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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利斯·米勒的“重复”观解读*

2010-08-15重庆邮电大学外国语学院重庆400065

关键词:重复互文性米勒

(重庆邮电大学外国语学院,重庆400065)

希利斯·米勒的“重复”观解读*

王 凤

(重庆邮电大学外国语学院,重庆400065)

米勒在自己早期批评思想的基础上,借鉴西方传统思想,从后结构主义理论中获得启示,参照互文性概念,提出小说中的“重复”这一概念。他把重复分为相似基础上的重复和差异基础上的重复,并认为这两种重复相互交织,互为消解,从而使小说文本呈现出丰富复杂的异质性。米勒对重复问题作出的新阐释使其成为后现代和后结构主义批评的标识性术语之一。由此,拟对该概念的哲学和文化渊源、本质含义、与米勒前期批评思想的承继关系以及与互文性概念之间的异同四个方面进行论述,以进一步了解米勒早期独特的解构观及其思想中的传统性。

希利斯·米勒;重复;互文性;差异

重复作为概念最早出现在柏拉图的《曼诺篇》中,古希腊的哲人们认为一切知识都是回忆,作为一个表达“回忆”的关键词就是重复。而作为米勒批评话语的关键词,重复的第一层含义却与古希腊时期关于艺术作品的模仿说相关。模仿说经历了从前苏格拉底时期的艺术模仿自然的和谐说到苏格拉底的艺术通过形式表现人的心理活动观、柏拉图关于艺术是理念影子的影子的学说,再到亚里士多德的艺术模仿自然论,都是以再现为基本内涵。不管模仿的是自然界、人的精神世界、抽象的理念或现实界,艺术作品都是作为本源之外的一个复制品或摹本而存在,其价值评判标准建立在同一性和真实性基础之上,即艺术世界是否真实地反映了作为艺术创作本源的客体世界,通过这种再现艺术作品是否加深了人们对该客体世界的认识。借用德鲁兹在其《意义的逻辑学》中的术语,米勒把这种模仿观称为“柏拉图式”的重复,其哲学基础是主宰了西方思想两千多年的逻格斯中心主义。它认为,在人的一切认知活动之外都存在一个本源,一个终极目的,一个真理,而且这种本源、目的和真理具有确定的、统一的、超验的存在性,但凡人们的认识活动都在于追根溯源、认识真理并达到其终极目的。不妨说,这种基于逻格斯中心主义的重复观是一种古典哲学和文化意义上的重复观。

现代史上关于重复理论的发展则经历了从维柯、黑格尔和德国浪漫主义学派,再到克尔凯郭尔的重复观点的转变,然后经历了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中的重复观到尼采的永久的回归概念,再到弗洛伊德的强制重复的观点的转变,直到当代理论家们各种各样重复理论的变化,诸如拉康、德鲁兹、本雅明或德里达等提出的重复观点,而让重复概念真正发生根本性意义转变、成为现代意义上的概念的当属尼采。之前的哲学家或思想家,如维柯或黑格尔等,认为人类历史是一个人类文明制度循环往复的复归过程,遵循圆圈式轨迹的发展逻辑,莱布尼茨也暗示过全部生活都是重复这一观点,克尔凯郭尔承袭了这一观点,并认为重复和回忆是同一种运动,只是方向相反:回忆是往后的重复,被回忆之物已然存在,真正的重复是向前的回忆。马克思在黑格尔关于一切伟大的世界历史事变和人物都重复出现两次这一观点上,进一步补充道:这些历史事件的重复“第一次是作为悲剧出现,第二次是作为笑剧出现”[1]。显而易见,这些现代哲学家们关于重复的观点仍然带有与真理同一、向本源复归的内涵,而尼采基于透视主义的认识论立场则否认了上帝之眼关照下的“绝对确实性”、“绝对知识”、“基础”、“事物本身”等的存在,对“真理在于与实在相符”这一形而上学观提出了质疑。他的“永恒轮回”这一概念则冲破了这一内涵的限制,按照德鲁兹的阐释,这种“永恒轮回”思想体现的重复观不再是一种同一性或相似性基础上的回归,而是一种差异性基础上的回归。他把前者称为一个图像的世界(the world as icon),把后者称为一个类像或幻象的世界(the world of simulacra)。弗洛伊德在其《超越快乐原则》一书中,也对这种基于幻象基础上的重复进行了阐释,认为人们通过回忆建构起来的真实并非具有真实原始场景(the primal scene)或原型的事实,两者之间可能毫不相干,如作为创伤的“狼人”生活中的原初场景有可能根本就没有发生过,或许根本就不存在[2]。此外,本雅明在其《普鲁斯特的意象》一文中对两种回忆的阐释也对米勒的重复观产生了重大影响。在该文中,本雅明区分了两种记忆:自觉的记忆和不自觉的记忆。前者是一种在白天工作基础上的记忆,有明确目标的清晰的记忆,而后者指在黑夜梦幻基础上的记忆,亦即忘却,是一种在幻象基础上的回忆。由此,在经历哲学、思想、心理和文化意义上的多重演变后,重复这一概念最后被米勒纳入其解构主义文学批评范畴,成为其早期小说叙事理论中的一个核心概念,也成为西方文学批评理论中的一个关键词[3]。

从上述对重复观点的哲学和文化溯源观之,米勒固然堪称此概念的集大成者,但从他借鉴德鲁兹的观点来看,他并非一个全新的首创者。尽管如此,仍不乏独到之处,这主要体现在他将两种重复形式与本雅明的两种记忆形式关联起来,将柏拉图式的重复置换为清晰的、有明确目标的有意识记忆,而将尼采式重复置换为夜间梦幻般的、想象的非自愿性记忆。他对第二种重复形式即尼采式重复,或曰没有依据的重复(ungrounded repetition)给予了浓墨重彩的阐述,凸显其与第一种重复,即有依据的重复(grounded repetition)的差异。但究其实质来说,这两种重复都强调一种相似性,只不过前者是确定的,强调事物之间的同一性;而后者是不透明的、模糊的,强调事物之间的独特性,亦即一种基于幻象基础上的无意识或想象记忆,是一种通过隐喻或转喻意义上的相似,因为“每片树叶、每个波浪、每块石头、每朵花或每只鸟各不相同,其之间的相似性基于差异性。同样地,语言与其所指物之间不可跨越的差异之鸿沟正是其与所指之间的关系本质”[4]。

因此,米勒在《小说与重复》中开篇指出:“不管什么样的读者,对小说这种长篇作品的理解,在某种程度上是通过对重复以及因重复而产生意义的识别来达到理解的。”[5]1这统纳了该书研究的两个基本题域:小说中的重复及其对小说文本的意义。而如果对米勒在该书第一章中对重复这一概念的阐释和在其他几章中对七部英国小说的具体分析进行仔细考察,则不难发现,他所谓小说中的种种“重复”,在其本质意义上,仍然受制于人们试图在自身经验的限制内寻求相似性的一种心理和文化机制,这对于他们理解自身的现实生活和经验、赋予其现实意义产生不可替代的作用;重复产生的意义在于文本意义的不确定性,这种不确定性源自于文本的异质性,“一个文本从不曾有过单一的意义,而是一个多重的、模糊意义的交叉口,这种阐释的多重性决定了文本意义的不确定性,而且没有一种意义凌驾于其他意义之上”[5]40,这与尼采那句被广泛征引的警句“同一文本可以有无数的解释:不存在‘正确’的解释”同出一辙。

米勒认为,哈代小说《心爱的》是各种重复形式的一个典范:首先它讲述了一个作者本人历史移植的故事,哈代通过讲乔瑟林的故事力图牢固地找到他自身,虽然这种企图导致了自身个性的丧失;该故事也略有差异地重复了众多作家如柏拉图、莎士比亚、弥尔顿、克雷肖和雪莱等已经讲述过的那些故事,虽然这使哈代本人不再是富于权威的源泉;而《心爱的》的“无穷性之谜”又使其不由自主地重复自身,而且这种倾向不断延续下去,如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为源自于哈代模式的支配;男主人公乔瑟林所做的一切都是那些祖宗所做的重复,即便他最具个人特征的行为也成了一种重复,他将第二代、第三代爱维斯当作第一代的复制品来爱,结果发现她们并不是从表面上看曾经体现在第一代爱维斯身上的神圣实体的重复,相反只是她缺乏实体的重复,只是一个指向虚无的符号,也展示了他自己的空缺或软弱无力;乔瑟林的故事的叙事者、作者和读者的关系典型地表明了哈代作品中持续的重复倾向和模式。人类生活和文学作品两者实际上都是相似事件的无穷尽系列,而这一系列是无法中止的。萨克雷的《亨利·埃斯蒙德》包含全套现实主义小说中特有的重复形式,最突出的例子是亨利对雷切尔的爱用于对其女儿贝阿特丽克斯的爱。文本外的重复,一方面如作品是对作者萨克雷自身生活的代替,包括他与家庭的关系、与博勒菲夫人的关系;另一方面,亨利的故事重复了一系列可追溯至古代乃至传说中的史前人物的相似故事,如俄狄浦斯、哈姆雷特等人的故事。这样,作品的产生依据及文化根源被揭示出来。此外,文本是由亨利对其一生的回忆构成,回忆本身就是重复,他的回忆全面而生动,细节逼真,建构起来看似真实的文本。但反讽打破了重复的线索,另建一条线,揭示出回忆的不可信任性,从而将文本的意义与作者的权威消解。

米勒认为,两种重复形式尽管在逻辑上显得相互矛盾,但又同时并存,两者间的关系遵循一种“非逻辑性或曰另一种逻辑”[5]17。在一个特定的作家笔下,往往是其中一种重复形式占主体。但是,两种重复形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存在相互依存的必然性。任何一种重复形式都不可避免地牵涉到另一种重复形式,彼此如影般随行,尽管两者彼此颠覆、消减着对方。从某种意义上理解,这种相互交织的重复形式产生了变幻莫测的文本意义,使文本意义显示出多重性、不兼容性,从而使其呈现出开放性与不确定性,阻止了人们阅读文本时企图作出总体的、明确的和统一的解释,将文本所谓的中心和明确的意义拆解为碎片,同时重复碎片又在读者的主观努力下重新建构起丰富异质的意义内涵,从而揭示出边缘的、非主流的、为中心所掩盖的真相。

在对康拉德的小说《吉姆爷》的分析中,米勒认为,小说包含诸多自我阐释的因素。作品中的语词和符号的解释大量地借助于其他的语词,叙述者相互追随,或叙述中套叙述。吉姆在对马罗的讲述中有一种自我表达,也是一种自我解释;马罗在讲述吉姆经历的过程中,又透露出自己对吉姆的解读和评价;最后马罗的听众在马罗的暗示中又进行讲述和理解。于是出现重复叙述与重复解读。作者有意的重复设计,使文本像一本字典,一个词永远指涉其他词;又像咬住尾巴的蛇,中心无处不在却又无处可寻。因此层层重复与重叠消解了文章结构,文本如同主人公一样,永远是个谜。这就造成了文本的开放性,同时无限的解读又决定了文本确定意义的不可探寻。

米勒认为《呼啸山庄》也正是这样的例子。通过洛克等人的叙述,小说中出现一些有根据的重复;同时,给人一种错觉,即存在一个明显的确定的能够揭示秘密的真相,使人们相信那些超验的有根据的看得见的东西可以解释看不见的谜一般的荒谬之物,但实际上这真相根本不存在。小说是一个不可彻底解释的文本,文本设置重重象征、标志,一个细节追随另一个细节,延宕了读者的阅读,对其进行解释只会掉进深渊。正是这种冲突造成了对文本进行解读的“怪异”,也决定了文本是典型的两种重复形式交织的状况。在《苔丝》中,米勒本人就“苔丝为什么要遭受痛苦?”这一问题提出了五种肯定性与否定性的解释,他的解释都是从“重复”角度出发,如苔丝是对遭受家族先驱迫害的农村女孩的重复,或苔丝的经历是对圣经故事的重复等,并由此得出结论:正是种种重复现象阻碍了人们作出单一明确的解释。并且,众多的解释并未寻找到作者的设计之源,反而形成了一个永无止境的序列。在伍尔夫的意识流代表作《达罗卫夫人》中,一个无所不知的叙述者被赋予了进入其他心灵的特权以及表现那儿发生的一切的特殊才能,而该小说则有赖于这个能够回忆一切、并能在叙述中使往昔复活的叙述者的存在,叙述成了使死者复活的重复,这种重复展现了死者永久复活的王国。同时,米勒认为,《幕间》揭示了每一部新出的作品在某种程度上都是以往一长系列作品的重复这一情形,并且在各种可能性之中徘徊逡巡,使读者和批评家只能以这种或那种方式重新陈述种种选择对象,这种不断的转换和本雅明笔下的袜子形象产生了相似之处。

纵观米勒文学思想的发展轨迹,可以发现,他始终关注的是构成文学的某一种本质因素,从其新批评中对语言有机统一性的关注、现象学批评中对意识同一性的关注到解构批评中对文本异质性的关注,这一文学观念的演变历程一方面表明了米勒对文学思想发展的敏感性和其思想的多元性,另一方面也从宏观上演绎了现代西方文学理论的发展历史。然而,对米勒来说,这一发展轨迹上的各个环节之间并非截然断裂、互不相连。相反,它们彼此之间存在一种微妙的关联性。在其早期的现象学文学研究中,他借所接受的新批评的细读法揭示了19世纪和20世纪初西方一些著名作家的作品中意识交织层叠的各种状态,在后期的解构主义批评中,又借细读法揭示小说文本意义的异质性。细读法是他平生解读文学作品的最基本的方法,这也导致他得出结论认为,“解构主义就是一种好的阅读”,而“好的阅读要求慢读”[6]。他在1991年出版的文学评论文集《喻指,寓言,施为——论20世纪文学》的序言中也明确指出:此部论文集所收集的从1952年到1989年间的15篇论文的一个突出特点就是自始至终运用了细读法:“对具体文本的细读的不可抗拒的偏好一直延续下来,战胜了所有的一心想寻找‘意识’的某种统一性、或某一个作家的所有作品的主题的某种普遍统一性、或某一个时代的精神的统一性的意识。”[7]毫无例外,在《小说与重复》一书中,米勒也采用了细读法,对七部英国小说进行了咬文嚼字式的细读,就正如他把本书定位为“一部对19世纪和20世纪的重要英国小说的系列阅读,而非一部理论著作”[5]21。

在其早期的意识批评和后来的解构批评之间也存在一定的联系。在意识批评中,他认为,文学是作家意识的表现,文学批评是意识的意识,基于主体间性之上,基于人的矛盾多元的意识基础之上,因而是矛盾的、差异的。任何一个读者或批评家在阅读和批评中不可能不加入自己的意识,他不可能完全摈弃自己的意识,那么文学阅读或批评就是读者或批评家的意识与作家的意识进行对话的互动的主体间性活动,文学批评和阅读是对作家的意识的再意识,是一种建构活动。这种文学作品的多重意识(作者、小说人物、叙述者)的集合体、文学批评是多重意识的矛盾活动、阅读乃意识的主体间性活动观点在米勒的重复观里也得到了体现。小说文本中重复的多重交织决定了文本意义的不可确定性和各种意义之间的不可兼容性,而这种意义的开放性与作品中涉及的人物意识之间的多重矛盾性也密不可分。从上述的《吉姆爷》中作为叙述者的马罗的意识、吉姆的意识、马罗听众的意识以及最终读者的意识和作者的意识交织成一个复杂的意识网络,它们彼此之间相互颠覆、削减,从而阻止一个有效的统一的阐释,从而使该小说成为一张“由各种相互关联的思想意识交织而成的复杂之图,其中没有一种意识能成为判断另外意识的安全参照点”[5]31;在萨克雷的《亨利·埃斯蒙德》中,亨利·埃斯蒙德扮演着作者萨克雷的角色,是作者的一个面具,是借他的名义寻求自我的回归。他通过白天的记忆之链塑造着自我形象,而比特里科斯这个充满反讽的忘记的记忆,或不透明的相似又在瓦解、拆卸着这些记忆,读者在这些重复中建构着自己的阐释,但作者又通过反讽摧毁着这些阐释,各种意识之线索互相交叉、相互拆解,使读者寻找线索源头的企图落空。同样地,在其他几部作品中,如伍尔夫的《达罗卫夫人》和《幕间》,也存在着作者、叙述者、小说人物和读者(评论者)等众多人物之间意识的矛盾性,这种矛盾性是文本的意义呈现出不确定性的一个方面。

那么,重复这一概念尽管体现了米勒受德里达、德曼等解构主义者思想影响后而形成的独特的小说叙事观,质疑了西方传统思想中的逻格斯中心主义[8],但是,它与其前期的文学思想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这种联系一方面说明了米勒思想发展中的沿袭性和继承性,另一方面也说明了其解构思想中的传统性。他坚持新批评的细读传统,而细读是以文本为基础的,文本又统纳了各种人物的意识,这些意识的多重性和彼此之间的矛盾性构成了重复的一个特征。再者,他对以模仿说为基础的柏拉图式重复并没有嗤之以鼻,断然摈弃,一味强调差异,而是将之纳入自己的概念范畴之内,并且给予充分的重视,使之成为让文本意义产生不确定性的一个重要因素。

互文性(intertextuality)与重复(repetition)作为当代西方文论中的两个关键概念,其哲学基础都是后结构主义,特别是解构主义。互文性概念是法国批评家克里斯蒂娃于1966年在其《巴赫金:词语、对话和小说》中首次提出,随后巴特等众多的批评家从不同的角度对之进行阐释,使该概念衍生出丰富复杂的文学意义和文化内涵。那么,作为后起的一个概念,重复与互文性之间存在怎样的关系呢?国内有学者认为,重复概念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互文性概念的翻版[9]。换言之,根据他们的观点,重复就是对互文性的重复,是米勒重复理论的一个佐证。勿庸置疑,这两个概念之间存在极大的相似性,主要表现在:首先,两者都强调文本之间的关联性,反对文本之间的封闭性。克里斯蒂娃指出,任何文本都是没有引号的引语的“马塞克”,都是“由引语的镶嵌品构成的”,任何文本都是对其他文本的吸收和转化。文本之间相互指涉,相互混杂,相互冲突,是能指游戏的空间。从米勒提出的重复的三种表现形式来看,也存在着类似的文本关联性:同一作家不同作品中主题思想、动机、人物、事件的重复,相同时代不同作家的不同文本以及不同时代不同作家的不同文本之间的重复,文本内与文本外的重复。其次,两者都消解了作者权威,颠覆了逻格斯中心主义,拒绝为文本确立一个明确的、客观的、自律的中心,现象的后面不一定有一个本质,偶然性后面不一定有一个必然性,能指后面也不一定有一个固定的所指。作为互文性概念的强有力的阐发者,巴特认为,文本是“由一个多维空间组成的,在这个空间中,多种写作相互结合,相互争执,但没有一种是原始写作”[10]。米勒也认为,文本中两种重复之间互为交织,互相渗透,彼此颠覆,从而使文本缺乏一个确定的中心,作者的意图也被分解为碎片。最后,两者都强调读者的中心地位,强调读者对文本的阅读和阐释。在互文性理论家那里,作者早已死亡,取而代之的是“现代书写者”(modern scripter)。米勒也强调读者在文本多重重复中的意义建构,尽管这种建构是一个无止境的过程。

尽管如此,两个概念之间也存在显著的差异。首先,两者产生的理论语境不同。克里斯蒂娃的互文性概念是从巴赫金的对话理论和上个世纪60年代法国《如是》理论研究小组所倡导的符号批判思想和主体批判思想的理论语境中产生[11]。他们对主体、意义、结构、中心等提出全面的质疑,文学上对传统的表现论和再现论进行颠覆,代之以差异、延宕和书写等。如前所述,重复概念的哲学和思想文化渊源比较久远,与传统思想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其次,互文性强调“一种符号与另一种符号的互换”[12],即布鲁姆所说的,“没有文本,只有文本间的关系”[13],这种文本间的相互指涉产生了文本的不确定性和开放性。而重复概念同时也强调文本内意义的多重性、矛盾性以及由此产生的不确定性,强调读者立足于文本之上的对意义的阐释和建构。最后,互文性概念指涉文本间的相关性,而重复概念对这种相关性做了进一步拓展和延伸,把这种相关性确认为一种同一基础或差异基础上的相似性。这种相似性基于人们的意识活动即记忆之上,不同人的记忆增加了重复的复杂性。由此,两者之间的最后一点区别在于,互文性概念完全排除主体间性,认为文本是一个不断生成的符号过程,通过符号分析来阐释文本的意义。重复概念并非完全排除人物的意识,作者、叙述者、人物和读者的意识之间的多重交织和相互矛盾也构成了文本意义不确定性的一个因素。因此,重复概念既有对互文性概念的借鉴,也包含米勒独特的思想特质,呈现出一种开放性和动态性而非封闭和静态的存在,而这与他早期的文学思想分不开。

米勒在自己早期批评思想的基础上,借鉴西方传统思想,吸收德里达和德曼的解构主义观,并从后现代主义理论中获得启示,参照互文性概念,对重复问题作出了新的阐释,提出了自己独特的重复概念,赋予此概念以时代的相关性和适切性,并且为读者提供了一种极富启发性的文本解读方式。但是,在米勒关于重复概念的论述中,也不乏逻辑模糊不清、意义含混不明之辞。笔者认为,其最明显之处莫过于对两种重复形式之间的关系以及这种关系如何产生他所说的诡异变幻的文本意义这一点阐释上,既缺乏理论上清晰的逻辑论证,也缺乏文本上令人信服的条分缕析,不免使人产生其为解构而解构之嫌。

然则,本文只是根据《小说与重复》一书中米勒对重复概念的阐释以及对小说文本中重复现象的具体分析,从其哲学和思想文化渊源、本质含义、与前期文学思想的关系以及与互文性概念的异同等几个方面进行了简要论述。虽然不能单凭这一个概念而窥探米勒解构思想之全貌,因为米勒随后的几部小说叙事理论力作进一步丰富和完善了这一思想,但是,它至少让我们了解米勒早期的解构思想,以及这种思想中的传统因素。与哈特曼把米勒与德里达、德曼并列为无情的彻底的解构主义者[14]相左,我们不妨说早期的米勒是一个持传统思想的解构主义者,或曰一个不彻底的解构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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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terpretation of J.Hillis Miller’s Theory of Repetition

WANG Feng

(College of Foreign L anguages,Chongqing University ofPosts and Telecommunications,Chongqing400065,China)

J.Hillis Miller put forward the theory of repetition by mixing his earlier critical preoccupations and postmodern theories.The theory involves two different but closely interwining forms of repetition,one based on similarity and the other on difference.The indenpence and counteraction between them leads to textual heterogneity. With this as its focus,the paper takes a look at the concept of repetition from its evolution,connotation,relation to Miler’s earlier thoughts and intertextuality in order to give an insight into Miller’s uniqueness in his deconstruction views.

J.Hillis Miller;repetition;intertexuality;difference

I04

A

1673-8268(2010)06-0100-05

(编辑:李春英)

10.3969/j.issn.1673-8268.2010.06.020

2010-06-26

重庆市2009年度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美国耶鲁学派阅读诗学研究(SKZ0908)

王 凤(1971-),女,重庆铜梁人,重庆邮电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四川大学外国语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西方文论与英美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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