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拟时空的诗性彰显——玄幻小说的审美意蕴与人文情怀

裴 萱（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成都，610064）

随着网络在我国城乡的普及，主要依靠网络进行传播的玄幻文学逐渐成为大众文化的新兴产品。2005年被称为“玄幻小说年”，这一年出现了《诛仙》、《飘渺传奇》、《小兵幻想》等几部力作。在一些专门的玄幻文学网站上，这些作品的点击率动辄几百万次，甚至上千万次。这些小说的纸质文本出版后，很快成为畅销书，仅以《诛仙》为例，《诛仙1》和《诛仙2》于2005年6月出版，发行两个月的销量就突破15万册，同年8月续篇《诛仙3》、《诛仙4》上市，立即跃上各大书店畅销书的排行榜。玄幻小说热潮的出现不仅是一种出版与商业领域的现象，更是一种文学与文化现象，是特定社会文化土壤中孕育的产物。其特定的人文与审美内涵更是需要去发掘和研究的对象。

一、天马行空想象中的审美内蕴

目前玄幻小说在学界还没有一个较为确切的定义，较为全面的是戴婧婷的阐释：“所谓玄幻小说，又称奇幻文学，它的架构或取自武侠小说，或引入西式魔幻题材，佐之以修仙、道术、魔法、幻想和神话等超自然元素，不受现实的科学逻辑的约束，是武侠小说或科幻小说的变种。”［1］从2000年至今，国内的玄幻小说已经渐成风格，发展也蔚为大观。最初是由对西方奇幻作品的模仿而升温的，伴随着现代社会的全球化状况与西方文化产业的强大渗透性，中国读者兴起了西方奇幻小说热，《龙枪》、《魔戒》、《哈利波特》系列的翻译作品适时地满足了读者的阅读期待。而由此改编的好莱坞电影《指环王》、《哈利波特》系列更是用宏大的光影特效展示了瑰丽的奇幻世界，并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从2003年开始，中国的玄幻小说开始了本土化与多元化的进程，其主要特征就是对中国传统的仙剑文化、神话传说、道家法术、佛学境界、历史传奇、武术内功等带有中国本土特色元素的追求。如树下野狐的《搜神记》、苏逸平的《星座传说》、郭敬明的《幻城》、三国阿飞的《三国游侠》、ricewhu的《我就是流氓》，一直到最近大红大紫的《诛仙》等等。马睿教授也提到：“玄幻一语，是今天约定俗成的说法，有时也使用奇幻、魔幻等相近的概念……如果我们细读那些被归属在玄幻小说名下的作品，却不难发现其中蕴含着许多古老的、传统的因素。”［2］可见，中国语境下的玄幻小说其本体特质仍然是以中国传统文化为立足点进行的想象，奇幻的背后是中国人文精神的写照。

玄幻小说最大的审美特征就是丰富的想象与奇幻色彩。“幻”主要指的是想象与虚构。玄幻小说中的人物形象，大多都是纵横西海，无论是在时间上还是空间上都是无限的延展，其活动环境也是五彩斑斓，用极强的陌生化效果给读者带来新鲜感。“时空的超越，不可避免要遭遇历史与事实，而历史与事实，经常被网络写手解构在虚无缥缈的想象之中，这也恰恰是玄幻小说的特质之一。”“玄幻小说还自有它的不同。它最重要的特质，是除了武功和侠义之外，还可以无限地超越时间和空间以及物质的限制，穿梭于古今中外。”［3］《幻城》中的卡索和围绕在他身边的弟弟、人鱼公主和魔术师等等，都具有不同类型的超强法力，穿梭于人间、雪国和火国，其对梦境真实而又虚幻的阐释，对前生未来的自由穿梭无不给人以深刻的现实体悟。其实不仅仅是玄幻文学，想象自由穿梭于时空之中是许多文艺作品所借用的背景式因素。时间与空间问题是伴随着人类的存在和想象而一直存在的，也是我们在文艺感知中最基本和最复杂的问题，任何一种文艺创造追溯其根源都可以找到特定时空中穿梭的影子。一般情况下，“空间和时间很自然地认为无限地向前延伸”，“是事件在其中发生的固定舞台而不受其中发生的事件的影响”。［4］然而玄幻文学中的时间却使这种时间不可逆的观点受到了挑战。在玄幻文学中存在着一个与现实世界决然不同的“事件时间”。在玄幻文学中，主人公只要短短几分钟甚至是几秒钟的时间就可以完成现实世界中几个月、几年，甚至几百几千年才能完成的事件，如修建宫殿、修习武功、灵芝丹药等等。时间在此还具有可逆性，主人公可以随时读取“存盘”记录中的内容，通过这种方式可以让死者复生，让失败者重来，让同一事件无数次发生，如幻想中的“月光宝盒”就在玄幻文学中出现了，即将时间凝固成一个个的点，而主人公模仿自由的精灵在这些点中穿梭飞翔。

具体到玄幻小说的文本，想象中的空间及“他者”世界的诉求是通过营造一个虚幻的另类世界而呈现的。现代社会中的人们往往想脱离我们思想认识的常规，用另类的逻辑来想象与感觉这个世界。因此，只要作家有着丰富的想象力和足够深刻的生存体验，就不难在别人的视角之外开辟一个新的观察世界的领域。玄幻小说很好地体现了这些，如萧鼎的《诛仙》中，张小凡历经磨难险阻，征服上古的神兽、异禽，历游各种奇异之地，与不食人间烟火的奇女子演绎动人、凄美的爱情故事。张小凡在某种程度上就是我们现代人想象中的另类体验。从时间的维度上来说，历史与神话往往成为玄幻小说时间上的再现。因为在神话里，一切事情与时间都是可能的，神话这个特征契合了当下玄幻小说作家们的思维特点与内在的心理需要，时间的维度上联系了民族长期的“集体无意识”的认同感，从而在玄幻的背后增添了更多的人文思考，现代性色彩的主人公白手起家，依靠自身不懈的努力与追求和一个个意想不到的奇遇，给予人们在竞争激烈的今天取得事业成功的虚幻图景。这样，在神话与现代的双重时间梦幻中，玄幻小说中的人物形象取得了变异性质的阅读效果。《张三丰异界游》中，耶和华正义、光明的形象，竟变成了卑鄙、阴险的小人嘴脸，并且光明教会中主教、骑士也被描写成骄奢淫逸、争权夺利的坏人形象。神话因素赋予了玄幻小说浓郁的传奇色彩与离奇的故事情节，帮助它构筑了玄妙的异度时间体验，形成了玄幻小说那种特有的亦真亦幻的审美效果。神话因素的利用为后来者打开了一个完全新异的想象空间，这也是玄幻小说在沿袭通俗的复仇、学艺、爱情等故事框架中能够掀起新一轮大众文化创作与接受的高潮的主要原因。

在时空想象之外，还有个人形象上的丰富想象。如个人能力，人物的命运和人物的情感等等，都打上了想象的烙印。如《寻秦记》中的项少龙，既是百战百胜的武士，又是神机妙算的统帅；更惊奇的是在人物的情感上，项少龙能够同时获得许多个女人的芳心，还能愉快地相处一室。这在某种程度上也是现代社会男性欲望的理想化表达。《幻城》中的卡索，用其成百上千年修来的幻术轻易地将雪花植入他人体内，并且变成杀人的利器；还能进入他人的梦境，感知过去和未来。其悲剧命运似乎也注定在他的弟弟樱空释身上得到补偿。且不说作品的内涵如何，单就这令人炫目的想象就足以使人惊叹了。所以玄幻小说丰富的想象成为其最主要的审美诉求。

二、怀旧情绪下对人文情怀的终极追寻

任何文艺种类的历史认证都取决于它能否走进人类审美的殿堂，并建立属于自身的独立的人文价值体系。这种内质的涵养是需要在现代数字化技术时代霸权的语境中铸就的。因为玄幻文学从发端起，就面临着科技与人文的宿命式追问：在其所依靠的网络科技与数字时代，结出人文与审美的丰硕果实，还是在科技与商业的包围下成为简单的欲望的宣泄？在炙手可热的数字与科技的边缘，玄幻小说内在的人文追寻就亟待解答了。

黑格尔曾经说过，艺术像科学一样也表达了理智透过现象从而达到对本质的认识，艺术品总要通过精神的浸润进行感性的直观，“艺术只有一个任务，那就是把真实的东西，按照它在精神里的样子，按照它的整体，拿来和客观感性事物统一起来，以供感性观照。”［5］新兴的玄幻小说当然也成为人类精神的一种自我理解的方式。伽达默尔也曾经指出：“更重要的是，在游戏活动中已投入了一种独特的甚至是神圣的严肃，然而，在游戏行为中规定积极活动之此在的所有目的关联并不是简单的消失的，而是以特有的方式化出的。”［6］玄幻文学从一开始就具有游戏性特征，在游戏中富含意义与精神，又在游戏中建构玄幻文学内在的特质，用一种特定的方式延伸着人类精神与人文的地平线。玄幻小说为人们创造了一个自由想象与心灵慰藉的精神家园。快节奏的时代步伐迫使现代人忙于追逐生活的浪潮，往往忽略了内心的声音与自由的想象空间；水泥森林的高楼大厦隔膜了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封闭式的生活使得人心幽闭；求学就业的严峻现实使人备受心理压力，多重的社会身份让人疲于应付，平庸琐屑的生活让人觉得生命不再，惘然不知如何营造属于自己生命中精神层面的那部分内容，生命长河中有太多的激情、想象与体验来不及去把握。玄幻文学从一开始就为了满足人们自身体验的表达和个体情感的宣泄而生，呼吁和承载人们的精神内涵，接纳和包容人们的精神诉求。人们疲于面对过度喧嚣与繁华的世界时，宁愿在一个静静的晚上，躲进玄幻小说的后面去体验真真假假的传奇故事，激发自己的想象力，甚至可以上网发帖向作者提出自己的意见，宣泄心理的郁积，排遣灵魂的孤寂，悄悄与人交换心灵的隐秘话语，静静品位人生的百般滋味，痴心寻觅或远在天涯，或近在咫尺的知音，感受那也许不是十分成熟的文字间透出的那份柔情与霸气和那份涌动在故事中鲜活灵动的生命气息。玄幻小说的出现给人类的精神活动带来了广阔的虚拟空间，给众人以最为广泛的话语特权，所以它是对自由精神的一种豁然敞亮。费尔巴哈说：“自由不是别的，而只是给人以无限活动的范围。”康德曾经说过，规律在那里，人的自由也在哪里。玄幻文学的出现可不可以理解为文学和文艺活动者在数字化时代与商业时代中赢得的自由呢？玄幻文学为人们提供了按照个人主观嗜好和独特个性来表现人的全部生命与精神自由的权利，帮助他们把功利欲求的主题转化为超然而轻松的游戏心境。所以，我们在卡索的世界中，我们在项少龙的魅力中，我们在张小凡的磨难中体会到了“自由”对文学的精神敞亮，以及“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齐一”的人类本体的自由无限性。

马斯洛的需要层次论认为，人的需要可以分为生理的需要、安全的需要、归属的需要、尊重的需要和自我实现的需要等五个层次，并且这五个层次的需要是逐渐提高和不断得到满足的。伴随着人们追求主体自由精神的张扬和社会的进步与新技术的发展，人的生命中自己支配的闲暇时间越来越多，发挥自己一切爱好、兴趣、才能、力量的空间愈为广阔，第五层次的自我实现的需要也日益强烈。人们追求全面发展、充分发挥潜能、实现所能实现的一切需要已不再是空中楼阁，而是实实在在可以通过努力得到满足。玄幻文学的创作者和接受者多是平民阶层的普普通通的人物，甚至有些作者的真实身份至今还未知晓。玄幻小说打破了传统知识分子和精英阶层一统天下的局面，使普通群众和弱势群体享有了平等参与文学的机会。玄幻文学产生和发展于特定的后现代文化语境，天然凝聚着解不开的后现代情节。玄幻文学在瑰丽的想象背后是平民式的削平深度、颠覆崇高以及个人欲望的实现等等，没有宏大的历史主题，显现平民化、世俗化、娱乐化、游戏化等等特征，天马行空的思维和调侃大行其道，对圣化行径的戏谑随处可在。今何在的《悟空传》让孙大圣重活了一回，并且一不小心让爱情碰了一下腰；阿弥陀佛的帅哥唐僧也动了凡心，见了漂亮姑娘就难掩心中的本欲。玄幻文学比普通的网络文学具有更大、更自由的亲和力，对于青少年也是一个良好的机遇。因为对于想象丰富、好奇心强、内在叛逆与强烈需要认同的青少年来说，玄幻文学在很大程度上与其独有的精神相契合，产生了一种共鸣。

德国诗人荷尔德林在他的诗作《帕特莫斯》中写道：“神近在咫尺有难以把握。/但哪里有危险，/哪里也生拯救……让我们为你以最忠诚的情感/穿行其中，返回故园。”［7］他一语道破了现代人在离弃神灵后无家可归的情境，因此现代生活的重要主题之一就是返乡，就是满怀虔诚地重返与神灵亲近的近旁，返回人原本的诗意栖居地。那么在现代性的背景下，人类失落的“家乡”或者“家园”究竟起了怎样的变化呢？它还是一个单纯物理意义上的空间居所吗？或者增加了时间维度上人类由之所来的过去？是什么摧毁了现代人原本完美无缺的家？人又要怎样才能回到过去呢？现代生活的表象是物质生活的丰盈，随着人类对自然界的开发，交通通讯手段的渐趋发达，人类的活动空间也越来越大。生活空间的开放性决定了生存方式的运动特征和不确定性，无论在什么程度上，现代人的生活都是飘泊不定的，我们失去了以童年为代表、身心统一的人本身的本真状态。在理性的极端发展下，完整的本真性被消解了，碎片化成为了人类生存的日常状态，而怀旧说到底是修复碎片、追求这种本真性的一种努力，因此怀旧的基本指向是美的，在一种对过去和传统的美好幻想中，把破碎了的现实还原为完整的、统一的和圆满的，从而抵制碎片化现状对历史和世界的信念的侵蚀，重获对生活的虔诚之心。这与玄幻文学的特质是何等一致!人们在自由的幻想世界中找回了神话时代那种本初的特性，人的力量也在极端的情境中得到了完满反观。《魔戒》的读者从这部气势恢弘的作品中看到了现代人对于神的时代的历史重构，不正是人类的团结才最终打败了力量强大的索伦魔王，毁掉了那枚戒指的吗？人的命运永远掌握在自己手中，魔戒再大的诱惑也抵不过心中的那份意志。《魔戒》的怀旧正是走进了人类的童年，只不过是用玄幻的方式把它抒写了出来。在电影《指环王》的最后一部《王者无敌》（又译《国王归来》）中，四位霍比特人在历经磨难，成功回到故乡夏尔的时候，时间的隔膜使他们仿佛成了村里的陌生人。成功的背后是平凡的令人窒息的生活和对英雄史诗的解构，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没有人发现改变了什么。可是正像弗洛多抒写的那样“我再也无法回到从前了”。当英雄的帆影消失在遥远天际，我们人类还拥有什么？失去了天空的信仰，失去了大地的英雄，璀璨的星空丧失了远古的神秘，自然剥去壮丽的外衣，物质、信息与工业让人窒息，金钱的飓风涤荡着我们不堪一击的梦想。这是人类永恒的无法解决的终极意义上的难题。当看完三部史诗电影后我们却无法愉悦起来的原因也正在于此。这也许是玄幻文学带给我们终极意义上的思考：人类可以战胜邪恶，可以战胜鬼神，可以获得一个又一个欲望的满足，力量、金钱、美色、地位、权利，乃至于整个星球和宇宙，可我们失去了自我，我们生活得并不快乐，我们失去了精神上的归宿与家园。当然，玄幻小说同那些执着于探索人类存在痛苦的艺术作品不同，在那些作品中人类的痛苦与宿命是一种煎熬且无法解脱，而对于玄幻文学作家而言，构造一种整体布局上的传奇韵味是他们展开玄理讨论的着眼点。俗套的结尾未必就天然地决定了玄幻文学的艺术品格，只要作家能用一个宏观的角度将存在的问题形象化、故事化，我们就不难从情节丰富的变化中找到深刻的思想内容，如《诛仙》、《小兵传奇》、《暗黑传说》、《幻城》等等，对人类终极两难问题的揭示已达到了深刻的境界。同时我们不能回避的一个基础性事实就是玄幻文学像其他的文艺种类一样，既有具有人文意蕴与审美内涵的优秀作品，也有肤浅之作。我们不妨用一种开放的心态去接受、去关注这种新兴文学样式的健康发展，使其真正有力量来面对这个社会与世界，这也是一个需要我们广大文学爱好者和理论者高度重视的问题。

“文学，无论是传统文学还是网络文学，应该是人类的精神家园，是人类诗意栖居的理想乐土，是表达人的理想、寄托人的期翼的自由王国。”［8］玄幻小说同样如此。玄幻小说的未来需要我们大家共同关注，也期待着它未来的发展能像《魔戒》第一部《护戒使者》中那首《行路谣》一样：“漫漫长路，起于家门。路其修远，紧随不息，步履匆匆，直奔通途。歧路迭起，取向何方？我心彷徨。”

［1］ 戴婧婷，等.玄幻小说：80后的速食读本［J］.中国新闻周刊，2006（1）：74.

［2］ 马睿.关于中国当代玄幻文学的文化思考［J］.重庆三峡学院学报，2008（1）：29.

［3］ 石娟.解构历史·自由想象·出世江湖—由风起闲云的《炼宝专家》谈当下玄幻小说特色［J］.名作欣赏，2009（3）：57.

［4］ 霍金.时间简史［M］.许明贤，等，译.长沙：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1995：42.

［5］ 黑格尔.美学(第三卷)［M］.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15.

［6］ H.G.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M］.王才勇，译.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147.

［7］ 荷尔德林.转引自海德格尔.荷尔德林诗的阐释［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2122.

［8］ 欧阳友权.网络文学论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4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