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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民族志的“他者”呈现
——略论庄学本的中国西南摄影

2010-08-15

铜仁学院学报 2010年4期
关键词:民族志他者人类学

熊 迅

( 中山大学 社会学与人类学学院,广东 广州 510275 )

科学民族志的“他者”呈现
——略论庄学本的中国西南摄影

熊 迅

( 中山大学 社会学与人类学学院,广东 广州 510275 )

以纪实摄影大师庄学本在1934~1942年间在中国西南拍摄的民族学调查影像,尤其是少数民族摄影作为探讨的对象,来呈现在中国现代化的进程中,西学中对待异文化的“他者”观念,以及西方人类学中的功能主义学派,如何影响了中国早期的民族学调查者的文化视野,进而对这些调查者的纪实摄影作品的内容和风格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以此为基础,本文从影视人类学的视角,来检视庄学本作品的成就与缺失。

庄学本; 民族志影像; 影视人类学

庄学本(1909~1984),中国影视人类学的先行者,纪实摄影大师。①他于1934至1942年间,在四川、云南、甘肃、青海四省少数民族地区进行了近十年的考察,拍摄了万余张照片,写了近百万字的调查报告、游记以及日记。庄学本于1941年在重庆、成都、雅安三地举办“西康影展”,20万人前去参观。他的照片展示了那个年代少数民族的精神面貌,为中国少数民族史和人类学研究留下了一份可信度高的视觉档案与调查报告。但直至近年,他的影像才被逐步发觉,其在摄影史上的贡献和地位被重新定义。

其实,早在20世纪40年代初,著名的上海《良友》画报和西康地方官办的《康导月刊》都曾为庄学本的照片或影展做过专辑,②而直到60年后,李媚女士在2002年的《中国摄影》中为庄学本的摄影作品策划了专题《庄学本:一位被淡忘的摄影大师》,庄学本其人以及他尘封了几十年的照片才重获世人关注。笔者即以庄学本的调查照片为例,来说明当时的少数民族摄影作品如何成为一种“中心”看待“边缘”的他者呈现的媒介的。

一、影视人类学与庄学本的图像

影视人类学以影视、照片以及影片和照片的拍摄方法作为研究内容,来展现文化人类学的研究成果,同时以影像为媒介深入地了解文化现象,是当前国际国内人类学界的前沿分支。就其图像研究部分,国外对殖民时期的摄影应用已经有了一定的研究成果,如保罗·兰度的《视觉帝国:摄影与非洲的殖民治理》,而国内对本国民族志摄影的历史研究还非常缺乏,往往只局限于凌纯声、芮逸夫、杨成志等人类学家的电影摄影。[1]2

庄学本先生创作的中国西南的摄影和文字记录无疑具有重要意义,就如李媚女士所声称的那样,“具有艺术与人类学的双重价值”。[2]可以想象,一个西南人类学研究的学者看到庄学本的资料时该是怎样的欣喜若狂。图像在这里,成为当代研究已然消逝的少数民族社会历史的珍贵文本。另一个方面,艺术批评家可以发现,早期的中国摄影在纪实摄影上原来也曾如此精彩和高水准。然而,本文不准备在资料性和摄影水平两个方面谈论大师的作品,而是关注一个处于中国社会剧烈变迁时期的汉人,如何通过西学构建的“科学之眼”,来认识中国西南的众多少数民族。这一个“我们”对“他者”的认识问题,实际上贯穿人类的文明史,涉及多个领域。而笔者仅以庄学本的摄影作品和文字记录,作为一个时空的切片,来看待上个世纪30年代的中国,“中心”如何看待“周边”,“我们”如何呈现“他者”。很快就可以看到,在这条道路上,庄学本并不是唯一的行者。

二、西方的“他者”与人类学

对中国社会文化的描述,对中国少数民族的呈现,并非西方人文、社会科学的独创,这些我们可以从有文字以来各个朝代的政论者和“正史”或“野史”中看到。当然,文学作品、画作、民间口述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呈现“我们”。遗憾的是,就如王铭铭所述,他们表达的“主要是不同时代正统的‘治人之道’和非正统的‘避世之道’以及‘抵抗之道’”,[3]和西方系统的近代社会科学相比差别甚大,且把“我们”当做天下,没有认识到“我们”不过是“他者”之一种。在历史上中华帝国的格局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中心”的世界中谈何独立的他者?“家天下”的天涯之外何谈善意的“比邻”?因此,中国西南的少数民族图景,多是正史里面目可憎的“蛮夷”,难以捉摸的“化外之民”。

得以认识“他者”的动力,并不来自于“我们”或“邻居”,而来自于更加遥远的“他者”。鸦片战争过后,中国早期的现代化启蒙者就开始寻找对于革新自身的国家和社会有用的因素。西方文明通过战争展示了自己的存在和力量,“师夷长技以制夷”成为一种风气,西方的科学和技术成为民族振兴的车轮,而把西方社会理论介绍并运用到中国社会,成为一种文化自觉。人类学和民族学即其中之一种“他者之眼”。需要指出的是,在此之前,19世纪中叶兴起的社会科学更多地借助自然科学的视角,这更体现了一种独立于人类社会的“他者之眼”。

和对异域的摄影类似,作为一种“漂泊中的洞察”,强调异乡游走的人类学确实隐藏了一种浪漫情怀。现代人类学的开创者马凌诺夫斯基曾说道,“人类学,至少对于我来说是过分标准化的一种罗曼蒂克式的逃避。”当然他并没有停留在这里,很快认识到科学化、条理化的调查“即使最佳的业余工作也无法比及”。其目的是要“面向人类社会、人类行为和人类本性的真正有效的科学分析的人类学”。浪漫情怀的背后,则是通过对“他者”的精细调查,来反思自身社会文化,增进对人类整体认知的追求。

“西学东渐”的过程中,中国实践者的目的虽有不同,多为“经世致用”、“改造中国”,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引进西方的方法论解决中国问题的强大信心。中国人类学、民族学的发展,就是从引进西方人类学理论、解释自身的社会文化开始。如严复的《天演论》、梁启超的《文野三界之别》、刘师培的《中国民族志》均使用进化论的观点区分文明与野蛮。与此同时,开始了对汉人社会周边民族的实际调查,如《畲民调查记》(1924)、《蒙古调查记》(1923)、《西藏调查记》(1924)等等。在诸如《东方杂志》、《歌谣》等刊物向全国刊发以“他者”之眼看待社会的文章和调查提纲时,庄学本刚刚16岁,在上海当实习生。

三、西南的“他者”与科学民族志

早期人类学的对“他者”的观看着力于构建宏大的世界文明史。空间上的“他者”被作为时间上或进化序列上的“欠发达者”——“他者”及“落后者”。时至今日,我们仍然看到一些民俗摄影家用影像强调这一点,在这种视角下,“他者”们幸福生活的招牌笑容和面对镜头的惊恐眼神交织在一起。

然而,早在20世纪初,马凌诺夫斯基就通过长时间的和土著生活在一起,通过直接的参与来避免这种疏离的观察。他重视对在时空上严格界定的社会文化生活的整体详尽的描述,如各种工具、器物、技术、生态、习俗等,并通过分析来展示“他者”如何通过文化来满足需求。[4]在这种“科学的民族志”和“功能观”下,文化是不同的他者适应的方法,“他者”本无高下之别,社会享有普世的价值水平,人类享有同样的尊严。或者,就如同王璜生在序言中提及的那样,“还知识以尊严,还历史以尊严,还人以尊严”。[5]

“西学东渐”的过程中,中国实践者的目的虽有不同,多为经世致用、“改造中国”,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引进西方的方法论解决中国问题的信心。民国时期,中国一直面临外国势力的威胁,汉人研究者对少数族群的“他者描写”因而带有强烈的政治意味——建构一个新的中华民族国家。现代西方人类学范式在20世纪30年代传入中国,这种范式以田野考察为基础作为其话语形式。他们的民族志采用“现代主义式”的“标准化构架”。[6]

马氏和拉德克利夫——布朗的社会——功能论在中国社会影响巨大,拥有大批受过良好训练的追随者,如吴文藻、费孝通、林耀华、梁钊韬等等。其实地调查方法也被广泛传播,引入到对“边地”的“他者”的观察当中。如凌纯声的《民族学实地调查方法》、林耀华的《边疆研究的途径》、梁钊韬的《边政业务演习的理论和实施》、吴文藻的《文化表格说明》以及吴定良的《边区人类学调查法》等等。而在实际的研究上面,芮逸夫、凌纯声、陶云逵、杨成志、梁钊韬等对少数民族的社会调查报告已俱是经典。在他们的行走和观察中间,影像呈现,被作为重要的资料,纳入到呈现“他者”的整体性描述中来。

我们可以看到,庄学本的影像记录连同他的文字描述,也在尽量通过“科学”的分类、详尽的细节描述来告诉我们一个个处于中国西南边陲的“他者”形象。无独有偶,在其他民族志研究者的影像中间,“他者”也如同在庄学本影像中一样独立存在,而观看者消失在影像中间。

笔者通过这些介绍是要说明,在今天,庄学本影像中让我们震撼和感动的素质、水准,与其说是一个人的天赋和命运的结果,不如说是观察“他者”的态度和方式,加上摄影者不懈地学习和田野行走所带来的必然结果。庄学本的影像也提醒我们,要在寻常生活中发现和传达“不寻常”的影像,除了摄影技术、审美能力,我们可能还要反思我们观察方式的局限性,以及把我们和“他者”置于何种关系之上。

四、“我们”如何呈现“他者”?

可以感受,在庄先生的事无巨细的影像资料中,中国西南的少数民族,成为了汉民族有尊严有价值有长处的“邻居”,而不是大多正史里面目可憎的“化外之民”和日常生活中被污名化的“落后之民”。而在历史和民族研究上面,我们可以藉由照片和文字、地图等了解当时中国西南少数民族的地理分布、基本状况、文化习俗、社会场景等。这是习惯了遗忘的中国社会弥足珍贵的视觉宝藏。然而,同科学民族志所面临的批评一样,庄学本的影像也要受到质疑与挑战。笔者认为,对经典的质疑与挑战,是向大师致敬的最好方式。

在人类学的发展中,科学的民族志或者叫现实主义的民族志被作为一种文本来考虑,并在整体上接受颠覆性的批评,其最重要的原因是:“客观的”、“真实的”民族志图景是一种社会的真实或者是仅仅学者的建构?民族志是否应该屈从于这种建构?我们以庄学本的图像来说明问题。

科学主义的认识论是否影响了对“他者”的视觉呈现?对他者的观察和描绘本应带有更细腻的体验和感悟,但科学民族志式的摄影对不同人群、不同情况采用了基本类似的框架和规则。照片中的情感被弱化,人物的个性主要通过肖像传达,就连景别的控制都显得程式化。

全貌式的详尽拍摄构成了对“他者”整体描述的一个注解,图片成为一种对文字的说明和补充,这是否限制了视觉表达本身的可能性?

在对“他者”的观察和呈现中,图片和文字的作者成为唯一的权威,仿佛拥有一个统揽社会的“全能之眼”,作者成为一个规范的角色模型。那么,作者的个人经历和性格、运气是否会对“他者”的呈现产生偏移?

地图、照片、文字悉数出场,作为“真实”地反映社会的产物,目前关于庄学本的评论里面也无一例外地强调社会考察的亲身体验和真实。既然我们明了影像的建构和解构,是否应该思考我们认为的真实性来自于何处?

在影像中多次出现的“超越相机和摄影者”的他者目光,是我们摄影者梦想中的境界,还是一种被摄对象拒绝目光接触、避免信息交流的尴尬现场?

最后但是最重要的问题是,科学民族志式的摄影无疑呈现了一种“他者”的状态,那么,这种对“他者”的呈现是否是关于他者的唯一的呈现?还有什么样的视角和方式?

民族志的发展经历了三个时代,初期是自发性且未成体系的,具有较大随意性,此时的民族志也并非跟人类学紧密联系;之后有了人类学,受了人类学专业训练的学者来写民族志,就使得民族志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也就是通过学科规范支撑起“科学性”的时代;到“反思”思潮兴起之后,以“科学”作为自我期许的人类学家们也开始对民族志的方法进行反思,民族志发展步入第三个时代。[7]

随着民族志写作模式向文化阐释和意义的层面转换,承认其“真实”、“客观”的有限性,以及“主观”介入的必然性和合理性已经成为共识。民族志摄影作为民族志书写的一部分或者一种方式,从拍摄到选取到编排,同样的是一种建构的“事实”,或是一种展现(Representation),“真实”的根据依赖于作者所拥有的知识体系和解释体系。[1]48根据人类学关于所谓“文化主位研究(Emic Approach)”和“文化客位研究(Ethic Approach)”的研究理论,在不同的立场上,会出现不一样的“真实”。前者是指从被研究者的立场去研究问题,后者则指从研究者本身的立场去了解问题的研究工作。主位的研究可以避免研究者的文化界限,能够站在被研究者的文化观点上去搜集材料、分析问题,更有助于了解其文化真实。[8]

因此,笔者愿意再一次强调,对于庄学本影像的质问,不是针对庄学本或者他的影像的价值,而是关于我们如何认识并表达“他者”,以及如何认识关于“他者”的文本(包括文字、图像等一系列符号的体系)的问题。同样,对于“他者”的认识和表述,将影响到我们对于自身的认识。因为正是这样的知识,造就了我们的所有成就与局限。

注 释:

① 比如顾铮就将庄学本与沙飞、郎静山、刘半农等摄影师并称,并将其与世界摄影大师埃文斯等并列,放在社会纪实摄影大师的行列,并评价道:“在中国,以摄影方式进行人类学意义上的田野调查,庄学本是先驱者。”见于顾铮,《世界摄影》[M]。新概念学生素质教育丛书。上海:上海画报出版社,2002,(7)。

② 《良友》1926年于上海创刊,中国大型综合性画报的创始者,1940年第8期9月号刊出《新西康专号》为庄学本图文专辑。《康导月刊》,1939年在康定创刊,为研究康藏史地的综合刊物.其第十、十一期合刊后半部为“西康影展特辑”,集合了当时庄学本“西康影展”的介绍和评论。

[1] 吴雯.民族志记录和边疆形象——庄学本民国时期的边疆考察和摄影[D].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2006.

[2] 李媚.三十年代的目光——庄学本摄影的双重价值[A].中国摄影家丛书•庄学本.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2006,(l).

[3] 王铭铭.社会人类学与中国研究[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前言.

[4] 马凌诺斯基著,梁永佳,李绍明译.西太平洋的航海者[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2.

[5] 葛莉.庄学本:被遗忘的大师[J].中国民族,2010,(7).

[6] 张兆和.从“他者描写”到“自我表述”[J].广西民族大学学报,2008,(9).

[7] 高丙中.民族志发展的三个时代[J].广西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5).

[8] 王琰.民族志在电视国际传播受众研究中的运用[J].重庆邮电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7).

Abstract:Zhuang Xueben, a famous photographer, his works about Southwest China society especially the minority in 1934-1942,shows that in the proceeding of Chinese modernization, how the concept of ‘others’ in western learning and functionalism school of anthropology influenced the cultural view of early ethnographic investigator in China and then had great effects on the content and style of their works. Based on the above research, the thesis is going to inspect the achievements and defects of Zhuang Xueben’s works by the view of visual anthropology.

Key words:Zhuang Xueben; ethnographic photography; visual anthropology

(责任编辑 毛志)

The Performance of ‘Others’ as a Kind of Scientific Ethnography—— On Photography of Zhuang Xueben in Southwest China

XIONG Xun
( School of Sociology and Anthropology, Sun Yat-sen University, Guangzhou, Guangdong 510275, China )

K28

A

1673-9639 (2010) 04-0047-03

2010-06-22

熊 迅(1976-),男,重庆人,中山大学人类学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影视人类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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