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记忆回归流亡:米兰·昆德拉《无知》的线性解读

2010-08-15温军超

大连大学学报 2010年1期
关键词:伊莱尤利西斯昆德拉

温军超

(许昌学院 外国语学院,河南 许昌 461000)

《无知》是米兰·昆德拉用法语写作的第三部小说。书中主要人物都是在 1968年布拉格之春后流亡,接着历经波折后在 1989年后共产党政权垮台后回到捷克,但是他们发现收留他们的西方社会对他们的同情随着社会主义的消失而同时消退,而家乡的人对他们在西方的经历也几乎毫无兴趣。他们进退维谷。作者对所谓乡愁,未来,性,爱情,甚至时间本身进行了无情的解剖,最后展示了这样一个事实即无知取得了胜利而记忆却以失败告终。“无知”,是愤怒的方式,是悲悯的一声叹息,是不可调和的压抑性沉默;然而,绝不是“难得糊涂”,它带有浓郁的自传色彩和去国怀乡的情绪,是昆德拉现实存在的刻意书写。作品中的男女主人公 (约瑟夫和伊莱娜)时隔 20年后回到祖国捷克,在布拉格机场巧遇,但最终却无法回归故土。

一、深沉的记忆

人总是在过去和现在之间徘徊:认为过去比现在如何差,不断的用歪曲、伪造的方式,企图将先前所有的记忆丢进大火,一烧了之;或者认为过去比现在如何好,用所认为的过去的种种美好将现状贬得一文不值,希望回到过去,希望一切的一切都没有发生,希望自己还是原来的那个自己。然而一切萦绕心中的过去都是建立在记忆之上,虽然它所保存的只是一小部分。“没有人知道为什么留住的恰恰是这一部分,而不是另一部分,这一选择,在我们每个人身上,都在神秘的进行但是超越我们的意志和兴趣”[1]129。记忆既有个体差别,也有群体一致性;记忆既有大范围的公开的特点,也有很私密的一面;另外记忆也和梦境纠缠不清。

(一 )集体记忆

捷克人的集体记忆和三个 20年有关,而这三个 20年使人们相信每个人的生命都是被历史上的重大日子主宰着的。集体大历史萦绕在每个人的心头,久久挥之不去。而梦境的相似性就是它们影响的写照。集体记忆存在的一个明证就是作相似的梦,相似的梦境将集体记忆披览得一露无余。梦与记忆之间有着密切的联系,同时它又是人的潜意识的表达,梦是过去经验在人脑中以创新的方式再度呈现,但要注意的是:不是完全的呈现,是“以创新变相的方式重组记忆的内容”[2]67,因为它受到潜意识欲望的影响,梦是“内心愿望的达成”[2]35。从流亡生活的最初几周起,伊莱娜就开始做一些奇怪的梦:她搭乘的飞机改变航线,降落在一个陌生的机场;一些身穿制服、全副武装的人员在舷梯下面等着她……。她丈夫马丁也在做同样的梦。“每个早晨,他们都会向对方讲述自己昨晚在梦中回到故乡的恐怖经历。后来,在与一个同样也是逃亡者的波兰朋友的交谈中,伊莱娜得知,所有逃亡者都会做这样的梦,所有人,没有一个例外。”[1]14刚听说此事时,伊莱娜为一群素不相识的人在黑夜中竟有这份兄弟情而感动。但是,如此私密的梦中经历怎么能集体感受到呢?

通过相同的梦境来展现这些人物的相似历史记忆,昆德拉隐含了自己的欲望,那就是作为捷克人的一员,他也逃脱不了这一切,他也在历史的某个时间或者地点被定了位——马丁或者伊莱娜的记忆就是自己的记忆。弗洛伊德认为梦一般分为三种:由生理刺激引发的梦。由过度思虑引发的梦、由潜意识引发的梦,而马丁或者伊莱娜的记忆就是过度思虑和潜意识的产物,“意识的愿望只有在得到潜意识中相似意愿的加强后才能成功产生梦”[2]398。

(二)作为边缘人的私人记忆空间

尽管有普遍梦境的存在,而作为流亡的一批人,他们仍有着个人的私密空间。而这个空间则是每个人的独特记忆,是他们作为边缘人的记忆。“凡留在国外的人,全都在国内被缺席判了罪。”[1]17边缘就在于被排斥于主流思想之外或者地位身份被他人所忽视。他们作为边缘人,这一点有共性;他们作为祖国历史的记忆承载者,这一点也有共性。但是,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人,他们每个人都在估量着自己的生命。

矛盾的梦境披露了伊莱娜的记忆:“同一个潜意识导演在白天给她送来故土景色的幸福片断,而夜晚则给她安排了重回故土的恐怖经历。白天闪现的是被抛弃的故土美丽,夜晚则是回归故土的恐惧。白天展现的是她失去的天堂,而夜晚则是她逃离的地狱”[1]16-17。这是她关于故乡的记忆。至于记忆中的母亲――伊莱娜发现,“这还是她从前所熟悉的母亲,感到虽然将近二十个年头过去了,但一切都未曾改变。她对年迈的母亲的那份怜悯之心一时消失了”[1]18。母女俩面面相对,“就好像是站在时间之外的两个人,像是两个超越时间的本质”。然而,她也清楚地知道,只要母亲出现,自己就会被压得抬不起头。母亲在巴黎的这五天里,“这种低人一等、软弱无能和从属他人的感觉又一次落到了她的身上”[1]21。她本希望自己寓居巴黎的事实能证明自己的成长,但是母亲又用记忆的泥潭淹没了她。伊莱娜曾觉得在巴黎很幸福,比在这儿幸福,但是一条隐秘的美的纽带让她只心系布拉格。伊莱娜的心里很清楚,存在着两个布拉格。一个是承载着她的童年,牧歌般散发着芬芳的布拉格;一个是正大步走向全球化与资本化,品味粗俗,比革命年代更狂热和更陌生的布拉格。行走在街头,当四周流动着操捷克语的人群时,伊莱娜感到亲切与幸福;而回到家,面对母亲与自己的丈夫 (古斯塔夫),或跟朋友们聚会时,她“又成为一个沉默的异乡者”。虽然她一直尝试用记忆来赋予她的勇气,但是她企及的只是能给她带来成功的记忆碎片,当过去的一切记忆又一览无余展现在她面前时,她又完全被过去的残酷碎片擦伤了。

约瑟夫的自我流放与伊莱娜的不同,他患有“怀旧欠缺症”,或“记忆受虐畸形症”。他原初的出走与政治无关,而更多的只是因为厌恶这个地方,对约瑟夫来说,过去在故乡的生活是不快和价值不足的,“他感觉不到往回看的任何快乐”[1]79。可以这样说,约瑟夫的自我流放是为了遗忘,他借对“现时的眷恋”来驱赶过往的记忆。这种流放让我们想到浮士德 (无论是歌德笔下,还是克里斯托夫·马洛笔下),浮士德虽然有朝向未来的一面,但他同样还有把握当下驱走回忆的一面,他借用行动的激情和魔鬼的法力来达成遗忘。约瑟夫没有浮士德那样走向未来的热情,不过他有现时的温情,他在国外恋爱并且成了家。与岳母对妻子埋葬权的争夺,就是约瑟夫对自已的现时温情权地争夺。温情地生活在遗忘中,这是他自我流放时的底线。“在离开丹麦以前,他想像过将如何面对熟悉的故地,面对旧日的生活:他是激动?还是冷漠?是欢喜?还是沮丧?结果什么感觉都没有。”[1]55在他离开的这些年,一把无形的扫帚扫过了他的年轻时光,抹去了他熟悉的一切。他所期待的重逢场景没有出现。和哥嫂会面交谈,由于一幅画感到莫名其妙的不自在,籍于妻子的脸庞时而浮现得到调和。中学时代的日记召回了他的怀旧之情,但是大量的遗忘让他不得不对它们进行包装。为了逃避丧妻之痛,约瑟夫“回”到了祖国。在约瑟夫心中,这只不过是一次调整身心的旅行而已。他在巴黎机场中转时偶然碰到了伊莱娜,当时,他完全记不起这个余韵尤存的中年美妇是谁,为了避免尴尬,他并没有实话实说。他跟她聊天,并给她留下了在捷克准备留住的旅馆的电话号码。但是他仍逃脱不了记忆,他记得妻子的话,“从你的角度来说,不回去,是不正常的,没有理由的,甚至是卑鄙的”[1]143,所以他回归祖国,而他和伊莱娜的巧遇已是十分庸俗的话题。他和 N先生及夫人的交谈让他明白,如果他留在祖国,就会失去妻子;如果他留在这里,妻子就会消失。为了幸福,他只有生活在别处。

同样,就记忆而言。当两个人的记忆相联系在一起时,就有可能产生相互的误解。因为记忆能力因人而异,还因为他们对于对方的重要性不一样。人和人的相遇已经建立在不公正、不平等之上了,因为这个基础是由双方的感觉所决定的。昆德拉巧妙地用命运的说法解释了“碰巧路过 ××”,认为这个就是所谓的命运。伊莱娜和约瑟夫时隔 20几年之后回到祖国捷克,他们在布拉格机场巧遇,他们回忆起过去曾有过的未能发展成为爱情的短暂的相处。然而理想和现实的落差使一直向往“大回归”的他们迷惘、痛苦和忧伤,摆在眼前的现实使他们曾被中断的故事仍然无法延续下去。他们无法使自己合二为一,他们无法把过去的自己融入到现在的自己之中,又或者是他们无法把现在的自己与过去的自己结合起来。于是,他们陷入在“大回归”的怀旧情绪中,然后慢慢失望。

二、回归

无论是集体记忆还是个人的私密记忆都促使着这些流浪者回归祖国,他们都进行了不同程度的尝试。作出回归尝试最有效的是伊莱娜和约瑟夫,而昆德拉还时不时的拿尤利西斯作比。

从捷克流亡到法国的伊莱娜,在 1989年之后突然遭遇了“大回归”的问题。朋友茜尔薇对伊莱娜不凶但也不客气说:“你还在这儿干什么?”伊莱娜的回答是反问:“那我该在哪儿?”第 1节的故事只推进了一页,昆德拉式的讨论就开始了。首先是关于“Leretour”(回归)的问题。随后通过讲述欧洲的 20世纪,捷克的国家命运和勋伯格的 12音美学等,昆德拉剖解了自己未知的命运,展示了自己和尤利西斯等人一样的悲苦和虚无。“(尤利西斯)在异乡的安乐生活与充满冒险的回归这两者之间,他选择的是回归。他舍弃了对未知 (冒险)的激情探索而选择了对已知 (回归)的赞颂。较之无限 (因为冒险永远都不想结束),他宁要有限 (因为回归是与生命之有限性的一种妥协)。”[1]7其实,对尤利西斯来说,回归是尴尬的。尤利西斯离家 20年,在这期间伊塔克人保留了很多有关他的记忆,不过他们对他没有丝毫的怀念。而尤利西斯饱受思乡之苦,却几乎没有保留什么记忆。“二十年里,他一心想着回乡。可是回到家,在惊诧中他突然明白,他的生命,他的生命之精华,重心,财富,其实并不在伊塔克,而是存在于他 20年的漂泊之中。这笔财富,他已经失去。”[1]34尤利西斯在卡里普索那里过的是安逸、快乐的生活,他们在一起整整生活了 7年。然而,荷马让尤利西斯选择了回归,选择回到妻子帕涅罗珀身边。

一直想归国的伊莱娜在回国和老友聚会时,发现很多事情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那样。时间给所有人罩上了一层隔阂。虽然表面上大家看上去还是那么的热情,但是在相互交流时却发现所有的话语已经没有主题,老友企图用一种轻松的方式将分离的这 20几年凭空抹去。尽管故乡的人还记得她,但这也只是记得。她的朋友选择了啤酒,而不是她带回来的葡萄酒,“他们拒绝了她的葡萄酒,也就是拒绝了她本人。拒绝了她,是离开多少年后重新归来的她”。而自己的母亲不是翘首企盼的慈母,而是夺她情人的一个人。至于捷克语,自己不再使用而母亲也在试图用自己拙劣的英语和古斯塔夫对话。伊莱娜变成了一个沉默的陌乡人,她失去了说话的权利,她的世界因为失去了语言的支撑而变的无助。在朋友亲人那里失望之后,她更期望爱情的继续。当伊莱娜拿出那只可以接续爱情的烟灰缸时,约瑟夫却一脸茫然。他忘记了!他根本就不再记得那次酒吧的相遇!更为糟糕的是,“他根本就不知道她是谁!他不认识她!”。记忆是轻飘而脆弱的,它无法把伊莱娜带回家,也没办法把约瑟夫带回伊莱娜的爱情之“家”。这就是伊莱娜的回归之旅。

约瑟夫从踏上祖国土地的那一刻起,就发现自己对故土的一切毫无感觉,他没有激动,也没有欢喜,“在他离开的这些年,一把无形的扫帚扫过了他年轻时代的景物,抹去了他熟悉的一切。他所期待的重逢场景没有出现”[1]107。家的感觉无法找到,自己的东西也找不回来了。他的画被嫂子占为己有,他的手表正戴在哥哥的手腕上,占有这些东西的人的冷漠态度使约瑟夫想做的,就是赶快离开,回到丹麦和他那死去的妻子说说话。在回国之前,他脑海中还萌生着一个怯怯的念头,那就是如果自己永远留在了祖国,妻子怎么办呢?现在问题不存在了,他不会回归祖国、离开妻子了。尝试回归的人是幸福的,但是回归失败的人却是时时充满着忧伤。

三、流亡的无奈

人类生活在不同的民族和文化群体中,总是把自己出生和成长的地方作为自己根的所在,由此,深厚的民族之根、文化之根由此而生。只有在这个文化之网中,脚踏实地的归属感才会油然而生,否则,“一个人生活在异国,就像在空中行走,脚下没有任何保护”[3]。流亡者孤独地生活在异域的环境中,与故土和故土的一切切断了音信,找不到归属。梦是残存的根,而回忆则成为连接自己与不愿失去的过去的一根线。于是他们“花很大时间懊悔自己失去的事物,羡慕周围那些一直待在家乡的人,因为他们能接近自己所喜爱的人,生活在出生、成长的地方,不但不必去经历失落曾经拥有的事物,更不必去体验无法返回过去生活的那种折磨人的回忆”[4]。他们回忆的不仅是过去的人和事,更是过去的那个自我。

小说中的主人公依靠记忆尝试回归,但是结果是虚幻的。昆德拉“以复调与变奏的方式,揭示他们的回归之幻;从哲学的高度,揭示了他们回归之不可能;以词语之源,揭示他们回归之苦;以反讽与反衬的手法,揭示他们回归之必然结果”[5]。米兰·昆德拉于 1975离开了捷克斯洛伐克,开始了他的流亡生活。正是这一刻骨铭心的经历,使他对流亡生活体会甚深,深切地感受到了流亡下的生命存在。也许是流亡的经历使然,在从《笑忘录》到《无知》的一系列小说中,昆德拉一直在或隐或显地表现着流亡主题。“昆德拉的小说是个性化的,同时又是理论化的。”[6]他在自己的小说中借主人公的流亡遭遇,作出的对于流亡状态下生命存在的思考,又何尝不是他对人类存在的一种思索呢?“流亡,无论是自愿的,还是迫不得已的,呈现的都是别样的生命存在,是流亡状态下的生命存在。在流亡的背景下,人失去了根,失去了归属,找不到自我,没有了身份。”[6]为了寻找自我,流亡的人从无根的状态中苏醒过来,开始了寻根、归根的漫漫旅途。直到最后他们才恍然大悟,根一旦失去就是永远的失去,回归是不可能的,归属是再也找不回来了。流亡者再次陷入了“流亡”。

记忆 -回归 -流亡的线性模式操纵着伊莱娜和约瑟夫,甚至作者昆德拉,因此在《无知》创作之前,昆德拉曾在许多访谈中说过自己不会再回到捷克:“我不相信还有回到捷克斯洛伐克去的那一天,永远不会有此可能。”[7]通过讲述大记忆,私密空间记忆,昆德拉让我们窥到了这一类人的迷茫;通过主人公的流浪我们了解到了他们的愤争与思索;通过主人公的最后结局,我们挖掘到了他们存在的模式:“被迫回归”是他们永久性的存在。

[1]米兰·昆德拉.无知 [M].许钧,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2]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梦的解析[M].丹宁,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2.

[3]米兰·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93.

[4]赛义德.知识分子论[M].北京:三联书店,2002:55.

[5]许钧.流亡之梦与回归之幻——论昆德拉的新作《无知》[J].外国文学评论,2004(4):19-22.

[6]刘英梅.“米兰·昆德拉小说的流亡主题论析”[J].重庆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2):105-110.

[7]李凤亮,李艳.对话的灵光——米兰·昆德拉研究资料辑要[M].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99:477.

猜你喜欢

伊莱尤利西斯昆德拉
米兰·昆德拉(素描)
与《尤利西斯》偕行百年
《一种作家人生》:米兰·昆德拉生命中的重与轻
北境王子
米兰·昆德拉的A-Z词典(节选)
“萧译本”《尤利西斯》畅销原因探析
“大嘴巴”女儿的心事
暴力、历史与殖民——论《尤利西斯》中的暴力政治
2岁的无鼻“小战士”离世
伊莱莎和月亮宝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