把自己当做牵连她的人。而诗人的这种投入却突然被下面突转的笔锋打断,尽管诗人对这位被部落弃石致死的通奸女子心怀悲悯,但却出人意料地说出“但在当时我也会丢掷,我知道 /那些无声的石头”、“我会默许 /这种文明的暴行,/同时也领悟这种仪式性的/族群的、情欲的报复。”[1]诗歌前后张力形成了强大的反讽力量。希尼清醒地理解,虽然他同情强大社会势力面前的被牺牲者,但同时却只能选择沉默。而如今的爱尔兰政治现实仿佛重演了历史,嫁给英国士兵的天主教女孩儿“被头涂柏油/在栅栏边示众哭泣”。“但是对希尼来说,诗歌不仅仅是为政治目的而再现苦难,它超出历史,而不仅与之对应。”[2]古今纵向对比的时空张力形成了历史的厚重感。同样,诗歌的题目《惩罚》也是充满反讽张力的。惩罚是针对有罪之人,其程度依罪证程度来定深浅。而这个牺牲的女子犯的罪是爱,受到的惩罚确是极致之恨。个人与部落、沉默与作诗、爱与恨、“罪”与罚、古与今,通过诗歌的跨行连句,被天衣无缝地缝合起来,张力在纵向和横向都同时加强了伦理的复杂性和深度性。如同莎士比亚笔下哈姆莱特性格具有复杂的“多重性”,这非但没有分散主题,反而加深了作品的深度[3],同样,希尼诗歌通过这种复杂矛盾的张力深化了主题。
《惩罚》中无可奈何的默许,在《意外伤亡》里却折射出人生的反讽以及对勇气的崇敬。此诗重现了希尼的一个渔夫朋友在爱尔兰共和军宵禁时行于街头却被自己人炸死的真实事件。希尼在追忆渔夫生前稳健敏锐的言谈举止以及渔夫在海上自在逍遥的生活之后,结尾处升华了他的死。希尼接过薪火,在诗歌艺术的韵律里 (本诗中的“节奏”)继续渔夫未完成的自由航程:
“我和他一同领受自由。
早早地出海,安稳地
驶离岸边浅水处,
不在意捕获多少东西,面露微笑
因为现在你已发觉一个节奏
正推动着你,一里一里缓缓地,
进入你自己专属的世界
在某处,远离岸边,远远的……
嗅寻黎明的幽魂。”[4]
《惩罚》中的挣扎彷徨,到《意外伤亡》中的坚定自信,见证了诗人微妙的心路历程。
三、沉默的张力
希尼从未在南北爱尔兰争端之事上公开立场。希尼真的选择了“沉默”吗?作为诗人的他在爱尔兰政治语境下是否应该承担、或应该怎样承担政治角色?“沉默主题”是希尼诗学研究的一个热议。在希尼的诗歌中,“沉默”与另一种强大力量遥相呼应,即诗歌的语言力量。
如雪莱所言,诗人是人世间“不被认可的立法者”,奥登也说“诗歌没有改变任何东西”,希尼也曾提起过他诗歌创作的无奈:“在某种意义上,诗歌是无效的——没有一句诗词曾阻止过一辆坦克的前行。从另一种意义上讲,诗歌如同在争执双方面前的沙地上写下他们的罪行,使其无言以对……”[5]对诗歌功效怀有悖论态度的希尼继而在其作品中贯穿了沉默的风格。事实上,在希尼的早期诗歌中,他便认为无声胜有声。“短叫声、哼哼声、吸气声、打鼾声、喘息声、咳嗽声——这些构成了他声音的世界……沉默是金,只言片语更胜一筹。相反噪音是威胁,老鼠的 ‘口水声’ ‘污浊了宁静’。”[6]牛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咀嚼着、遥望着、了解着”,仿佛在沉默中被赋予了神性。诗中的沉默连接了人与物,充盈着冥想,起到意想不到的艺术效果,而争论却是对真理的背叛。希尼曾说“想像力骑在沉默的马背上”[7]。
希尼认为“与自己争辩的是诗,与他人争辩的是修辞”[7],在他的诗歌中看不到宣扬某种正义或派别,而是一种沉默的探寻。希尼始终在不断地与自己对话。在爱尔兰有一句谚语:“无论你说什么,什么也别说”,希尼在《北方》的一首诗中对其进行了戏仿:“众人皆知北方沉默……无论你说什么,你什么也没说。”[1]小小的文字变动,却充分流露出诗人在恐怖气氛下的坚定,坚持绝不站在任何一方的立场,因为双方的争执均是和平残暴的迫害者。不过希尼的这种态度却同时将他推到一个两难的处境,遭到了双方的质问和责难。
70年代初,但丁的影响逐渐渗透于希尼的作品中,在这段时期,他发表了具有转折意义的诗集《田间劳作》。处处隐现的但丁身影,在第29首,即最后一首《乌哥利诺》中从幕后走到台前。本诗共五个诗节。第一诗节 16行,摘自但丁的《神曲·地狱篇·第三十二歌》的最后 16行。第二至五诗节共90行,摘自《神曲·地狱篇·第三十三歌》第1至90行。乌哥利诺形象源于一个真实的历史人物,为争夺最高权力背叛了家族,后又遭他人背叛,和他的四个孩子饿死于监牢里。《地狱篇》第三十三歌中,乌哥利诺被打入第九层地狱,那里是永久的冰湖,是谋杀亲族、背信弃义叛徒们的受刑处,犹大、勃鲁多等冻在其中,头骨遭受咬嚼,尽管如此,但丁对乌哥利诺和他的儿子们被关在塔牢里活活饿死的惨剧从人道主义出发,表示极端愤怒和诅咒[8]。希尼之所以选择乌哥利诺入诗,意在折射对于背叛主题的矛盾情绪。《意外伤亡》里,先前对暴力的默许逐渐隐退,对渔夫的同情及赞赏如阴云中初露的曙光渐渐弥漫诗行。
自此,但丁成为他的文学血缘之父,他不断地从但丁身上汲取养分、灵感和突破。1981年,希尼在一本杂志上称但丁“是近十年来对我影响最大的一位诗人——你可以在他的作品中找到一切东西”[9]。众所周知,《神曲》采取了中世纪梦幻文学的形式,诗中经历均为但丁的瑰丽奇想。这种从九层深渊的地狱上至九重天的天堂的跨度蕴含无穷无尽的想象,为希尼开启了创作的新维度。希尼回顾道:“但丁置身于历史,却又以超越历史的视野审视着社会现状,他熔政治纷争与超验哲性于一炉,使我受益匪浅。”[10]
希尼生活在北爱尔兰,置身于险恶的政治环境中。他搬往南爱尔兰这一事件引起了轩然大波,但这次迁居蕴含浓厚的象征意义。希尼貌似逃避,事实上只是在疏离,以达到但丁的“超验哲性”。正如乔伊斯在离开爱尔兰之后恰恰不断地在其小说中重塑爱尔兰一样,刚刚定居南爱尔兰的希尼的第一部诗集恰恰是《北方》,他将自己又和但丁一样“置身历史”。正如希尼自己所言:“写作,是与红尘俗世的疏离,但又不是逃避。”[11]大地上的现实有时如同但丁笔下的地狱,阴森可怖。但诗歌深深扎根土壤的大树,其生机勃勃、硕果累累恰恰离不开现实的哺育。所以诗人选择了悖论的空间,脚踏大地的现实,仰望天之曙光。希尼道:“我们需要一种神性意识平息抚慰这令人无法忍受的纷争,神性意识只有在诗歌中呈现自身,它是诗人们在险恶现实中求生的寄托。”[12]“在即将发生和我们期待发生的事情之间有不可逾越的鸿沟,鸿沟中诗歌拥有它自己的一片空间,目的不是让我们分心,而是令我们更加专心,专心于我们自身的反省。”[5]但丁心目中惩恶扬善的上帝在希尼这里蜕变为诗歌本身。然而,正是在这种夹缝中,希尼得以使“沉默的”诗歌语言形成巨大的力量。
四、结语
爱尔兰特殊的政治语境下,个人与集体、艺术与社会、沉默与诗语、古与今等维度共同构建着希尼诗歌的伦理张力。乔伊斯声称即使都柏林被大火烧为灰烬,人们也可以用他的小说重建起一座一模一样的城市来;希尼在“用笔挖掘”爱尔兰,他在时空旷野上挖掘,去唤醒沉睡在爱尔兰沼泽地里的民族魂。沉默不是逃避,相反,它通过诗歌内在的张力,唤醒凝结于土地下的历史。
[1] Heaney,Seamus.north[M].London:Faber and Faber,1975:136,117,36.
[2] 张剑.文学、历史、社会:当代北爱尔兰诗人谢默斯·希尼的政治诗学[J].英美文学研究论丛,2010(1):78-87.
[3] 唐艳玲.谈哈姆莱特人物性格的多重性[J].长春工程学院学报,2002(1):35-37.
[4] Heaney,Seamus.Field Work[M].London and Boston:Faber and Faber,1979:21.
[5] Vendler,Helen.Seamus Heaney[M].Cambridge,Massachusett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8:11,12.
[6] Blake,Morrison.Seamus Heaney[M].London:Methuen&Co.Ltd.,1982:21.
[7] Heaney,Seamus.Preoccupations[M].London:Faber and Faber,1980:78,34.
[8] 阿利盖利·但丁.神曲:地狱篇 [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239-246.
[9] Curtis,Tony.The Art of Seamus Heaney[M].Dublin:Wolfhound,1994:127.
[10] Garratt,Robert F.Critical Essays on Seamus Heaney[M].new York:G.K.Hall,1995:161.
[11] Heaney,Seamus.The Government of the Tongue[M].London:Faber and Faber,1988:108.
[12] 李成坚.爱尔兰—英国诗人谢默斯·希尼——及其文化平衡策略 [M].四川:四川人民出版社,2006:116.
Irish political context and ethical tension in poems of Heaney
ZHOU Xue-ying
(Foreign Literature Research Institute,Beijing Foreign Studies University,Beijing 100089,China)
The uniquely complex political context of Ireland strengthens and deepens the ethical tensions in Heaney’s poetry that is characterized by the tension between the individual and the collective,art and society,silence and poetry,the present and the past,etc.Close reading of poems like“Punishment”and“Casualty”and reemphasis on influence of Dante upon Heaney can further clarify how tension structures Heaney’s poetry with artistic and ethical profundity.
Ireland;political context;Seamus Heaney;ethics;tension
I106.2
A
1009-8976(2010)04-0096-03
2010-09-28
周雪滢 (1985—),女 (汉),河北新河,硕士主要研究英美文学与文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