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漠”中的人性之花
——《百合花》、《红豆》的人性美
2010-08-15祁宏超
祁宏超
(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重庆400715)
“荒漠”中的人性之花
——《百合花》、《红豆》的人性美
祁宏超
(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重庆400715)
“十七年文学”作品带有阶级斗争的烙印,政治斗争充斥其中,人性几乎从这些作品中消失殆尽。由两位女作家茹志鹃、宗璞分别创作的《百合花》、《红豆》却以其人性美,拒绝了当时文学创作的心灵、情感的“荒漠化”,是开在文学“荒漠”中的人性之花。
《百合花》;《红豆》;文学;人性;英雄叙事
1949—1966年间的文学在当代文学史上被称为“十七年文学”。人性在“十七年”中基本上从文学中消失殆尽,造成的后果是人的心灵、情感的“荒漠化”。对此,巴人发出了深情的呼吁:“魂兮归来,我们文艺作品中的人情啊!”[1]而由茹志鹃创作的小说《百合花》和宗璞创作的小说《红豆》在某种程度上回应了这种呼吁,揭示了人的情感世界中的多向性、丰富性和复杂性,可谓是开在“荒漠”中灿烂的人性之花。
一、战争年代的人性回顾
茹志鹃《百合花》堪称别开生面。“作者的写作动机是借对战争年代圣洁的人际情感的回忆和赞美,来表达对现实生活的感慨。”[2]88作品描写了解放战争期间某前沿包扎所的年轻通讯员与一个才过门三天的农村新媳妇之间近于圣洁的感情交流。作家的创作目的很明确也很坚定,即重现战争年代中的崇高、纯洁的人际关系,以此折射出战争年代的人性之美。因此,“作品取材于战争生活而不写战争场面,涉及重大题材而不写重大事件。战争的枪林弹雨只是为了烘托小通讯员与新媳妇之间诗意的‘没有爱情的爱情牧歌’”[2]68。
《百合花》引人注目的叙事特色是女性视角,即“我”是有强烈性别意识的角色。在战斗发起前,因为“我”是女性,才被团长安排到前沿包扎所,才引出了小通讯员的护送。小通讯员质朴憨厚、不善言辞,特别怯于与异性交往。为了突出他的后一特点,作者用较大篇幅描写了他与“我”和新媳妇两位女性的交往。在小通讯员送“我”去包扎所的路上,是初步展示小通讯员性格的重要阶段。在这个路程中,“我”微微有些女性特有的撒娇,再现出一种战争年代思想感情开放的新女性特有的“泼辣”。“我”的“泼辣”反衬了小通讯员的“质朴憨厚”,使他的个性凸现出来,显得活灵活现,真实可信。另外,不容忽视的是作家对“我”的女性特征的不回避的描写也是人性真实的流露。
新媳妇形象的塑造使得《百合花》的人性和人情美得以升华。新媳妇过门才三天,浑身上下洋溢着喜气,是“一个正处在爱情幸福之漩涡中的美神”。小通讯员第一次去借被子,她给这位不善与异性交往的“同志弟”开了一个善意的玩笑。第二次借被子时,面对“同志弟”衣服上的口子,她表现出女性特有的敏感,“赶忙拿针找线,要给他缝上”。文章结尾,当医生宣布小通讯员已经牺牲时,她“却像什么也没听到,依然拿着针,细细密密,缝着那个洞。”这个衣服上的“洞”将新媳妇的感情之门打开了。当卫生员抬来棺材,要揭掉被子时,她的感情终于爆发。她“劈手夺过被子”“狠狠瞪了他们一眼”“气汹汹的嚷了半句”,然后,为她心目中的“英雄”盖上了那条“枣红底色上洒满白色百合花的被子”,纯朴圣洁的人情美和人性美此时汹涌而出。明朗圣洁的人情味弥漫于《百合花》的字里行间,沁人心脾。新媳妇和小通讯员之间的“爱”是战争年代纯洁的同志之爱,这种同志之爱最能彰显出人与人之间的最深层次的情感。也正因如此,《百合花》所描写的小通讯员与“我”和新媳妇的同志之爱,使得个体生命的人性之花在战争年代中开放出来,并且显得十分自然一点也不做作。
如果说茹志鹃《百合花》是在革命理性的铠甲包裹下顽强生出的个体生命血肉之躯的人性之花,那么宗璞《红豆》则是在婚姻与爱情这样的题材中,写出了人性的另一种不可消失性。这部小说向我们讲述了一场在时代巨变面前大学生江玫与齐虹由于生活态度和政治立场的分歧而导致的爱情悲剧。面对人生道路的选择,不知道如何去选择的痛苦吞噬着知识分子的身心。在爱情与政治的选择中,江玫有一丝困惑和慌乱,还有一丝的犹豫,但随后是在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愫中埋葬了自己的爱情,并且在多年后成了一个“不后悔”的革命者。爱情在《红豆》中虽然是故事的主要内容,但却不是作品的主题。宗璞想要表现的就是知识分子在人生“十字路口的搏斗”,并借助这种“在自身的血肉之中进行”搏斗的痛苦,表现知识分子在人生十字路口进行选择的艰难,并以此来展示江玫细腻而温情的内心世界。所以,小说虽然主要着笔于江玫由当年恋爱的信物“红豆”对已分手多年恋人的怀念,但因恋人不求“进步”,不谈“革命”,这怀念便有了超政治、越阶级意味。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红豆》反倒把情感难以名状的复杂性写得细腻而微妙。
《红豆》中的江玫并没有被作者塑造成阶级意识敏锐的革命家,而是将她塑造为一个清纯可爱的女大学生。“白天上课弹琴,晚上坐图书馆看参考书,礼拜六就回家。母亲从摆着夹竹桃的台阶上走下来迎接她,生活像那粉红色的夹竹桃一样与世隔绝。”在她大学二年级的时候,两位物理系大四学生的出现在她的人生轨道里并因此改变了她的人生道路。“总是给人安慰、知识和力量”的新同屋萧素把她带入了一个新的天地,让她懂得了一些朴素的革命道理,并使她一步步融入到革命运动之中。而“老像在做梦似的”齐虹则以他弹琴时的神采飞扬,无声无息地闯入她的情感世界,对音乐和文学的共同爱好把他们联系在一起,很快她被卷入了爱情的旋涡。这部小说将江玫的爱情描绘得极为浪漫和感人:“他们散步,散步,看到迎春花染黄了柔软的嫩枝,看到亭亭的荷叶铺满了池塘。他们曾迷失在荷叶清远的微香里,也曾迷失在桂花浓酽的甜香里,然后又是雪花飞舞的冬天。”这样的爱情“像鸦片烟一样,使人不幸,而又断绝不了。”作家大胆突入到江玫的内心世界,细致入微非常真实地展现了她作为一个知识女性所特有的所谓“小资产阶级”的感情以及恋爱中的心理变化。在某种意义上说,江玫在革命与爱情的抉择中,是对“五四”女性追求个性解放的遥远呼应和微弱回声。细读这部小说,我们分明可以留下这样的深刻印象,即作者在情节构架上,对齐虹的生活态度采取了批判的态度。然而对齐虹、江玫的爱情描写,作者却用优美而温情的笔调大肆渲染,正如洪子诚所说:“在细致而动情地涉及当事人的爱情经历时,便会或多或少地离开了批判的立场,而同情了江玫的那种感情纠葛。”[3]正因如此,才使得《红豆》从当时以宏大叙事为主的现代小说中脱颖而出,在艺术风格和所折射的社会层次上具有超越的意味。陈思和指出:“诗意化的意境和散文化的笔法,形成了作品独有的艺术风格,而温馨浪漫的情调和浓郁含蓄的人情味则形成了作品独特的文人韵味。倒叙手法的使用有助于作家在疾风暴雨的时代氛围中营造出爱情的小天地,而江玫因‘红豆’而引发的怀旧情绪和情不自禁的泪水,则使作品带有一种温情脉脉的感伤美。”[2]88在此意义上说,我们可以从政治的角度对齐虹进行批判,但却不得不承认,齐虹所选择的生活方式是人类所向往的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无疑是美的、向上的,人性的追求美的本性使得江玫在这种生活方式面前不能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和彷徨。因此,《红豆》所塑造的人物形象符合人性的自然诉求,真实可信。
无论是《百合花》还是《红豆》都把作品的背景转移到革命战争年代,用独到而大胆的笔触重温了战争年代里的人性、人情,是对人性、人情深处的深情回望。正是在回望之中,其所蕴含的人性之花从宏大叙事中顽强地生长出来,使这两部小说具有了永久的艺术魅力,进而在文学史的长河中沉淀下来,并因此成为经典。
二、回归人性的英雄叙事
在“十七年文学”中,写“英雄人物”成为一种时尚。但从《百合花》、《红豆》中的人物身上却看不到英雄应有的性格特点。其实,这与作家对“英雄”艺术形象的认识直接相关。在茹志鹃眼里,英雄应该与平常的人是一样的,战斗英雄只有在战斗时才是英雄,而在平常的生活中,他们就是平常的人。小通讯员无疑是一位战斗英雄,但作家并没有用大量的篇幅直接去写他的英雄行为,而只写他平常的一面。“小说中的人物形象必须是能站得起来的艺术形象,然后才谈得上是不是‘英雄’。”[2]69作者有意简略英雄形象的正面塑造,努力坚持自己的美学风格不受当时流行的创作思潮左右。由于摆脱了“英雄”概念的束缚,小说中的主要人物身上的美好情感都得到自由充分的表现。可以说,茹志鹃《百合花》笔下的英雄对于当时审美习惯和创作思潮来说是一种“叛逆”。小通讯员是一个忸怩的年轻人,既没有“五虎上将”的勇武,也没有“金刚”的体魄。同时,小通讯员在借不到被子时发牢骚:“老百姓死封建”,但当得知自己借的是“人家结婚的被子”时,又想把被子送回,这完全不符合当时流行的“高大全”的英雄形象。但他舍身救人的壮举,却使他无法被逐出英雄的行列。有英雄的行为,却无英雄的性格,是对当时英雄美学形象的一种颠覆。
建国后十七年间乃至“文革”十年中,男性叙事居高临下控制了对女英雄形象的描述。女性在这一时期,完全走上了雄性化的歧途。这样就导致了这一时期的英雄没有性别,或者说只是雄性的英雄。女性的生理特征消弭于革命事业于一切个人感情绝对服从革命利益的浪潮之中。《红豆》却对此表示了质疑。
宗璞《红豆》中的江玫开始不是“英雄”,最后也没有成为“英雄”。从江玫经过痛苦抉择舍弃爱情的过程中,我们不难看出她的勇气,这种追求解放的行为不仅有对革命的追求,更有对个性的追求。对于女性来说,追求个性解放,顽强地同男权抗争,这在当时的社会语境中就是英雄的壮举。虽然江玫并无假小子的特征,在革命与爱情抉择中显得优柔寡断,内心多愁善感并不粗砺,但她以柔弱的性格同男权抗争并选择革命,却是英雄的行为。至于萧素,“她有她自己的个性,坦率泼辣,正直勇敢,对人对事都一针见血,但她有她自己的风格,不尚空谈,不讲大道理,脚踏实地,身体力行。”但其所从事的工作和对生活的态度却带有英雄的色彩。她们之所以给人们的印象更多的是人而非英雄,这应该归结于作家将英雄人性化了,或者说英雄的人性得到了回归。英雄首先应是一个人,应具有人性、人情,然后才能成为英雄。江玫、萧素是人性化的英雄,是英雄的回归。正是将英雄还原为有血有肉的人,才使得该作品与同时期的同类作品相比更趋近真实。
无论《百合花》中“叛逆”的英雄还是《红豆》中英雄的回归都告诉我们,英雄也是人也有人性、人情,“在平常的生活中,他们就是平常的人,也会脸红”,“他们所谈的也不过是些家常话”[2]69。英雄的回归使《百合花》、《红豆》走向了真实,产生了永恒的艺术魅力,并因此使得这两部小说穿越了文学史的长河,时至今日仍能温暖我们的心灵。
人性、人情问题,是文学创作中一个避绕不开的问题。怎样看待人——包括艺术中的人和现实中的人,始终是隐藏于文学深处的内在情节,具体到文学来说,“人的角度是我们评价文学作品好坏的一个基本标准,也是我们判断各种不同创作方法的重要依据,一个作家只要写出人的真实个性,也就写出了他与现实的联系”[4],因为“人的本质和愿望是要过美好的生活,人不论向自然斗争和社会斗争,都是为追求和实现这种生活的。”[5]《百合花》、《红豆》所塑造的人物形象,符合人类的人性诉求。而这种人性诉求,我们不能够在文学作品中刻意回避,否则必将远离真实。真诚,惟有真诚,才是文学写作中永远宝贵的品质。
[1]巴人.论人情[J].新港,1957(1):42-43.
[2]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
[3]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143.
[4]钱谷融.论“文学是人学”[M]//钱谷融.论文学.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76.
[5]王淑明.关于人性问题的笔记[J].文学评论,1960(3):54-59.
[责任编辑:沈潜]
Flower of Humanity in "Desert" ——Beauty of Humanity in Lily and Ormosia Hosiei
QI Hongchao
(China New Poem Research Institute, Southwest University, Chongqing, 400715, China)
Works of "seventeen-year literature" bears the imprint of class struggle. It is filled with political struggles with humanity disappearing in them. Created respectively by two female writers Ru Zhijuan and ZONG Pu, Lily and Ormosia Hosiei, with the beauty of humanity, rejected the lack of emotional awareness in creative writing of that time and are two flowers of humanity blossoming in the "desert".
Lily; Ormosia Hosiei; Literature; Humanity; Heroic narration
book=3,ebook=163
I207.42
A
1671-4326(2010)03-0063-03
2010-03-09
祁宏超(1979—),男,河南西平人,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硕士研究生.